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棍是鳳梨味的。
甜中帶酸。
他終於收回手,將那張紙巾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里。
「為什麼哭?現在總可以告訴哥哥吧?」
楊漾漾慢吞吞舔一口冰棍,牙齒被凍得咯咯響。
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垂下眼,突然問了一句:「哥哥,你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對嗎?」
半晌,隨致都沒有說話。
凝視了她一會,他才勾起唇角,語調懶洋洋:「誰說的?」
楊漾漾沒有回答,迅速提起另一個話題:「哥哥,大學是什麼樣的?」
大人總說,等高考結束就自由了,等上了大學就好了。
於她而言,自己離那個所謂的終點還有漫漫征途。
但對隨致來說,那扇自由的門卻已經近在咫尺了。
他們馬上就要分道揚鑣了。
沒等到他的答案,楊漾漾又問:「大學就可以光明正大談戀愛了,對嗎?」
似乎是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隨致愣了一下。
在他眼裡,「早戀」和「光明正大談戀愛」其實沒有任何區別。
寧芝性子軟,向來管不住兩個兒子,對很多事都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小姑娘突然提到戀愛的話題,難不成是,少女春心萌動了?
不知為何,想到這個可能性,隨致莫名有種煩躁感。
修長手指無意識地敲打桌面,發出很悶的聲響。
他側過眼,從這個角度看去,少女小小一隻,像某種柔軟的小動物。瑩白的臉只有巴掌大,卷翹長睫似蝶翼般輕顫,神情懵懂又天真。
她嚮往外邊更大的世界,卻不知道生活的本質或許比她想像的更為殘酷。
隨致正了神色,直截了當問:「小孩,你想談戀愛?」
這問題打了楊漾漾一個措手不及,眼底掠過一陣心虛,她迅速躲開了他的視線。
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她就會忍不住把自己的秘密都抖出來。
想。
她當然想。
如果對象是隨致的話。
但這些話,打死她都不能讓隨致知道。
楊漾漾很快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反問他:「哥哥,你上了大學,是不是就會找女朋友了?」
說到那三個字,她的胸口便是一陣細細密密的疼。
心中憋了許久的問題,終於在這一刻被她問了出口:「哥哥,你會找什麼樣的女朋友?」
「漂亮的?溫柔的?個子高的嗎?」
下一秒,眉心被他用手指輕戳了一下。
少年嘶啞的聲線帶了點鼻音,「再不吃全都化了。」
隨致很納悶,怎麼她一連串的問題,都圍繞在他那壓根就沒影的「女朋友」身上。
楊漾漾低下頭,才發現手裡的冰棍已經融化了大半。她沒再追問,默默地把剩下的半根吃完。
氣氛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
隨致閒閒往後一靠,手指搭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敲打著。
直到於大成吭哧吭哧跑了過來,把頭探進小賣部窗口。
「哥,我找你半天呢,趕緊的,就差你了。」
楊漾漾下意識抬頭望了隨致一眼,沒曾想,他也同時看了過來。
視線在空中驀然撞上,少年鳳眼一彎,猶如春風拂過滿樹梨花,周身冷意在這瞬間悄然化開。
她立刻別開眼,強忍著失落:「哥哥,你去拍照吧,我會回去上課的……」
隨致站起身來,拿起剛才放在沙發上的外套,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
他回過頭來,「呆子,還不跟上?」
楊漾漾完全懵了,身體自動站了起來,腦袋卻是一團亂麻。
要跟上他嗎?
許是不耐煩,隨致乾脆轉身走過來,大手攥住她的手腕,直接把她帶著往外走。
操場邊大樹下,十一班的學生已經排成整齊的隊伍。
看到隨致身後跟著的小尾巴,一群人絲毫不感到意外。甚至還有熱情的學姐沖楊漾漾眨眼,勾了勾手示意她過去。
在隨致提出要讓自己的「妹妹」加入合照後,其他人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
班主任和其他幾位任課老師只想快點完事,對楊漾漾的突然出現也只當作完全沒看到。
這下,楊漾漾徹底成了「吉祥物」一樣的存在。
「妹妹過來過來!」
「你走開,妹妹別理他,來我這!」
「你們好煩啊,別嚇到人可愛妹妹行不行?妹妹來,姐姐這邊有位置。」
……
面對一幫熱情的師兄師姐,楊漾漾受寵若驚,完全無法抉擇。
為了合照效果,像她這樣個子矮的,理應站在最前排。但是那樣的話,就會離最後一排的隨致特別遠。
楊漾漾眨了眨眼,緊緊抓著前方少年的衣角,滿懷歉意對師姐們笑:「我、我要跟我哥哥一起的。」
她跟在隨致身後,來到了最後一排。
站在這裡的男生每一個身高都超過一米八。楊漾漾一站到他們身邊,就像是小矮人一樣。
「長那麼高幹嘛……」她扁著嘴嘟囔著,恨不得讓這些人把身高分一點點給她。
就算每個人只撥一厘米給她,那加起來也足夠讓她去當超模走T台了。
似乎是聽到了她的心聲,一旁的隨致忽地輕嗤一聲。
楊漾漾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突然懸空,垂眼一看,她的腰部已經被男生猿臂一般修長有力的手摟住。
短暫的一秒過後,隨致把人放到了花壇邊上。
有了腳下這一層,楊漾漾頓時高出來三十多厘米。
隨致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她扛起來啊……
少女後知後覺的彆扭起來,在害羞的同時,又忍不住腹誹:她好歹也算個還有那麼一點點漂亮的女生,怎麼隨致抱起人來就跟扛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麻袋似的。
他面無表情,看上去沒有一點心動的跡象,仿佛她真是一個麻袋似的,平靜得不能更平靜。
難道她真的沒胸沒腰沒屁股嗎……
楊漾漾從未如此挫敗過,心道:我也是有很多人追的好不好?!
