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雨越下越大,頗有傾盆之勢,老頭本來就髒兮兮的褲子已經要黏在腿上了,薛延到底於心不忍,擺擺手道,「你進來罷。」
老頭挺懂禮貌,還知道在門檻上蹭了蹭粘著泥的腳,弄乾淨了,才踏進來。
胡安和很快拿著餐盤迴來,他現在的眼力見兒與日俱增,逐漸脫離了原本傻裡傻氣的書呆子模樣,薛延說要兩碗薑湯,他知道阿梨肯定餓了,沒要薑湯,而是要了兩碗生薑雞蛋羹,連著米粥一起端上來。
老頭坐在凳子上,一臉興奮,問,「給我的?」
薛延無奈,「行,你愛吃就吃吧。」
胡安和眼睜睜看著面前的蛋羹被個不認識的髒老頭捧走,一臉茫然問,「這誰啊?」
小結巴和阮言初也看過來,都有些震驚。
薛延不是什麼善良的人,也沒有什麼慈悲心腸,不做壞事就是他的底線了,平日裡遇上乞丐都要繞路走,這次卻把就要進嘴的食物給讓出去了,胡安和喃喃問,「薛延,這是你乾爹嗎?」
薛延眼睛一瞪,抬腳就踹過去,罵道,「閉嘴!」
阿梨看懂他的話,咬著湯匙,彎眼笑出聲。
老頭也樂,小鬍子一顫一顫的,「我姓馬,不認識這個小兄弟,他有善心,帶我回來的。」
有善心這三個字把胡安和徹底逗樂了,他說,「薛延要是有善心,母豬都會上樹。」
薛延眯眼,一把拽住胡安和的衣領,將他給拖了出去。
阮言初去夾了兩盤子小菜,擺到桌面上,又坐到阿梨身邊,安靜地看書。
小結巴撅著屁股趴在一邊,嘮嘮叨叨地和老頭說話,兩人一問一答,倒也很有趣。他問,「馬爺爺,我看你好像很有才學的樣子,怎麼會淪落成這樣呢?你的家在哪裡呢?」
老頭很和氣,事無巨細地回答,「我沒什麼才學,就是個赤腳醫生,我們祖孫三代都是赤腳醫生,遊走四方給人看病的,除了藥典也看不懂什麼書。我家在少梁住,前段日子我出來游醫,碰著了山賊,他們搶了我的錢和藥箱子,我沒辦法,就只能流落在這了。本想著討討飯還能回去,誰想到遇著了戰亂,沒人給飯吃了,便就回不去了。」
小結巴努努嘴,問,「你是大夫,山賊怎麼連大夫都要搶?」
老頭說,「現在的人啊,有的被錢迷了心,就不管善惡了。但無論如何,還是邪不壓正的,那些人早晚會有報應,天道輪迴,咱們還是得多做好事。」
阮言初抬頭看著他,笑著道,「爺爺不像個大夫,更像個道士。」
老頭「唔」了聲,把最後一口粥撥到嘴裡,含糊道,「我弟弟是個道士,雖不會那些茅山術,卻有一身好武功。」
一聽到「武功」二字,小結巴的眼睛瞬間就亮了,急切地搭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直到阿梨慢悠悠吃完了飯,仍舊興致高昂。阮言初本沒管他們,只顧著給阿梨倒茶水,再要帶她回房休息,兩人都走到了台階上,他忽然聽見身後小結巴問,「爺爺,你叫什麼名字?」
老頭哈哈笑著道,「我姓馬,名伯襄,人家都喚我馬神醫,我臉皮厚,就笑納了。」
阮言初腳步一頓,手裡拎著的茶壺傾斜,熱水連帶著茶沫兒一股腦地燙在他的手上。阿梨瞧見,嚇得臉都白了,趕緊將壺扔掉,捧著他的手吹氣,急急問,「阿言,你剛才怎麼了?」
那水是新燒的,燙得很,幾個喘息的功夫,阮言初的手背就已經通紅一片,鼓起了幾個大大小小的水泡,瞧著駭人。阿梨心疼得要落淚,沖他道,「阿言,你在這等一會,姐去廚房給你取些醬來,咱們敷一敷。」話落,她便就拎著裙擺往樓下跑,卻被阮言初拉住。
阿梨回頭,見著弟弟泛紅的眼眶,心尖一顫,慌慌問,「阿言,你到底怎麼了?你可不要嚇姐姐,姐姐不禁嚇的。」
