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響起歡喜的軟糯奶音。
阿卜將禮盒往半空一丟,撒起白腳丫,朝在埋頭吃東西的少年奔去,「爹爹!是爹爹啊!」
熱切的呼喚聲由遠及近。
沈流響意識到不對,一臉茫然地抬頭。
一個白白胖胖的糯米糰子,頂著幾片搖曳金葉子,軟肉將小肚兜撐得漲鼓鼓,嘿咻嘿咻地跑來,一臉歡喜鑽進他懷裡。
「真是爹爹呀!」
阿卜兩隻手抓住沈流響衣襟,將臉埋在清瘦頸窩蹭動,頭上金葉飄出細碎光芒,在少年懵逼的臉上掃來掃去。
「卜卜好想你呀。」
沈流響:「……」
殿內眾人:「……」
劍宗弟子臉色難看,不約而同朝寧師叔望去,眼裡直冒綠光,嘴裡苦澀到說不出話。
天涯何處無芳草啊師叔,人家娃娃都三歲了!
其他宗弟子震驚過後,先看寧潤辛,又看周玄瀾,再看沈流響和窩在他懷裡的小人參,腦補出一場驚天動地的狗血大戲。
四面八方的視線湧來,沈流響有種日了狗的感覺,摁住黏在身上亂蹭的人參娃,「你認錯了。」
阿卜扭頭,湊到他臉龐嗅了嗅,「就是爹爹呀。」
沈流響將小胳肢窩卡住,拎出懷裡,放到冰冷地板上,「我不是你爹。」
阿卜睜著圓溜黑眼看他:「就是爹爹。」
「不是。」
「就是呀。」
沈流響出離憤怒了:「你怎能這樣污人清白!」
眾人心頭齊冒一句:還有個什麼清白,大家都親眼看見了,本以為腳踏兩條船是極限,沒想到迷霧散去,原來腳下還有第三條!
阿卜一愣,委屈地嘟起嘴。
他小心翼翼打量沈流響臉色,小聲又堅持道:「是爹爹呀。」
爹爹為何不認他。
阿卜眨著大眼睛,白嫩十指無措地絞在一起,小腦瓜子想了半晌,淚珠漸漸盛滿眼眶。
爹爹一定是不喜歡他了。
嗚哇~
阿卜正要難過的一嗓子嗷出來,背後伸來一隻手,將他擄了過去。
頭頂金葉子被修長手指捏住,少年眸光冷沉,低聲問他:「你娘親是誰?」
沈流響看向徒弟:「?!」
這話什麼意思?沒有娘親!有也跟他沒有關係!
阿卜看了周玄瀾一會兒,疑惑地皺起小眉頭,在他脖頸細嗅了嗅,發出充滿困惑的奶音。
「你這怎麼有爹爹的味道,你們晚上一起睡覺覺了嗎?」
「嘩——!」
殿內直接炸開了鍋。
「果然是對狗男男!寧師叔真是瞎了眼!」
「劍宗的,說話怎如此難聽,我們清凌倆弟子情投意合,干你們屁事!」
「情投意合?那這人參娃叫誰爹呢?我瞧大家都被沈六六騙了。」
周玄瀾錯愕,看向沈流響。
後者盯著阿卜後腦勺,磨磨牙,伸出了冷酷無情的魔爪。
「童言無忌,」周玄瀾唇角不由彎了下,旋即向阿卜解釋,「是有抓傷,他幫我上的藥。」
眾人:抓傷???
怎麼抓出來的?
有個朋友想知道是不是在床上抓出來的。
阿卜拍手笑道:「給大哥哥上藥啊,爹爹真好。」
「叫叔叔,」周玄瀾糾正,又問了遍,「你娘親是誰?」
阿卜皺起臉蛋,面露糾結之色。
他是被爹爹挖空一座大山,硬生生挖出來的,哪來的娘親。
不過,他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事。
「香香,娘親叫香香。」
周玄瀾皺起眉頭,看向旁側面露無辜的少年,「香香是誰?」
沈流響:「是六月的飛雪。」
有了寧潤辛這個前車之鑑,沈流響真不敢篤定,面前這人參娃娃跟原身沒有關係。
若真是人家爹……
沈流響眼前一黑,心頭小人吐了口老血。
「胡言亂語!」人參山領隊大喝,氣得吹鬍子瞪眼,「你是樹上結的果子,哪來人族爹爹!」
沈流響面色一喜,但不及高興,阿卜見縫鑽進他懷裡,傲嬌地哼唧一聲,「我本就不是你們人參山的果子,我是爹爹家的!我不叫阿卜,我叫沈卜卜!」
一陣秋風颳過,捲起沈流響心頭幾片落葉。
他心道涼了,涼了。
連姓氏都知道,這次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一道身影閃過,大殿上有人終於坐不住了。
寧潤辛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沈卜卜臉蛋,然後掏出一個足有拳頭大的東海明珠,璀璨光芒幾乎要將眾人眼睛閃瞎。
「我是寧叔叔,這個送你當彈珠玩。」
劍宗門人瞪大眼,表情宛如吃了屎一般,恨不得對寧潤辛耳朵大喝兩句:師叔你清醒一點!你清醒一點啊!!
