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嬌》
文/姜璟
女貞花白草迷離,正是江南梅雨時。閱讀
整個江淮流域進入雨期,雨水淅淅瀝瀝,越城籠罩在一層朦朧的煙霧裡。
一堵堵白牆質地宛若宣紙,雨點無聲無息順著肩摩袂接的灰色瓦片往下,走過街頭巷尾,家家戶戶屋檐下的竹竿上掛滿了熏鴨、熏魚、熏火腿。
落虹巷的盡頭,身穿黃色雨衣、扎著雙馬尾的少女蹲在青石板上,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某一處。
指甲蓋般大的蝸牛慢吞吞蠕動著,在牆上緩緩留下一道白而發亮的細線。
怎麼能這麼慢呢?
楊漾漾拼命忍耐住想伸手把它提到另一邊的衝動,但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她的腿已經麻得不行。
不能碰它不能碰它,媽媽說了,這些小蟲子身上攜帶很多細菌的。
她終於站起身來,不自覺嘟著嘴,戀戀不捨移開視線,往巷子另一頭張望。
這是楊漾漾跟著她媽搬到落虹巷的第二個星期,她那一貫受歡迎的媽很快就適應了新生活,和鄰居們打成了一片——這不,今天一群女人又聚到茶館打麻將去了。
楊漾漾無意識扯了扯脖子上那根紅繩,媽媽是給過她鑰匙的,怕她丟三落四,還特意拿了紅繩串起來掛在她脖子上。
偏偏白天上體育課那會,老師眼尖發現了,說是怕跑步時發生意外,勒令楊漾漾解下來,還順手把她的鑰匙交給了班上的體育委員隨禮保管。
這一舉無異於羊入虎口,隨禮那廝正愁找不到機會整她,撞上這好事,不論楊漾漾怎麼求,對方都不同意把鑰匙歸還。
於是,事情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楊漾漾走到家門口的石階上坐著,一邊揉著小腿,一邊在心裡罵著隨禮那個小混蛋。
楊漾漾的長相隨她媽,雖然還未完全褪去嬰兒肥,但這雙水霧瀰漫的杏眼欲說還休,讓她在剛轉到越城三中的第一天就榮獲六班班花的稱號。
頂著一張禍國殃民的精緻面孔,偏她性子又軟,班上那群剛進入青春期的混小子自然是想方設法欺負她,只為換來少女軟綿綿的一聲罵。
其中就以隨禮最為囂張,他生得人高馬大,在整個年級都很有威望,一群男孩以他馬首是瞻。
楊漾漾還聽同桌周幼說,這傢伙的哥哥更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她的原話是「班長說隨禮他哥上回把人腦袋都砸爛了,滿地都是血,可嚇人了。」
他們這年紀的小孩說混也混,說膽小也是真膽小,嘴上打打殺殺,真見血了哪個都得腿軟。
有了這麼個混世魔王哥哥,也難怪隨禮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楊漾漾膽小,一想到無緣無故就招惹上這麼個禍害,她最近夜裡都沒能睡好,總是做噩夢,白天上課時便無精打采,嚴重影響了學習效率。
真討厭,她恨恨地想,如果我也有哥哥就好了……
正胡思亂想著,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楊漾漾開心地抬起頭,眉眼彎彎:「媽——」
下一秒,少女的笑瞬間凝固,嘴唇微張。
來人並不是她的媽媽,而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男生。
少年比她認識的任何男生都要高,肩寬腿長,身板挺直,如同雪中傲然挺立的一株青松。
他上身套了件寬鬆的黑色T恤,上邊印著詞典一般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同樣是黑色的挎包被他懶懶散散地半提在肩頭。
再往上……
楊漾漾怔楞了許久,也想不出任何詞彙來形容這一張臉。
銀白的發沾了水汽,襯得膚色更為慘白,凌厲的劍眉下是一雙精緻冷峻的眼,眸光深冷不馴,仿佛結了冰霜一般透著寒意。
而讓她心慌意亂的,是在那鋒利清晰的下頜角上,一道被銳器劃傷的鮮紅血跡。
顯而易見,這就是媽媽常說的,要她遠離的那種不良少年。
他們不學無術,無惡不作,是危險的同義詞。
察覺到她的窺視,少年低頭睨了過來。
他剛剛聽到了什麼?沒聽錯的話,這丫頭似乎是喊了他一聲「媽」。
少年好整以暇舔了舔下唇,難得多看了她一眼。
嘖,個子可真矮,穿著一身肥大的黃色雨衣,活像一隻毛茸茸的小鴨子。
這小臉圓乎乎的,眼睛倒是漂亮,就是看著,好像智商不太高?
