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神醫再出來是在一個時辰之後,屋裡的蠟燭都要滅了,剩一點點火光搖搖曳曳。薛延一直盤腿坐在門口,保持著一個姿勢沒有動,聽見響聲趕緊站起來,腿卻麻了,差點摔下去,好在被弟弟一把扶住。
馬神醫一臉意外,詫異問,「你不會就在這等了這半天吧?」
薛延「嗯」了聲,定定看著他問,「我妻子怎麼樣了?」
馬神醫拍了拍藥箱子,淡淡道,「就那樣唄。」
原來時候,看他那副神神叨叨樣子,薛延還覺得有趣,但等著這股神叨是對著自己了,他簡直想一拳揍過去,強忍著才把心頭那股焦躁給壓下去,他頓了頓,又問道,「她聽得見了嗎?」
馬神醫像是看傻子一樣瞧著他,「你當我是變戲法的?隨便扎扎針就聽得見了,我豈不要成了國寶,要被供起來的。」
薛延閉著眼深深舒出一口氣,從他身邊繞過去,徑直走向屋子裡,阮言初和小結巴也探著身子想往裡頭看,被馬神醫一手一個給揪回來。
他瞧著已有古稀之年了,頭髮花白病歪歪的,但勁兒卻還足得很,拎著兩個少年一路下樓臉不紅氣不喘,慢慢道,「著什麼急,你再數三個數,他馬上就會衝出來。你倆先跟我去開藥方,那方子複雜得很,要跑了整個開封去抓藥的,一味也不可以少。」
話音剛落,薛延果真就紅著眼睛從門口沖了出來,急急道,「她怎麼沒醒?」
馬神醫頭也不回道,「睡著了唄。」
薛延問,「為什麼睡著了?」
馬神醫說,「困了唄。」
這一問一答順暢如流,但薛延握著欄杆的手上青筋突起,那顆懸著的心一點也沒放下來,他甚至有些後悔,怎麼就相信了這麼個來歷不明的老頭子,他說他是馬伯襄,他竟就真的信了,萬一真是個瘋癲的,害了阿梨可怎麼辦。
以往時候,對待阿梨的任何事他總是慎之又慎,只這次,被喜訊迷暈了眼。
馬神醫坐到大堂里,歪頭看了薛延一眼,嘟囔道,「這個年輕人可真是燥氣得很。」說完,他又招招手道,「你下來,我和你說說話。」
薛延嘴角繃成一條線,遲疑一會,才慢慢走下去。
馬神醫知道薛延信不過他,也理解,但卻懶得解釋,只拿著筆刷刷地寫了副方子,而後塞到他手裡道,「去抓藥,吃上十天,若是還聽不見,我這顆腦袋,」他指了指自己腦門,「給你未出世的孩子做球踢。」
薛延心尖一跳,乾澀問,「只要十天就好?」
馬神醫笑著看他,搖搖頭道,「本來以為你是個挺精明的人,怎麼一碰到那小姑娘事就像個傻的了,你看看你這樣子,一會信我一會不信,反反覆覆,真是夠煩的。」
馬神醫看著薛延的臉色,覺得自己要是再多說一句不著用的話,薛延能立刻暴起就將他給丟出去,也不敢賣關子了,只沾了點茶水,在桌上畫了一條曲折的線,與他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想聽見一點點聲音,那很容易,但是若想恢復到正常人那樣的聽力,卻是極難極難。
我能讓你娘子在十天內聽到聲音,這含義也只是能聽見雷鳴驟雨,但入她耳中,不過蚊蚋而已。如想要再慢慢好起來,就需要漫長的休養,許是半年,一年,或者十幾年也不無可能。而我必須要告訴你的是,若想要恢復得完完全全,就算是華佗再世,也絕不可能。七成,這已經是我所能做的最高的承諾了。
而能不能實現,則要看她自己,畢竟藥性剛烈,服藥後頭暈嘔吐之事是常有,但不會危及身體,也不會傷及腹中孩兒,你可放心。」
過了好久,薛延終於輕輕點頭,道了聲好。
阿梨這一覺睡了好久,再醒來時候,已經快要天亮了,黎明之前,是天色最暗的時候,整個屋子黑洞洞沒有一點月光。她覺得渴,手撐著床坐起來,想要下去找水喝,腳尖剛碰到鞋面兒,胳膊便就被一隻大掌扶住。
阿梨知道那定是薛延,她也不慌,只歪頭笑道,「你也渴了?」
薛延一夜沒睡,但並不想告訴她,只點了點頭,而後將她扶上去坐好,轉身去倒水,回來的時候,順手點了根蠟燭。阿梨被冷不丁的光刺的眯了下眼,用手背擋了擋,這才緩過來。
茶水已經冷了,薛延用手心捂了捂,但實在是徒勞無功,只好遞給阿梨,又叮囑道,「少喝些,明早我給你燒熱的來。」
阿梨溫溫地笑了下,垂頭小口地去抿,薛延一條腿搭在床沿上,另一隻赤腳踩著地面,溫柔看她。
外頭夜色遙遙,冷風將窗紙吹得一鼓一鼓的,整個屋子裡都散著股冷冷的味道。阿梨剩了半杯給薛延,而後搓搓手,又鑽回被子裡,只露出雙黑亮亮的眼睛來,盯著他瞧。
薛延把杯子放回去,燈卻沒吹,也倚回床頭,雙手枕在腦後,歪頭看了阿梨一會,伸手揉揉她頭髮,笑問,「不困了?」