阮言初哽咽著道,「姐,你的耳疾有治了……」
薛延拉著胡安和出去,不是為了揍他,而是繞著街道轉悠了一圈,想找個靠譜些的醫館。一是因著阿梨最近身子不好,他擔心,二是因為,開封這樣大,東京夢華,八朝古都,說不定就有名醫在世,能醫好阿梨的耳朵呢。
他出去時候拿了張紙,又撿了個炭筆,遇著個像樣的醫館就記下位置,一個下午走下來,紙已經寫滿了。
胡安和累得像頭剛犁完地的牛,到了最後,幾乎是趴在薛延的背上被他給拖回來的。大堂里只剩下小結巴一個人,他兩手攪在一起,興奮地滿地轉圈,胡安和瞧見他,氣息奄奄地喚,「順兒,去給哥叫桌子菜來,再不吃點東西的話,我就要被萬惡的薛延給磋磨死了……」
小結巴哪有心思管他的死活,一把將胡安和扒拉開,而後拽著薛延的袖子就往樓上跑,嘴裡語無倫次道,「哥,你知道嗎,那個老頭,他竟然是個,天呢,我都不知道該和你怎麼說!」
胡安和愣愣地看著前面兩人的背影,委屈撇了下嘴,也顛顛地跟上去。
房間裡,所有人都在,個個都面帶喜色,阮言初靠在樑柱邊,手背上的傷刺紅一片,瞧著都有些怕人,但他似是感覺不到似的,一雙眼睛黑的發亮,直直盯著坐在床上的阿梨瞧,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揚。
薛延急匆匆推門進來,本還提心弔膽,但瞧著這場面,覺著有些迷惘。
他喉嚨發澀,也不知為什麼,心跳忽然就快了起來,稍緩了緩,薛延偏頭問阮言初,「這是怎麼回事?」
「姐夫。」阮言初低低喚了聲,嗓音發啞,但隱藏著按捺不住的興奮,攥著拳道,「姐夫,你要做爹爹了。」
薛延腦子嗡的一聲,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遍,「什麼?」
韋翠娘忍不住,嫌棄地蹙蹙眉,又挑高了音量到他耳邊吼了遍,「說你要做爹了!」
薛延徹底懵了,他「噢」了聲,然後便就沒反應了,只呆呆站在那,面無表情像尊石像。大家本來都等著看他的反應,但見他這樣子,面面相覷。
又過了會,胡安和實在受不了,上前戳了下他的胳膊,小聲問,「薛延,你是高興傻了嗎?」
薛延終於緩過神來,他艱澀地咽了口唾沫,緩緩動了下腳,而下一瞬,便就像是陣風一樣的刮到了床頭,半蹲在阿梨面前,眼底都紅了。
阿梨哭笑不得,伸出指頭抹了下他的眼角,無奈道,「你瞧你這樣子,像是丟了五百兩銀子似的,至於嘛。」
薛延捧著她的手,不住地親吻,原本能言善道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現在卻口舌麻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昨日和阿梨開玩笑,說自己要有孩子了,但那和真的確認還是兩回事,薛延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只覺得腿腳都有些發軟,輕飄飄好似踩在棉花上,一個使力就能飛上天。
但瞧著阿梨笑意盈盈的臉,那顆暈乎乎的心又落了定。
時間怎麼就那麼快呢,一轉眼,他連娃兒都有了。
薛延剛才一驚一乍,把半個屋子的人都嚇傻了,馮氏闔著眼,忙忙地拍著胸口順氣,嘴裡念叨著阿彌陀佛。胡夫人扶著她胳膊,也欣慰笑著,心裡高興,又摻著點心酸和羨慕,人家小兩口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孩子都有了,自家呢?