「爹爹說不能收別人的東西,」沈卜卜板著小臉,有模有樣的說。
眾人:教的不錯。
沈流響:一聽就不是他教的。
寧潤辛也不強求,就要收回手,沈卜卜趕忙伸出兩隻小手,將夜明珠捧住,不容拒絕地抱入懷裡。
「爹爹說不能收別人的東西,」他頓了頓,邊回憶邊補充。
「除非忍不住。」
眾人:……
沈流響心裡咯噔了下。
人參領隊看不下去了,氣呼呼走過來,將沈卜卜拽走,「你爹爹的事後面再說,先照老祖的話把禮物送了。」
沈卜卜不情不願地摘下頭頂金葉子,撅嘴生悶氣,「人家本想留給爹爹的,討厭!」
他將一片金葉交給領隊爺爺,「小金粉你自己灑,近日別尋我,我要與爹爹在一起。」
於是晚宴後半段,沈流響身旁一直粘了個糯米糰子。
他忍無可忍,將挨挨蹭蹭的沈卜卜拎起,一把丟給周玄瀾,「為師想起有重要的事,必須離開,幫我照看他一二。」
周玄瀾眉頭蹙著,還在思索沈卜卜哪裡來的,聞言側過頭,「即將論道,師尊去哪。」
晚宴過後才是今日重頭戲,邁入大乘境界的劍真道人,將在五行圓壇上談經論道,千載難逢的機會,即便是各仙宗宗主,也會在一旁虛心聆聽。
沈六六一個小弟子,若不在場,便是太過狂妄自大了。
沈流響只好隨眾人前往,身後跟著個亦步亦趨的小尾巴。
偌大的圓壇中央,一道虛影盤膝而坐,周身散著淡淡白光,臉龐仿佛蒙了層薄霧,僅依稀可見,該是個模樣英俊的男子。
論道從巳時講至丑時,足足數個時辰才結束了上半場。
壇中虛影散去,四周開始響起私語,不少弟子面色凝重,聽後生出了諸多感悟,彼此交流心得。
各宗各派弟子坐於一起,清凌位置極佳,是各門弟子中離劍真道人最近的。
凌金燁擰眉思索,片刻朝旁側的人道:「玄瀾你說……」
「噓——」
凌金燁一愣,這才注意到,坐在周玄瀾右邊的沈六六,腦袋歪斜著,搭在周玄瀾肩膀上,睫羽低垂,隨勻稱吐息泛起點點輕顫。
沈六六膝蓋上,也搭了個小腦袋,兩片金葉子軟綿綿垂著,微嘟起嘴,半張著打小呼嚕。
凌金燁不可思議,比了個口型:「都睡著啦?」
在大乘境修士論道的時候睡著,這一大一小簡直神了。
周玄瀾點頭,示意他保持安靜,但周圍卻喧譁起來,嗡嗡嗡的交談聲愈演愈烈。
垂在衣間的白皙長指輕動了下。
沈流響不自覺皺起眉,快被周圍聲音吵醒了,周玄瀾見狀,修長手指朝他一隻耳朵伸去。
沈流響耳朵浸在夜風中,尤為冰涼,冷不丁有溫熱氣息覆蓋來,他臉龐微側,在散著熱氣的掌心蹭了蹭。
白皙軟綿的耳垂,無意間觸上周玄瀾拇指,察覺到暖意,便帶著夜間絲絲冰涼氣息,不自覺摩挲起來。
似乎舒服極了。
以致露出了乖巧到勾人的姿態。
周玄瀾指尖微緊,眼神暗了暗。
正這時,劍宗門人聚集處傳來驚喜喊叫,「趙師兄!」
眾人聞聲望去。
一個背負黑色長劍,身形挺拔的少年,朝藍蕭生行了一禮,淡聲道:「師尊,弟子歷練歸來。」
藍蕭生頷首:「正巧,你師祖在此論道,稍後與為師一起聆聽。」
趙霖目光又淡淡的落在一旁:「師兄。」
葉冰燃微微點頭,並不多言。
周遭劍宗弟子見慣不慣,若從表面看,定會覺得藍宗主兩個徒弟關係不好,但事實上兩人親如兄弟。
趙霖小葉冰燃幾歲,拜師後,藍宗主諸事繁多,甚少有時間教導,重擔便落在身為師兄的葉冰燃身上。
對趙霖而言,葉冰燃為兄為師,心底自是十分敬重。
別的不說,劍宗人人得而誅之的沈仙君,三番四次來叨擾師兄,其他人礙於仙君身份不敢阻攔,都是趙霖現身驅趕離宗。
