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天氣不好,早上起來便就灰濛濛的,等吃過早飯,更是下起了雨。薛延到店家那裡借了把大黑傘,又問了開封最大的醫館的方位,領著阿梨去尋大夫。
阿梨本就聽不見,失去了與外界溝通最主要的渠道之一,她一直都有些缺乏安全感,只能靠眼睛看,而現在雨大霧濃,她連看也看不清了,更覺得心裡空落落,一路緊緊攥著薛延的手,不敢鬆開。
路邊行人稀少,許多商鋪關著門,只有門口的燈籠掛著,裡頭的燈也滅了,剩一個空殼左右搖晃,瞧著有些瘮人。
轉過一個街口,面前是條開闊的路,失去了房屋的遮擋,風更大了些,薛延摸了摸阿梨冰涼的指尖,停下來,將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攏緊領口,才繼續往前。
又走了半柱香時間,前頭「逢生堂」的招牌只有幾丈之遙,薛延鬆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走錯路。
逢生堂是開封最大的醫館,連門臉都能顯出那股子氣魄來,門前兩尊口含銅球的石獅子,匾額上掛著鮮紅綢緞,長長兩縷從兩邊垂下來,喜慶萬分。這不像是個治病救人的醫館樣子,像個新婚的員外府,撲面而來的財大氣粗之感。
站在門口,薛延皺了皺眉,心裡下意識生出幾絲抗拒。但方圓二十里內就這麼一家能叫得上名號的醫館,他們也無別處可去,薛延駐足一會,還是決定進去。
外頭風雨交加,光線陰暗,裡頭倒是亮亮堂堂的,幾個夥計正在灑水掃地,忙得熱火朝天。門檻很高,薛延叮囑阿梨小心,扶著她跨過去,自己也準備進屋時,一個小藥童正拿著藥包出去,兩人擦肩而過,薛延胳膊被撞了下。
他本沒在意,而下一瞬就聽見外頭傳來道慢悠悠的聲音,蒼老沙啞,問,「你碰了人家,都不賠禮的嗎?」
小藥童停了腳,薛延一愣,也回頭看。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窩在屋檐底下,手裡拿著個破碗,正在接雨水喝,他那一身衣裳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洗了,斑駁破舊,連頭髮都黏成一縷縷,整個人隱藏在一片黑暗中。若不是他出聲,還真是沒人能注意到這裡還有一個人。
小藥童似是認識他,滿臉的不耐煩,惡狠狠問,「老傢伙,你怎麼還不走?」
老頭脾氣倒是很好,客客氣氣道,「早上我進去躲雨,你們不讓,趕我出來,那便就罷了。現在我就坐在房檐底下,也不礙著你們的事了,還要趕我走?」
小藥童一雙眉要豎起來,往地上呸了一口,衝著他道,「以房子為界,周圍三尺都是逢生堂的地盤,你個老叫花子擋著我們的生意,你說趕不趕你走?我現在要去送藥,沒空理你,你最好老實地滾遠點,要不然等我回來,要你好看!」
若說剛才瞧見醫館張燈掛紅的樣子,薛延是牴觸,現在看著藥童的這幅嘴臉,便就是厭惡。
連個藥童都敢這麼囂張跋扈,目中無人,沒半點慈悲之心,那這個醫館也絕對好不到哪裡去。
那邊,老頭已經喝完了水,擦擦嘴巴,衝著轉身要離開的小藥童道,「我真是覺得不可思議,你們這個醫館是怎麼做到這麼大名氣的,大夫的資質一般就算了,連藥材也得用糟粕,除了店面看起來奢華些,可有別的好?」
藥童猛地轉頭,眼裡已有怒火,吼道,「你說什麼呢?什麼糟粕,再血口噴人,我便就放狗咬你了!」
薛延伸手護住阿梨,將她往後藏了藏,冷眼站在一邊,繼續瞧著那二人的熱鬧。商人天生敏銳,薛延看著那個白鬍子老頭,覺著這人定不一般。
老頭氣定神閒,伸了兩根指頭指著藥童手上的藥包,悠悠道,「你這個病人是患了傷風罷,藥方里最重要的兩味藥材是枇杷葉和折耳根,但是枇杷葉炮製之前就是爛的,折耳根是不合時節的,都是不地道的東西,有名無實,和爛菜葉子沒什麼區別。原本一副藥就能治好的病,被你們這爛藥材一折騰,耽誤下去,怕是能要了命。」
小藥童的臉一陣青一陣紅,最後指著老頭的鼻子罵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你看過我的藥了嗎,便就敢如此胡說,簡直不可理喻。怪不得一把年紀了還要流落街頭,是早年時候瞎話說多,遭了天譴罷!」