她偏頭看了看慢吞吞往韋翠娘身邊蹭的胡安和,搖頭嘆了口氣。
薛延半跪在床頭,眼中就只有阿梨,他也顧不得身後那麼多人會怎麼看待他了,會不會覺著他這樣子太丟人,薛延現在就只想抱著她,親親臉,摸摸肚子,他現在腦子裡的煙花一朵接一朵的炸開,連手都是抖的。馬神醫坐在床尾,用拐棍不斷地戳他的後腰,薛延愣呆呆的,硬是一點都沒察覺到。
若是阿梨不掰著他的臉,強迫他往後看,薛延已經忘了還有這麼個老頭了。
馬神醫也不生氣,他洗了個澡,又換了身衣裳,現在瞧著乾淨體面,倒是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
薛延問,「你怎麼在這?」
馬神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家媳婦的孕事,是我診出來的,兩個月又十三天。」
薛延大喜,站起身,沖他深深鞠了個躬,「大夫,謝謝了。」
馬神醫笑眯眯的,問,「高興嗎?」
薛延說,「高興。」
「高興就好。」馬神醫頷首,又指了指門口的方向,「出去吧。」
薛延迷迷糊糊的,聞言,下意識就往前走了兩步,而後才反應過來,回頭問,「我出去做什麼?」
馬神醫說,「你不出去,我怎麼給你家娘子施針治耳朵?你在旁邊看著,她定會覺得緊張,影響療效。我也緊張,我怕我的醫術被你偷了去,提心弔膽的,影響針法。」
薛延覺得,他遲早會死在這個神神叨叨的老頭手上,舌頭好似都不是自己的了,薛延廢了好大勁,才問出來,「你什麼意思?」
馬神醫有點嫌他煩了,無奈道,「我說,我有法子能讓你家娘子再聽的見。」
薛延從沒想過,有一天,天上會掉下一個大餡餅,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腦門上,巨大的喜悅如潮水般湧來,薛延喉結滾動,忽的上前一步,緊緊攥住馬神醫的手,啞聲道,「大夫,你不是騙我吧?」
馬神醫被他嚇一了跳,鬍子都要翹起來了,他說,「我要是騙你……你豈不是能當場吃了我?」
薛延閉了閉眼,低低「嗯」了聲。
馬神醫看著自己被他握得筋脈蹦出的手,眼神中的無奈幾要滿溢,阿梨起身,抱了抱薛延的腰,與他輕聲道,「薛延,你不要急,先出去罷,一會兒就好了。管它能不能治好呢,總不可能比現在的情況還要糟了,所以沒必要擔心的。你去吃點飯,等你吃飽了,我這邊也結束了,再去陪你,好不好?」
薛延終於將手鬆開,他眼眶紅紅看著阿梨,那樣子迷惘無辜像只小動物。
他以前以為,若是有一天能找著名醫,能醫好阿梨的耳朵了,他肯定會高興得能飛起來,但現在真的有這個可能了,他又覺得害怕。
執念有多大,恐慌就有多大,薛延真的害怕等再過一會,大夫會搖頭走出來,與他道,「我也沒辦法」,或者他們心懷期待地醫治了許多天,耗盡了所有的希望,情況卻沒能好起來。
他會瘋的。
阿梨知道他的擔憂,彎唇笑了笑,安慰地捏捏他的耳垂,溫聲道,「晚上時候,咱們去借小廚房,我給你汆丸子吃,好不好?」
薛延低低答,「好。」
阿梨說,「那你先出去,好不好?」
薛延點頭,慢慢走出去,其餘人也都走出去,合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