「你是不是有心事?」阿梨努努唇,抬手摸了下他的下巴,「一夜功夫,胡茬都冒出來了。」
薛延順勢攥住她腕子,放到唇邊親了親,問,「不好看?」
阿梨低低地笑,頷首道,「特別丑,真的。」
薛延眯眼,哼笑兩聲,而後俯身用下巴去蹭她的臉,阿梨又疼又癢,笑著往一邊躲,鬧了好一會才停下。被子被掀開一角,阿梨的半個身子都露出來,她最怕冷,被凍的打了個哆嗦,腳趾都蜷起來,薛延扯了被子蓋住她腿腳,而後保持著半伏在她身上的姿勢,盯著她瞧。
雖已水乳交融,同床共枕那樣久,但被他這麼直直看著,阿梨還是覺得害羞,耳朵都要紅起來。
薛延彎唇笑,親了親她下唇,又往下移,隔著布料親了親她的肚子。
那裡還是平坦著的,腰肢纖細,但卻已經有了個小生命在裡頭了,太奇妙。
阿梨眼睫顫啊顫,悄悄勾了勾薛延的小指,等他看過來,咬著唇笑了。
薛延說,「我那會兒都不敢碰你,太金貴了,我都捨不得碰,生怕會碎掉。」
阿梨沒說話,只勾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挺起腰,給了他一個吻。
薛延看著她的臉,好似比初見的時候更好看了點,恬淡柔婉的樣子,不驚艷,卻讓人舒服得移不開眼。那雙眼睛最好看,汪汪的盈著水兒,好似會說話。
薛延沉默好久,最後還是將馬神醫說的那些話告訴了她。
他本以為,阿梨會覺得有些失望,或者害怕。但她沒有。
阿梨坐起來,高興地捂住唇,語音了是難掩的興奮,「真的嗎?」她說,「我本沒抱什麼希望的,只是阿言執意要我聽,我便就試一試了,若是真的有用的話,那就太好了!」
「可是……」薛延低低道,「他說,只能恢復七成的,而且會很痛苦。」
「七成還不夠嗎?」阿梨笑著道,「薛延,你怎麼這麼貪心。一年前我們還什麼都沒有呢,但現在,我們有錢了,有希望了,還要有小娃娃了,我也能再聽得見了,已經足夠美好了。怎麼可能所有的完美都給我們呢?能聽見一些就已經夠驚喜了,不能奢求太多了,真的,薛延,我已經太驚喜了。難受一點又有什麼關係,挺一挺便就過去了,我真的很想再聽你叫一遍我的名字,你以前喚我的時候,一點都不溫柔。而且,我還要聽我的娃娃喚我娘親的。」
她托著腮,眼裡含著暖暖的笑,聲音堅定,「薛延,我會一輩子都記得昨天的。」
看著她頰邊的那對梨渦,薛延本來亂糟糟的心也安定下來。他似是真的奢求太多了,關心則亂,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給阿梨,哪怕差一點不好,他都難受。
阿梨看懂他的心思,上前抱了抱他的肩,溫聲道,「薛延,你已經足夠好了,你在我心中是最完美的,我也一定是你心中最好的那個,對不對?和我聽不聽得見沒有關係的,所以又為什麼為這件事感到為難,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又過好久,薛延終於笑出來,用臉頰蹭了蹭她手心,悄聲道,「那若是以後你吃藥難受了,一定要與我說。」
阿梨點頭道,「你是我的相公呀,我哪裡難受了,傷心了,不告訴你,又能告訴誰呢?如果我有不舒服了,不會瞞著你的,可你也不要嫌我煩。」
薛延說,「你是我妻子,就這麼一個,我若是嫌你煩了,又能去喜歡誰,傻不傻啊。」
燭火溫柔,牆上的一對影子被拉的長長,溫馨如畫。
而阿梨真的能聽見聲音,是在八天之後。
連著下了幾日的雨,終於在那日早上放晴,卯時剛過,天還蒙蒙亮著,薛延抱著阿梨睡得踏實,呼吸綿長,而天地已經悄然變色,天下改姓易主。
在周軍圍住京城半月之後,燕朝天子不戰而降。兩軍訂立盟約,周軍應允不傷百姓、不毀古蹟城池,一切照舊,而燕國皇帝退位,封為燕王,在京中做一個有名無實的閒官,了了度此一生。
世人皆說新帝昏庸無能,但無論他動機為何,是真的一心為民,還是恐慌將來的戰事,這都是他即位以來所做的最好的事了。
幾個身著青色鎧甲的士兵踏馬而來,為首的那個手中執著一封謄黃,那是由禮部謄寫的燕帝退位詔書,伴隨著一聲幾要衝破雲霄的「報——!」
阿梨揉著眼睛坐起來,迷茫看向窗外,耳邊似乎還殘存著那一閃而過的聲音。
又呆坐一會,她眼睛忽的亮起,急匆匆推了推身旁人的肩膀,喚道,「薛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