不過兩人一個冷,一個淡,所以見面連話都不會多說幾句。
「師叔出關了,」趙霖目光瞥向寧潤辛,寒暄道,「好久不見,師叔,」
但寧師叔並不理他,或是根本沒注意到有人在與他講話,目光一直落在清凌門人處。
趙霖順視線看去。
入眼是兩個挨得有些近的弟子,築基期的枕著金丹期的肩膀,旁邊還蜷縮了個小糰子。
畫面和諧,又透著點兒怪異。
趙霖皺了皺眉,不明白師叔究竟想打量什麼,好在與他無關,不必在意。
他正準備收回視線,夜風忽起,將那築基期弟子半遮住臉的青絲吹起了一瞬,一張平淡無奇的臉龐頃刻落在眸中。
趙霖倏地睜大眼睛,淡漠面龐露出幾分驚愕。
「沈香哥哥?」
他想要確認,當即快步走了過去,身後藍蕭生喚了一聲,趙霖置若罔聞。
葉冰燃皺了眉:「師弟怎麼了?」
藍宗主道:「朝清凌方向去了,我們也去看看。」
正說著,發現寧潤辛先一步到了。
劍宗這邊動靜,很快吸引到其他人的目光。
眾人只瞧見趙霖來到清凌處,放了背上長劍,在兩名弟子面前蹲下身,細瞅了瞅其中一個後,一向波瀾不驚的臉龐露出幾分狂喜,「沈香哥哥,你怎會在如此?!」
清凌弟子集體懵逼。
劍宗弟子看清趙霖叫誰哥哥後,更是恨不得買塊豆腐一頭撞死。
又雙叒叕他媽是沈六六!!!
沈流響一動不動,周玄瀾捂著他耳朵施了隔音術,此時他在萬籟俱靜中睡得正香。
對外界一概不知。
周玄瀾看向趙霖:「他叫沈六六。」
兩人曾在出宗歷練時有過來往,加上同為仙宗弟子中的佼佼者,彼此都算熟悉。
趙霖說:「在我這,就是沈香。」
周玄瀾眉梢一挑,眸光瞥向枕在沈流響膝蓋上的小腦袋,微眯起眼。
葉冰燃看著熟睡中的人,不由沉下臉。
師祖論道,不多做參悟,反而倚著旁人呼呼大睡,若是門內弟子,他定要訓斥幾句,但清凌中人,便輪不到他管了。
葉冰燃道:「你認識他?」
趙霖道:「與師兄說過,曾遇見了位貴人,就是他。」
葉冰燃擰起眉頭。
趙霖提起過,他來自南州鄉野偏僻之地,本一生與仙道無緣,幸而年幼時遇見了位貴人。
那貴人教他一套劍法,助他來到劍宗。
趙霖參加入宗試煉時,體內沒有半點靈力,與同輩相差甚遠,全憑使出的那套劍法,讓師尊看出他有習劍天資,收他為徒。
整個歷程,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
葉冰燃怎麼也沒想到,師弟心心念念許久的貴人,就是面前這少年,還是師叔掛念尋找多年的人。
趙霖雖迫不及待敘舊,但見沈流響在休息,不好打擾。
索性盤膝坐在對面,托著下巴,直勾勾看他。
寧潤辛也順勢坐下,投去目光。
周玄瀾不置一詞,僅指尖輕微一挑,將沈流響幾縷青絲撥下,遮了大半張臉。
於是氣氛瞬間詭異起來。
劍宗弟子不約而同選擇裝死。
劍宗人才濟濟,但在修真界揚名立萬的,屈指可數,上一輪是葉冰燃和寧潤辛,這一輪是獨苗趙霖。
誰曾想,未來要挑劍宗大梁的三個人,如今就有倆跟沈六六糾纏不清!
劍宗弟子心如死灰,唯一一點安慰便是葉冰燃,從小生活在宗內,一無貴人,二無歷練遇見救命恩人。
只有他救別人的份。
雖說救回一朵爛到骨子裡的桃花沈仙君,但至少是被惦記的那個,能給他們些安慰。
比起劍宗弟子百轉千回的複雜思緒,清凌弟子這邊就簡單多了。
四個字:瑟瑟發抖。
被劍宗里的宗主,劍尊,寧師叔,趙師兄等一起盯看,即使處在他們視線邊緣地帶,也冷汗直冒。
哪裡見過這陣仗!
