阿梨本來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但看著韋翠娘連絲笑意都沒有,心裡咯噔一聲,輕聲問,「你們到底怎麼了,吵架了?」
韋翠娘一手攬著她肩膀,另一手搭在膝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跳動,看著阿梨道,「沒有,他怎麼敢和我吵架,慫的像只小耗子一樣。」
阿梨被她的形容逗笑,溫聲道,「那便就好了,你脾氣不好,他讓著你,多好。夫妻間不就是這樣的,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取長補短,互相包容。」
韋翠娘蹙了蹙眉,半晌道,「我們和你們不一樣。」
阿梨思索一會,還是沒想到她是什麼意思,好奇問,「怎麼不一樣了?」
韋翠娘也不知該怎麼說,又沉默好長時間,反問道,「你和薛延,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
阿梨回憶著以前,低低笑起來,「就,陰差陽錯,機緣巧合。他最初時候可不待見我,凶得很,總想著要將我攆出去,和現在可不一樣。那時候薛延還沒有現在這麼沉穩,暴躁的像一隻鵝,遇到點芝麻大的事就發脾氣,還總挽袖子去和人家打架,他胃不好,又愛喝酒,回來就吐得到處都是,還得我熬夜去給他收拾……」
韋翠娘訝然,「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原來竟然這樣子過。」
阿梨疑惑道,「薛延來了隴縣兩年,你們不曾見過面嗎?」
韋翠娘說,「我只管帳本上的事情,酒樓的經營不怎麼插手,也不常去。只聽我爹提起過幾次,說他和侯才良那群人混在一起,是個小混混。還有就是那次他去找我爹賣柳籃,我爹與我說,那個薛四從良了,改邪歸正了,反正當時我是不信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沒想到,這樣的事是真的存在的。」
阿梨糾正她,一臉認真道,「他本就不是壞人,只是年少時不小心走錯了路,好在沒釀成什麼錯事。」
韋翠娘饒有興味道,「怎麼就變好了呢,你看他那個死倔的性子,總不會是三言兩語就勸好了。」
雖已過去許久,但再想到當初剛剛生病時候那段日子,阿梨還是覺得難受,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麼是走投無路,也知道什麼叫絕處逢生。
被舅母發賣時,她心中還能有些盼頭,想著要是被賣給個心善人家,以後許也不會吃太多苦,至少衣食無憂。但那時在少梁,她除了薛延什麼都沒有,兩個還不諳世事的年輕人,手裡只剩十幾文錢,離家近千里路,在一切都陌生的地方,他們就只有彼此,是有多不容易才能堅持下來。
阿梨還記得,臨走時候那個瓢潑大雨的夜晚,薛延獨自一人在雨中哭。
好在一切都已經好起來了,雖然現在暫時遇到坎坷,但阿梨相信,他們定是能面對的。
韋翠娘還在等她的答案,阿梨捧著臉想了好久,還是不知該與她怎麼描述,到了最後,也只憋出一句,「有時候,人可以一夜之間就長大的。」
韋翠娘似懂非懂,她看了會水底游來游去的魚,喃喃道,「老人家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許也就是你們這樣的吧。」
阿梨正色道,「你們也定會好好的。」
韋翠娘輕輕呼出口氣,忽而問,「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答應他的提親嗎?明明和小兒戲似的,但我還是答應了。」
阿梨搖頭。
韋翠娘說,「在你們成親的那天,他喝多了,本來就呆,醉了後更像只呆頭鵝,我本不想照顧他的,又酸又臭,煩人的很。但是他拉著我袖子,非要給我背論語,背完了論語,又給我背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我沒讀過多少書,那是我會念的唯一一首詩,他翻來覆去對我念了好多遍,最後醉糊塗了,一頭倒在我懷裡……他笨死了,牙齒磕在我手背上,疼得我差點掐死他……但是我竟然覺得,胡安和這個書呆子,好像也挺可愛的,我甚至還想到,如果能這麼過一輩子,似乎也不錯。」
阿梨眼也不眨地看著她,有些茫然。
韋翠娘嘆了口氣,緩緩道,「我知道你沒聽懂,其實我也沒懂,可能是你和薛延看起來實在太讓人羨慕,我就有些衝動。但現在想想,一見鍾情這種東西,真的不太可信,太快了,什麼都很倉促,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頓了頓,又重複了遍,「你和薛延就很好,相互扶持,細水長流,你都不知我有多羨慕。」