他的目光淬了冰一般,讓楊漾漾心裡發顫,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少年意味不明笑了一聲,蹲下身來,聲音晦暗又冷淡:「怎麼,找不到媽媽了?」
楊漾漾再笨也能從這嘲弄的語氣中聽出,對方這是把她當成找不著家的傻子了。
她大著膽子對上他的眼,不得不說,雖然少年說話難聽,但這雙鳳眼著實蠱人。
單薄的眼皮下,是清澈烏黑的瞳,宛若浸了水的玻璃珠,流光溢彩的。
楊漾漾磕磕巴巴:「你、你受傷了……」
聽見她蚊子似的聲音,少年站起身來,沒什麼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拔腿就要離開。
她應該慶幸的,這麼個危險的人物要走了,可楊漾漾莫名其妙就有些失落,她一著急,便跟著站了起來。
她好不容易才讓聲音大了些:「等、等等。」
少年果然停下了。
「哥哥——」
下意識的,楊漾漾喊了他一聲,顧不上羞窘,她低著頭在書包里翻了又翻,好半天才找到藏在鉛筆盒最下層的那枚止血貼。
顧不上將帽子戴上,她就衝進了雨簾里。
「這個給你。」
小姑娘仰著頭,細嫩白皙的手指間捏著薑黃色止血貼遞向他。
少年有些意外,微不可聞嗤了一聲,眸光淡淡看著剛到自己胸口以下高度的她。
創可貼這玩意,他上小學以後就再沒用過了。
按照他以往的性子,他應該對這小孩置之不理,自顧自走遠的。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著剛才小姑娘軟軟糯糯的一聲「哥哥」吧,少年難得有了幾分耐心。
「不、要。」
聽到他的回答,楊漾漾咬了咬唇,正準備放棄,卻又不甘心。
他的傷口還在流血呢……
一定很疼,而且,他的臉生得這麼好看,如果留疤了多可惜……
在某些時候,楊漾漾固執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雖是對他又懼又怕,但「愛美之心」給了她十足的勇氣。
「拿、拿去!」
她指了指他的下巴,在那一瞬間看到少年喉結滾動了兩下。
楊漾漾大著膽子對他說教:「不要打架了,會、會被老師罵的……」
少年滿不在意伸手擦了擦下頜那一道傷,冷白修長的手指瞬間染了血,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美感。
這麼多年,還從沒有人這麼告訴過他,不可以打架。
小丫頭膽兒挺肥的。
他勾了勾唇,心道:果然是個傻的。
少年雖混,可也沒有欺負小孩的習慣。他略低下頭,在看見小姑娘被雨淋濕的柔軟發頂時不自覺微蹙了眉。
大腦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指已經先一步伸了出去,幫她把雨衣自帶的帽子扣了上去。
楊漾漾眼皮顫動了下,水眸掠過一絲錯愕,仰頭發現對方迅速收回了手,有幾分不自在地摸了摸喉結。
沾了雨水的血跡在冷白修長的脖頸上分外刺眼,她沒想那麼多,趕緊把手上的止血貼又往前伸了點。
四目相對,少女無辜地眨了眨眼。
他突然有些懷疑,自己要是不答應,小姑娘下一秒會不會當著他的面坐到地上哇哇大哭。
他最見不得的,就是小孩子哭哭啼啼,吵得人頭疼。
少年終究敗下陣來,接過那枚止血貼。
屬於男人的、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意間觸碰到少女軟嫩的掌心,楊漾漾突然感覺臉頰發燙。
他的手怎麼那麼冰……
「……謝了。」
清冷的聲線在雨聲里並不真切,她有些貪心地想讓對方再多說一點。
可還等不及說一聲「不客氣」,少年已經大步走遠。
真好看呀……
過去十五年裡,她從沒見過這般精緻長相的男人。
而且,他還那麼高。
她忍不住伸手往上比劃了兩下,差不多,得有這麼高了吧……
就連他的後背,也比一般男生好看。透過被雨淋濕的單薄布料,肩胛骨的形狀流暢又漂亮。
楊漾漾呆呆站在原地,看著那一頭銀髮逐漸消失在雨幕里,心頭無端空落落的。
面孔模糊的人們撐著傘不時經過她的身側,越城的雨仍在無聲無息下墜。
毫無緣由的,她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他是屬於風雨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