老頭臉色猛地一沉,站起身道,「要遭天譴的是你們!醫者仁心,你救的是人的命,不是什麼貓貓狗狗!什麼行業都能以次充好,但是醫館不可以,你隨便哪一味方子開錯了,要毀的是一個人的家,你知不知道!小小年紀便就狼心狗肺至此,以後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禍事來,勸你早日積德行善,回歸正途,莫等以後進了大牢才知悔過!」
小藥童胸脯起起伏伏,「你你你」了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猛地將藥包往地上一摔,憤憤道,「糟老頭,你給我等著!」
說罷,他旋身疾跑進屋內,不多時便就出來,手裡端著一盆快要滿溢的髒水,不分三七二十一,揚手便就朝著老頭招呼過去,裡頭還有不少藥渣子,糊了老頭一臉。小藥童跺了跺腳,往他臉上又狠狠呸了口,轉身回去了。
薛延就站在三步遠之外,看了整個過程,阿梨靠在他背後,呆呆地眨眼。
老頭倒是沒什麼別的反應了,抖抖衣擺又坐下來,抹了把臉,又將沾著藥渣的指尖放到鼻端嗅了嗅,緩聲道,「馬蹄大黃,桃仁,紅花,赤芍……咦?這是墮胎藥啊?」
外頭昏暗,老頭的鬍子又太長,擋住了嘴唇,阿梨根本分辨不清他在說什麼,只覺得這人有些神神叨叨,卻不像是個壞人。他眼神清明透徹,這是再怎麼髒破的外表都擋不住的。
薛延站在原地思索了會,低頭與阿梨道,「咱們先不看大夫了,回客棧去,待雨停了,再換一家。」
他不知道那個老頭到底是神通廣大還是裝瘋賣傻,但是無論如何,他是不敢讓阿梨承受萬分之一的風險的。這樣的醫館,不去也罷。
阿梨頷首答好,但眼神卻一直盯著門口的老頭,她躊躇了會,輕聲道,「要不,咱們給留點錢罷?現在時景不好,怕是也沒哪家願意施捨飯了,咱總不能見死不救。不知底細的人帶回去太危險,留些錢還是可以的,也算是做善事了。」
薛延自然不會逆了她的心意,他從袖裡掏出錢袋子,數了數裡頭還剩八錢銀子,乾脆盡數扔給那個老頭了。
老頭詫異睜開眼,打開瞧了瞧,指著自己鼻子問,「給我的?」
薛延難得耐心,「嗯」了聲,道,「自己拿去買些吃的吧,再尋個破廟去睡,別在這裡看人眼色了。現在糧食貴,你可別吃太好的,要省著些花。」
老頭眉開眼笑,連連答好,還誇讚道,「你是個好孩子,你旁邊的姑娘瞧著面相也好,都要大富大貴的。」
薛延樂了,別人說他怎樣他都不在意,但誰要是夸阿梨了,薛延就高興,彎唇道,「你還是個全才呢,會聞藥材,還會算命。」
老頭說,「我是個大夫,醫術好得很,人家都叫我神醫,你信不信?」
薛延半真半假道,「信啊。」外頭天冷,阿梨被凍得打了個哆嗦,薛延不再耽擱,揮揮手和老頭道了別,而後便撐傘回了家。
去時要小半個時辰,回來熟門熟路,只需兩刻鐘。客棧還是冷冷清清的樣子,為了省燈油,沒點幾盞燈,顯得有些屋內昏黃,胡安和正趴在桌子上拉著阮言初研究話本,元稹的《崔鶯鶯傳》。
這些日子,無論他怎麼賠禮道歉,殷切討好,韋翠娘就是不搭理他,胡安和悶悶不樂,但仍舊積極尋求著解決的方法,靠著自己弄不贏,就想從書本中汲取知識。
他對這方面沒什麼涉獵,又不好意思自己看這種女兒家的雜書,非要拉著阮言初一起。
兩人一起看了小半本,胡安和本來興致勃勃,後來便就越來越鬱悶,低低道,「我就納了悶了,張生那麼不要臉的一個男人,除了有點才華,又是個小白臉,其餘還有什麼好的,為什麼鶯鶯就偏偏能看上他。我也會讀書,我也長得白,翠娘怎麼就不正眼看我呢?」
阮言初輕聲道,「韋姑娘又不是崔鶯鶯,她們一點都不像。」頓了頓,他又道,「若不然,你去看看《北宋志傳》?那裡的穆桂英和韋姑娘有些神似。」
「……」胡安和說,「可我也不是楊宗保啊。」
薛延大步從門口進來,收起傘放在一邊,又抬手抹了把發上的雨水,衝著胡安和道,「你可別糟踐楊宗保了,趕緊去找小二要兩碗薑湯,再要桶熱水來。」
胡安和從書里抬起頭,驚訝瞧著他們,詫異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大夫說什麼了嗎?」
薛延拉了椅子讓阿梨坐下,又檢查了遍她哪裡有沒有淋濕,見一切安好,才有空搭理胡安和,「還沒去。」
……那你們一早上折騰著去做什麼了?胡安和腹誹,但嘴上不敢問,趕緊去後院尋小二。
見他終於走了,阮言初趕緊將那本書給合上,推到一邊去。
薛延喝了口茶,四處看了圈,沒瞧見小結巴的身影,問了句,「順子呢?」
還沒等阮言初回答,小結巴就噔噔噔地從門外跑進來,一臉驚訝道,「哥哥,外頭來了個叫花子唉。」
薛延愣了瞬,急忙出去看,那老頭果真坐在房檐底下,正樂呵呵地數著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