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蘇白記不清那是高一還是高二了,只記得是個灼熱沉悶的夏日傍晚。
他在教學樓天台的陰影處,手掌托著後腦勺,靠著牆,癱坐在地上小憩。
這個地方,因為常年用鎖鎖著,所以沒什麼人會來。
除了他。
自打學會用鐵絲開鎖後,他偶爾會過來這邊,極目遠眺,放空自己。
這裡相當於他在這校園裡的一處秘密基地。
半夢半醒間,他聽到了音樂聲。
當時播放的,應該就是這首曲子。
大街小巷都在放,哪怕聽不懂,也能跟著哼兩句「GEEGEEGEE」和「NONONO」。
許蘇白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再加上最近睡眠不足,其實他還挺想罵人的。
循聲看去,一個齊肩發女生背對著他,跟著音樂跳舞。
她穿著荷宿高中的校服,上衣衣擺紮起,露著一小截雪白柔韌的細肢。
身量不高,比例卻很好,露在肥大校服褲外的腳脖子,纖細小巧。
夕陽落在斜對面。
他能看到她泛紅的耳朵,形狀秀氣。
一滴晶瑩的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頸間濕漉漉的,閃著水光。
看了會兒,許蘇白的火氣散了個一乾二淨。
他往後一倒,後背抵著冷硬的牆面,眺望遠方魚鱗般的晚霞。
他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也無所謂跟人分享這一隅的僻靜。
在他浩瀚無垠的回憶里,這只是非常短暫、不值一提的一幕。
他鮮少會在天台撞見她,能記起來的,就只有兩小段記憶。
其中一段是她在跳舞。
另一段……
許蘇白眯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雲棲久身上,眉頭蹙起,拇指一下一下蹭著食指的銜尾蛇戒指。
她看著人挺小的,問題卻不小。
雲棲久跳完,眾人歡呼鼓掌。
她雙手交疊在身前,躬身道了聲「謝謝」,坐回原位。
許蘇白向後挪,回到她身旁,不言不語,只是看她的眼神,多了點探究。
雲棲久也不主動跟他搭話,而是回應另一個誇她跳舞厲害的女孩子。
眼見這一茬就要過去了,許蘇白驀然想起一件事,扭頭沖一男生說:「哎,你不是說要表演倒立喝水的嗎?」
許蘇白一提,大家這才恍然想起,吵著鬧著,非要那男生表演。
男主急得臉紅脖子粗,「不是,我不會倒立啊!」
許蘇白不放過他,故意大聲攛掇:「那可不行,人家一小姑娘,說要跳舞就跳了,你怎麼能耍賴呢?還他媽是不是個男人了?!」
一群人附和:「還是不是男人了?!是男人就上啊!」
男生無法,只好乖乖起身去前面,接受懲罰。
所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熱烈鼓掌,催促:「趕緊的啊!」
男生只得找個大塊頭男生幫忙,彎腰,雙手撐地,讓大塊頭抱緊他的腿,幫助他完成倒立。
然後,旁邊有個人走過去,擰開瓶蓋,給他餵了一口水。
男生被水嗆著,一直在咳嗽。
大塊頭急忙放下他。
他還在捂嘴咳嗽,咳出了要死不活的架勢。
雲棲久惻隱之心泛濫,「會不會太過分了?」
許蘇白冷眼看著,譏笑:「又沒人逼他大放厥詞,話都說出來了,當然要做到。」
遊戲還在繼續。
接下來又上去了幾個人。
無論哪個人,都比許蘇白的話要「複雜難猜」。