阿梨張張嘴,本想再與她說些什麼,勸一勸,小結巴卻拉著弟弟一起衝過來,兩人面上都是喜色,興沖沖道,「姐,哥哥捉了三隻山雞,咱們今晚能吃肉了!肉!」
阿梨回去的時候,薛延正蹲在地上拔雞尾巴上的長毛。山雞和家雞區別很大,山雞長得更鮮艷漂亮,肌肉更結實,善於奔走,還能低飛,有些活潑,有些凶。
這次能抓著三隻,實在是巧合,薛延帶著兩個少年去挖野菜,碰巧瞧見三隻雞臥在一個窩裡,一雄二雌,也不知在做什麼,但警惕性極低。
他們在林間已經穿行了兩日,沒見著什麼人煙,只吃些野菜粥,口中寡淡得很。薛延看準時機,悄聲走過去,而後脫了衣裳,直接連窩一起給蓋住。阮言初和小結巴也跟上去,將外衣都覆在窩上,這麼里外三層地裹著,山雞動都動不得,薛延一使力,直接連窩給端了回來。
與阿梨說起這事的時候,薛延洋洋得意,拿著雞尾巴上的長翎在阿梨發上比劃,嘴裡還念叨著要給她做成簪子。
阿梨哭笑不得,捏著他的腕子扯下來,指著溪邊道,「你去弄些蘆葦來,該做飯了。」
薛延蠻高興,問,「做什麼好吃的?」
阿梨說,「叫花雞。」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篝火燃得旺盛,所有人圍成一圈,臉都被映得紅通通的,年紀大的坐在一邊,沒事聊幾句閒話。年紀小的坐在另一邊,都眼巴巴瞧著阿梨做菜。
叫花雞原產地常熟,隸屬揚州,阿梨小的時候,家中常做,這是那時用的是家雞,不如野雞肉質鮮美。
這道菜做起來極為簡單,不需給雞放血,也不用拔毛,只在屁股後面開一個小口,將內臟盡數掏出,再將調料之類都塞進去,而後裹上柴草和泥巴,放入挖好的地坑中,再在上面升起一團火,待雞燒熟後便就成了。
路過上一個縣的時候,韋翠娘買了兩罈子的野蜂蜜,現在用來做菜最好,在熟了後的雞肉上抹一層黃澄澄的蜂蜜,再放到火上稍微烤一烤,讓蜂蜜的甜香滲入到雞肉之中。這樣做出的叫花雞不僅色澤明亮、板酥肉嫩,吃起來更是會流出汁水,回味無窮。
肉再好吃,一頓飯只吃肉也會膩,阿梨另起了一口鍋,煮了些蕎麥野菜粥,味道清淡,葷素均衡。
山林夜間好風景,朗月當空,微風習習,胡安和是個講究人,還給大家表演了番泡茶絕技,不是什麼絕頂好茶,但茶好不好也不重要,最為關鍵的是心境。吃罷飯後,一群人手裡都捏著個精緻的小茶杯,裡頭是還冒著熱氣的茶,說說笑笑,沒多會便就到了該睡覺的時候了。
帳篷早就搭好,一共三頂,薛延沒辦法和阿梨一起睡,心裡別彆扭扭不是滋味,拉著她到別的地方說話。阿梨這些日子總是犯困,吃過晚飯後眼睛都睜不開,一路打著小哈欠,薛延心疼,又不捨得黏著她不放了,往樹林深處走了沒多會,又將她給背回來。
碗筷那些早被小結巴和弟弟收拾好,胡安和拾來的乾柴火都堆在火邊三步處,隔段時間就來添一把,省得火滅。
夜晚漫長,這座山雖然低矮偏僻,但還是可能有狼,或者是過路的旅人,並不十分安全,幾個男人便就商量著輪流守夜,韋掌柜和胡魁文本也想參與,但到底年紀大了,實在支撐不住,被胡安和給勸回去了。
韋掌柜性子執拗,還有點要強,堅持著不想走,韋翠娘問,「若是真的有壞人來,你能抵得過人家一拳嗎?」
韋掌柜支吾半晌,最後還是認命地進了帳篷。
帳篷有些小,但很結實,地面處還用麻布鋪了一層,又蓋了被褥,既隔了潮濕,也擋了蚊蟲,睡起來並不難受。馮氏和小結巴的娘早就和衣睡下了,阿梨和薛延道別後進來的時候,韋翠娘正低頭坐著,不知想些什麼。
帳篷裡頭沒什麼光亮,黑漆漆的,阿梨小心走進來,陪她坐了會,最後實在支撐不住,勸了句,「別想那些了,快睡吧。」除了這個,阿梨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感情之事冷暖自知,外人也說不上什麼話,況且韋翠娘與胡安和之間實在是有些倉促,這個坎兒,兩人總是要度過去的。
韋翠娘點了點頭,她看著阿梨躺下,又給她掖了掖被子,也合眼歇息了。
薛延守前兩個時辰,平安無事,到了丑時換成胡安和。
這時候已經有些冷了,風寒露重,草葉子都是濕的,胡安和守了半個時辰,凍的實在受不了,攏著衣襟,去遠處解了個手。回來時候,卻恍然發現篝火前多出了兩個人。
他一瞬間便就寒毛直豎,先不敢聲張,只提了棍子慢慢走過去,想探查探查情況,但離近了,卻愣住。
那兩人一老一小,都是副逃荒難民的樣子,衣衫破舊,正在火堆旁邊扒著雞骨頭吃。
胡安和驚訝並不只是因為深夜在山林之中遇見了逃荒人,而是因為,這兩個人他認識。
不僅認識,還熟得很,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江翠蓉似是察覺到身後刀子一樣的目光,慢慢回過頭去,在對上胡安和眼睛的那一瞬,她肩膀一顫,而後哭著喚了句,「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