而引發這幕的當事人,被臉龐髮絲撓的微癢,輕動了動腦袋,發頂在周玄瀾頸側蹭蹭,尋了個舒適的地方,繼續呼呼大睡。
「你在哪見過他?」寧潤辛問。
「南州。」
寧潤辛:「細說。」
「師侄出生在南州一個小國,是個四處流浪的乞兒,八歲那年遇險,得了一位少年相救。」
趙霖目光隔著一簾青絲,落在沈流響臉龐上,露出幾分懷念。
少年一襲青衫,說叫沈香。
那時趙霖未見過修士,也不知這片大陸原來如此廣闊,還有修真者這般存在,只當沈流響是話本里的神仙,於是喚他為神仙哥哥。
這稱呼把少年逗樂許久。
從白天笑到晚上,樂呵完後,教了他一套劍法防身。
趙霖當時雖年幼,但也意識到眼前這個是能改變他命運的人,他想起話本里流傳的仙人降世,收徒授業,於是求對方收他為徒。
青衫少年毫不猶豫拒絕了。
「當師尊有什麼好,還得替徒弟收拾爛攤子。若是師兄那般的,倒是省心,若是我這般的,怕是想提早飛升一走了之。」
趙霖聽得糊裡糊塗,但心底明白,這人是他唯一的機會。
幸好少年不急著走,在那地停留了許久,每日遙望遠處一座遮天蔽日的大山。
夜間,趙霖曾問他在看什麼。
少年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篝火,跳躍火光落在白皙面容,唇角微翹,「深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
趙霖不解。
於是他指向遠處大山,解釋道:「福寶之地,其中必有好東西。」
趙霖見慣殺人奪寶之事,急忙道:「那哥哥不快去搶,被旁人奪了怎麼辦。」
少年莞爾,將枯枝扔進火堆,拍拍手站起身,「不急,時機未到,還要等些時候。」
這一等,就是半月。
這期間,少年成天躺在一顆蒼天古樹上。
枕著手,曲起一條腿輕輕晃動,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混在風吹樹葉發出的簌簌聲中,一派悠閒自在。
趙霖每日就做三件事,在樹下練劍法,尋野果子飽腹,挑選最好的果子給樹上的人。
半月後。
青衫少年從樹上躍下,說探險尋寶的時間到了。
趙霖臉色瞬間慘白,顫聲問,能不能收他為徒。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少年還是說不,他就得徹底絕望了。
最後,青衫少年還是拒絕了。
不過,他沒急著走,而是在地上畫了個法陣,又掏出數件法器擺置。
「既然你在劍術有天賦,又心智堅定,我便送你一程,」
他掏出數百顆靈石,邊順陣中紋路擺放,邊開口。
「算時間,北侖劍宗即將招收新弟子,我用法陣直接送你去侖華城,能不能拜入仙宗,便是你的造化了。」
趙霖絕望中又重燃希望。
他立在法陣中,千言萬語落在嘴邊卻一字未落,只目光緊盯陣外的人,將其音容牢牢印在心底。
立在路邊的青衫少年,手枕後頸,嘴裡叼了根狗尾草,有一下沒一下地咬著玩。
微風輕拂烏髮,少年莞爾。
「有緣再見。」
趙霖從回憶中醒來,盯著沈流響的睡顏,忍不住想觸碰,但手伸到一半便被攔住了。
周玄瀾臉色難看到極致,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把他最後一次拒絕你成為徒弟的理由,再說一遍。」
趙霖收回手,見周玄瀾面色有異,便又重複了遍。
他記得,當時青衫少年咬著狗尾草,一臉嫌棄的撇嘴,「徒弟是個麻煩,我這人最討厭麻煩,收徒什麼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沈流……咳咳,沈香這輩子都不會收徒的!」
周玄瀾臉色慘白。
如此一切都說得通了,師尊收他為徒,心底極為不樂意,所以那些年才不一直搭理他。
原來師尊討厭徒弟。
所以其實……師尊最討厭他了麼。
周玄瀾腦中一片空白,體內靈力都亂了套,捂住沈流響耳朵施的隔音術瞬間消失了。
沈流響半夢半醒間,隱約聽見有陌生嗓音在說話,離他還挺近,「沈香哥哥說最討厭徒弟了,這輩子都不可能收徒。」
沈香?
和他沈流響有什麼關係?
為何要對著他講這句話?
沈流響疑惑地睜開眼眸,周圍目光登時齊刷刷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