他們又玩了一兩個小遊戲。
最後一個是「你畫我猜」。
所有人分成幾列人數相等的隊伍,第一個人看到成語後,就在下一個人後背上寫字,一直寫到隊伍末尾,讓最後一個人,說出那是什麼成語。
全程禁止出聲提示,但是可以通過搖頭示意,讓對方再寫一遍。
用時最短,且猜中成語的隊伍獲勝。
其他隊伍,根據排名,將會有不同程度的懲罰。
雲棲久所在的這一隊,基本都是女生。
她站在隊伍最末端,許蘇白故意且執意地要站在她後面。
她惴惴不安地等著,偷偷用餘光瞄向身後,只能看到許蘇白衛衣的一抹白。
她從圍觀群眾的表情判斷,他們這一隊的速度應該不慢。
很快,一根手指,隔著衣服,點到了她的後背。
剎那間,她似被觸電了般,脊骨酥麻,身體僵直。
這是許蘇白的手指。
雲棲久深知他的手有多好看,骨節分明,如玉雕成,還曾被人互傳舔屏,道是「手控黨福利」。
他的長指在她後背,緩緩滑過,一筆一划地寫著。
感覺有點癢,雲棲久不由繃緊了身體,肩膀微微瑟縮。
在某個地方,他停住,一秒後,接著書寫。
直到寫完。
雲棲久心思恍惚,搖搖頭,要他再寫一遍。
「呵……」許蘇白很輕地笑了聲,指尖再次觸碰她的身體。
雲棲久這次費了點神,然後她發現,這次的比劃和上一次,好像不太一樣。
她皺著眉,面露難色。
許蘇白寫完,收回手去。
「可以了嗎?」團長問她。
雲棲久頷首,耳朵尖有點紅,「可以了。」
團長瞥了眼秒表,問:「你們這一隊的成語是什麼?」
耳廓的緋紅逐漸蔓延至兩頰,雲棲久磕磕巴巴地說:「喜歡……蘇白。」
「臥——槽——」有人驚叫,「這是借著遊戲在表白?」
「雙十一嘛,當然得趕緊想辦法脫單啊!」
聽到「表白」二字,雲棲久慌張擺手,「不是,是他寫的!」
她迫切地看向許蘇白,像個急於證明自己清白的小孩子,「你就是這麼寫的!」
許蘇白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笑,蔫兒壞。
團長「噓」一聲,讓大家靜下來,慢條斯理又不失調侃地說:「久久,不能詢問其他隊友的哦,你確定是『喜歡蘇白』嗎?」
雲棲久看看許蘇白,勾頭去看其他隊友。
她們都在瘋狂搖頭。
團長用手擋掉雲棲久的視線,不讓她發送求救的信號,「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們這隊的成語是什麼?」
肯定不是「喜歡蘇白」。
雲棲久只好胡謅一個:「誨人不倦。」
團長掐下秒表,道:「不是哦,正確答案是『孜孜不倦』,用時六分五十秒,這是要墊底的節奏啊。」
雲棲久內心愧疚,跟隊友們鄭重其事地說了聲「對不起,是我拖累了大家」,垂頭喪氣地走回原位。
一個女隊友在小聲安慰她:「不關你事,都是許蘇白在搗亂。」
雲棲久趁機把鍋甩回給原主:「要不是他欺負我,我肯定能答對的!」
她鼓了鼓腮幫子,嘟著櫻桃小嘴,仿若一尾小金魚。
許蘇白一個跨步,從她身後躥出,抬手掐住了她的兩頰。
原本鼓著氣的小臉,立馬癟下去。
「唔!」雲棲久乜斜著他,眼睛瞪得溜圓,口齒不清地說,「你幹嘛?」
許蘇白無視其他人的窺視,附耳低語:「告訴你個秘密。」
不論多少回,雲棲久都不大能適應他的靠近。
她想把臉撇向另一邊,奈何被他鉗制著,動不了。
「什麼秘密?」她問。
許蘇白用氣音,一字一頓,溫吞道:「你的肩帶,掉了。」
雲棲久:「!!!」
她驚慌地摸向自己的肩膀。
雖然還能摸到肩帶的形狀,但是,的確是松的,後面的鉤子沒掛上!
