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迷迷糊糊將眼睛掀開一條縫兒,還以為阿梨做噩夢了害怕,順手摟著她的脖子往懷裡一勾,拍拍背道,「不慌,不慌,睡罷。」
阿梨咬著唇,又推他兩下,「薛延,剛才那個聲音,你聽見沒有?」
問出這話的時候,阿梨是有些慌的,她怕剛才那道高斥只是她睡夢之中的幻想,若是一場空歡喜,便就太糟了。
薛延最開始時沒反應過來,只「唔」了聲,說,「聽見了,誰那麼煩,天還沒亮呢,就在外頭吵吵嚷嚷的,真是討厭。」
屋裡黑蒙蒙的,阿梨努力分辨他的唇形,終是認出了那句「聽見了」。她心松下來,隨之而來的便是狂喜,見薛延轉了個身又要睡過去,情急之下,抱著他的手腕咬了口。
那力道不輕不重,薛延皺皺眉,終於清醒過來,坐起身。
他弓腰坐在那,腦袋低垂,抬手揉了揉眉角,阿梨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他。
又過了會,薛延眉峰猛地一挑,急慌慌抬頭道,「你剛才說什麼!」
耳邊悠悠迴蕩著他的聲音,雖然極小,但是在阿梨耳中卻宛如天籟。她沉寂在安靜中實在太久,驀的接觸到外界響動,總覺得恍恍然不真實,卻又不自主紅了眼。
阿梨拽著薛延的袖子,晃了晃,哽咽道,「薛延,你再和我說說話,大聲點,我聽得到了。」
那一瞬間,薛延的手腳都是麻的,他舔了舔唇,嘴開開合合好半晌,緩緩叫了句,「梨崽。」
阿梨噗嗤一聲笑了,說,「能不能大聲些。」
薛延的手指在褲子上蹭來蹭去,扭捏道,「我怕若是我喊出來,不好聽,你嫌棄。」
阿梨探身親了親他唇角,彎眼道,「才不會,你怎樣都是好的,特別好。」
薛延被哄得飄飄欲仙,拉著阿梨的手,一開始只小聲喚,而後便就愈來愈大聲,最後幾乎是貼在她耳邊吼,「梨寶,你聽得見我說的話嗎!」
阿梨臉頰紅紅,掐了他腰一把,低低道,「你不要總是給我起亂七八糟的綽號。」
薛延似乎是愛上了這樣的交流方式,繼續吼,「我就要叫!」
阿梨笑出聲,肩膀顫顫,輕輕搡了他一下,無奈道,「你怎麼越來越幼稚。」
薛延也笑,兩人盤著腿,相對而坐,外頭的光一點點亮起來,賣早點的老大娘攤子早就支起來,紅薯煮熟了,她也開始吆喝。薛延捏著阿梨的手指,玩得不厭其煩,一邊玩一邊笑,笑著笑著,眼眶卻濕了。
兩人相攜著下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起床了,正等著吃早飯。
胡魁文和韋掌柜重修於好,兩個老頭兒興致頗高,大早上出去走圈,高高興興溜達了一路,最後為了門口的紅薯該買哪根而吵了起來,還互相不搭理地在生悶氣。馮氏和胡夫人幾人坐在一起,喝著茶水聊天,不知說到了什麼,挺高興地笑起來。
胡安和很勤快,早早起來,道草叢裡抓了只蚱蜢回來,想要哄著韋翠娘玩。但蚱蜢不聽話,掙扎著斷了腿又跳到了韋翠娘的頭上,惹得雷霆大怒,胡安和正被滿屋子追著打。
阮言初和小結巴坐在門檻處迎著光讀書,你一句我一句,頗有些學堂的氣氛。
薛延和阿梨站在樓梯口,瞧著樓下這一幕,心裡暖暖,覺得陽光都變得更好了些。
當知道阿梨能聽得見了的時候,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馮氏不可置信地站起來,捂著唇哭出聲。阮言初和小結巴對視一眼,把書卷了卷塞到袖子裡,而後噔噔噔地跑上樓去找馬神醫。
馬神醫本悠閒愜意地在看醫術,茶水悠悠冒著熱氣,他端起來剛想喝一口,門卻猛地被推開。隨後風一樣卷進兩個少年,一人拉著一條胳膊將他扯起來,又退後一步,恭恭敬敬給鞠了個深躬。
馬神醫半杯茶灑在前襟上,一臉茫然問,「幹什麼啊?」
阮言初說,「謝謝您。」
小結巴也跟著道,「謝謝您。」
「……」馬神醫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直到見著了牽著阿梨走進來的薛延,還有門口圍住的一大家子人。
剛才還悠閒喝茶看書,馬神醫連外衣都沒穿,只著一件白色中衣,現在見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卻也明白過來,問了句,「好了?」
阿梨點點頭,笑著應了句,「是呢。」
馬神醫頗為欣慰,感嘆道,「本還以為身子弱,不好養,現在瞧著竟還很好,以後好好吃藥,還是很有希望的。」說完,他又看向薛延,囑咐道,「一定要好好將養,不要惹她生氣。」
薛延說,「自然是會的,麻煩大夫了。」