可能是之前玩遊戲時,不小心扯開的。
難怪許蘇白剛剛寫字時,在那個地方,頓了一下。
她臊得滿面通紅,拍開許蘇白的手。
力氣有點大,「啪」的一聲特別清脆。
許蘇白的膚色太白,只一下,就浮現出紅色的印子。
有幾秒,氣氛凝固成冰。
雲棲久趕忙道歉,說話隱隱帶有鼻音,似要哭出來了般。
許蘇白沒吱聲兒,只拿一雙晶亮的眼眸瞅著她。
雲棲久不敢抬頭看他,邊道歉,邊捂著胸口,跑去洗手間弄衣服。
等她出來,已經進入懲罰環節了。
他們那一隊的人,排成一排,高高低低地站在人堆外。
隔得遠,雲棲久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只見大家突然哄堂大笑,風聲送來「許蘇白」「懲罰」等幾個模糊字眼。
雲棲久耷著眼皮,有點蔫巴。
許蘇白是真的很受歡迎。
不論好事壞事,人們都要提及他。
走得近了,一聲聲氣勢磅礴的「接吻」,灌入雲棲久的耳朵。
她不明所以,歸入隊伍里,就站在最邊兒上。
大喊著「接吻」的聲音,戛然而止。
眾人愣愣地看著雲棲久。
雲棲久迷惑不解地眨巴著眼睛,也看著他們,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
「他們說,是我害我們這一隊墊底的,所以,要我玩一把大的,抵了所有人的懲罰。」許蘇白為她解惑。
他就站在雲棲久右邊,她一仰起頭,那張牙舞爪的文身就撲入眼帘。
雲棲久似懂非懂:「那,懲罰你什麼?」
許蘇白賞給她一個餘光,「他們要我跟離我最近的人,接吻。」
緊挨許蘇白站著雲棲久,愣住,腿腳比腦子的反應要快,怯怯地旁邊挪開了兩步。
許蘇白差點被她逗笑。
下方一個女生瞧見了,舉起上一輪遊戲留下來的一個氣球,瘋狂甩動,用上了激將法:「許蘇白,你不會是玩不起吧?!」
「損色。」許蘇白笑罵。
一群人笑,又開始嚷了:「許蘇白,你快點挑一個啊!」
拿氣球的女生,把氣球砸出去,「哪用挑啊,明明就是南蓉離他最近,好吧?」
南蓉?
雲棲久探頭,越過許蘇白,看到了他右邊的女生。
她認得她。她全名叫「尤南蓉」,好像是音樂學院的,長得很漂亮,聲音也甜美。
尤南蓉笑得靦腆羞澀,為難地說:「討厭啦,你們怎麼能這麼……這麼過分!」
嘴上說著「過分」,但她絲毫沒有不情願的意思。
雲棲久莫名懷疑,她跟那個拿氣球的女生,是串通好了,特地給許蘇白設了個圈套。
所以,許蘇白會跟她接吻嗎?
種種令人面紅耳赤的場景在雲棲久的腦海翻騰,她心間發澀,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往許蘇白那兒,挪了幾公分。
「既然你覺得過分……」許蘇白拖腔拉調地說,扭頭,面向雲棲久,沖她眨眨眼,痞痞地壞笑著,「要不,換你陪我接受懲罰?」
聞言,雲棲久一口氣提上來,堵在心口,吐不出去。
是她聽岔了?
雲棲久懵然看他,視線自他的星眸,緩緩下移到他的唇。
他的唇形堪稱完美,色澤鮮紅,看著很軟,讓人想……親上去,咬一口。
她怦然心動,紅了臉。
許蘇白淺笑:「要是連你都拒絕了我,那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雲棲久默然,攥了下裙擺,鬆開,磨磨蹭蹭地蹭到他身側,肩膀擦著他的臂膀,離得很近。
他嗅到了她發上的清香,心旌蕩漾。
「雲六三。」
殘陽收斂最後一抹餘光,操場燈光乍亮。
他難得正經一回:「你怕不怕流言蜚語?」
雲棲久與他對視,嗓子乾澀,音色輕軟,卻出奇堅定:「不怕。」
話落,一隻溫熱乾燥的大手捧著她的臉頰。
許蘇白低頭,印下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