馬神醫擺手道,「分內之事罷了,藥是你買的,我就不過寫了個方子,再施幾根針而已,再說了,你這還給我包吃包住,多大的好事。」
薛延笑了笑,本還想再說點什麼,樓下的小二卻風風火火跑進來,欣喜衝著大堂內零星幾個吃早飯的客人道,「你們聽說了嗎?戰事結束了,告示已經貼在城牆下了,咱們老百姓終於平安了!」
此話一落,一片譁然,眾人臉上皆是驚喜之色。
胡安和站在門口處,將樓下的言語盡數收入耳中,興奮道,「戰事結束了,咱們能回家了!」
阿梨隱約聽懂,忙側臉看向薛延,見他也是滿面喜色,眼睛一亮,歡喜笑出聲。
屋裡一片喜氣洋洋,馬神醫用帕子擦了擦胸前的茶水,開口道,「你們別急著走,怎麼也得等身孕到三個月了,穩了胎象再走。準備要做足,好生看顧著,可不要出什麼岔子。」
薛延問,「神醫,你會和我們一起回北地嗎?」
馬神醫抹了把鬍子道,「不去,我還得給別人家看病的。但若是過幾年後,我身子還爽利,倒是有可能會去一趟,雲遊四方嘛,五湖四海都得走到了,才能對得起這雙腳。」
薛延笑道,「若是神醫來北地,便就來尋我,食宿我仍舊包您的,不收錢。」
今日天氣晴好,又雙喜臨門,晚上時候,阿梨親自下廚,做了頓好吃的。
豫菜中極為有名的一道——撥霞供,若是用大白話,那就是兔肉涮鍋。因為兔肉落入滾鍋之後,顏色會慢慢發生變化,仿若雲間朝霞,故取名為「撥霞供」。
這道涮鍋味道鮮美,但做法卻簡單。取兔子一隻,儘量放血,而後將肉切成薄片,越薄越好,這樣才更入味,嚼起來也更嫩更滑。兔肉切好後,要用醬料醃上,多為姜、蒜、鹽、蔥花和腐乳汁做成醬料,現在河蝦正當季,賣得也便宜,阿梨另做了份蝦醬醃肉,給喜歡河鮮的人吃。
烹調不需其餘步驟,直接將醃好的兔肉放入鍋中,加水煮熟便就好。鍋是特製的銅鍋,底下有個空槽,用來放木炭,極方便。涮好的兔肉直接撈出來夾入自己碗中,喜歡吃辣的便灑些辣子,喜歡吃淡的則舀勺清湯,大家均吃得滿足。湯底里還放了些筍、蒲菜、石耳和蘇葉,葷素均衡,味道上佳。
馬神醫一直以為自己不是那種注重口腹之慾的人,但吃了後才知道,同樣的一道菜,不同的人做出來,味道是不一樣的。夜晚風微涼,窗戶開了條小縫兒,一群人圍在一起,銅鍋熱氣騰騰,喝酒吃肉,好不暢快。
唯有阿黃可憐,它被薛延關在房間裡,不讓出來。
馬神醫也不管那些養生長壽之道了,只顧著在辣椒疊里蘸兔肉,一口三片,吃得嘴唇都紅通通的,連吃幾口之後,有些遺憾道,「若是我明日不啟程,便就能再吃幾頓這樣的美味了,真是可惜。」
薛延一愣,詫異問,「您明日就要走?」
馬神醫道,「人生就這麼長,怎麼能在一個地方逗留那麼久,要趕緊去新的地方,瞧瞧新的景色才好。」
薛延頷首應著,想起什麼,又問道,「神醫,您這麼到處遊走,豈不是和您弟弟許多年也見不上一面?」
馬神醫哼了一聲道,「見他做什麼,窮酸道士,十年前問我借了三十兩銀子,我全部家當啊,但這麼久過去了,一個字都沒說要還我,我實在是懶得理他。」
小結巴叼著肉,接話道,「道士嘛,沒什麼錢的。」
馬神醫搖頭道,「他也曾做過許久的官的,朝廷的封賞給了那麼多,怎麼可能沒錢,就是不願意還我罷了。」
小結巴眨眨眼,問,「做官?」
馬神醫回憶了下,遲疑道,「好像是叫什麼遠什麼的一個官?」
胡安和笑了,「哪有這樣的官職,我都未曾聽過。」
馬神醫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也沒那麼重要,我也想不起來了,吃飯。」
他不說這茬了,也沒人再提,大家都以為是馬神醫記錯了,或者他興致來了,想要吹一個牛皮,只可惜技術不好,吹得有點漏。兔肉鮮美,也沒人計較這事,歡歡喜喜繼續吃飯。
第二日一早,薛延帶著胡安和與兩個少年一起,將馬神醫送出城。
臨分離的時候,馬神醫還在嘀嘀咕咕地說著他弟弟欠了他三十兩銀子的事情,小結巴聽得煩了,順嘴就接了句,「不要再念了,我幫你留意著,若是見到了小馬爺爺,便就死皮賴臉地沖他將銀子要回來,再親自送到你醫館裡去,好不好?」
馬神醫大喜過望,連連應好,還和他擊了個掌,說,「一言為定!」
小結巴應著,又笑眯眯與他道了別,四個人站在城門口的柳樹下,瞧著馬神醫騎著新買來的小毛驢,一路顫顫悠悠地往東走。
回去的時候,小結巴和阮言初沒回客棧,而是到了西街口去轉了圈。他們昨個聽夥計說這裡有個新開的果脯店子,裡頭的桑葚子特別甜,想買一些,帶回去給阿梨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