「都看鏡頭了啊,來來來,看我這裡!」攝影的大叔招呼著,「注意表情,這可是一生一次。」
楊漾漾愣了下,不再胡思亂想,迅速朝著那台機器望去。
一生一次。
這四個字猛一下砸在心頭,叫她想入非非。
「3、2、1——」
口令結束的一瞬間,所有人齊齊喊道:「茄子——」
鏡頭在這一瞬定格。
正值青春的男生女生們都做出自己自認為的、最好看的表情,神采奕奕,一雙雙眼睛裡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最後一排最右側,眉眼凜冽的少年猶如鶴立雞群。
他微抬下頜,凸起的喉結線條分明,校服外套拉鏈只拉到中間,露出裡邊純白色的圓領T恤,一圈冷白的鎖骨格外明顯。
再往上,五官輪廓流暢,宛若刀刻一般鋒利。鴉黑髮絲微微遮擋住冷白的額,卻蓋不住眼角眉梢間的冷淡凌厲。
所有人中,只他沒笑。
少年眸光深冷不馴,略偏過頭看向身旁的人——
此後的許多年裡,楊漾漾依然會抱怨這一天的自己,她從未拍過如此失敗的一張照片。
她實在是太緊張了。
偏偏她這人有個毛病,一緊張,眉頭就會擰在一起,嚴肅得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她一緊張一皺眉,眼睛嘴巴也不聽使喚了。
於是鏡頭裡,少女便是瞪著大眼睛,櫻唇緊緊抿著的一副呆愣模樣。
不過此時,楊漾漾還不知道。
她只聽見攝像大叔喊了一句「解散」,所有人瞬間分頭散去,這時候身旁的人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胸腔劇烈震動著,從喉嚨深處溢出低低一聲笑。
楊漾漾偏過頭,猝不及防撞上一雙流光溢彩的笑眼。
他大概是剛被嗆了一下,眼尾飄著薄紅,烏黑眼珠被水洗過一般,亮得有些晃人眼。
尤其是眼下那一點硃砂痣,被冷白的膚色襯得更為明顯,有種說不出的勾人。
楊漾漾承認,自己又被蠱惑到了。
她迅速撇開眼,臉卻在瞬間急劇升溫,飛快燒了起來。
可惡。
笑那麼好看幹嘛?
就知道勾引小姑娘!
還好隨致聽不到她心中這些膽大包天的評價,他終於笑夠,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咳了幾聲。
他斂著長睫,嘴上仍掛著玩味的弧度:「小孩子想太多,很容易長不高的。」
剛說完,他順手在少女柔軟的發頂輕揉了兩下。
他的掌心似有魔力,能瞬間撫平她所有的不安。
傷感的心情消散了些,楊漾漾忍不住反駁,「哥哥,就是因為你一直打我,我才長不高的。」
隨致扶額低笑一聲,她看起來還挺理直氣壯的,弄得連他都開始懷疑自己。
難不成,他真的對這小孩動過手?
玩笑鬧夠了,他終於斂了笑,彎下腰來直視小姑娘的雙眼。
雖然她沒說,隨致也大概猜得出她是因為什麼而哭。
少年按住她瘦弱的肩頭,年輕俊美的臉湊近她,眼睫輕輕顫動:「無論去哪個大學,哥哥又不是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楊漾漾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人,甚至忘記了呼吸。
日光為他的側臉輪廓鍍上一層很淺的金線,耳廓處被折射變得幾乎透明,這麼近的距離,她甚至可以看到他臉上細小的絨毛。
他只專注望著她,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認真,仿佛宣誓一般。
在那宛若黑曜石的瞳眸里,楊漾漾看見自己小小的身影。
「哥哥答應你——」
他突然伸出手,將她被風吹亂的髮絲都攏至耳後,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得仿佛她是什麼珍貴的寶貝。
「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初夏的風挾著不知名植物的香氣穿過耳邊,漫長的夏日似乎永遠不會有盡頭。
可離別,卻已然近在眼前。
*
高考那兩天,暴雨沖刷著越城的大街小巷。
楊漾漾坐在床邊的書桌前,總有些心神不寧。
到了傍晚的時候,雨才停下。
在她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定睛一看,是有人正往窗外那棵女貞樹扔小石子。
心底隱約有了個荒謬的猜測,她快速爬上書桌,打開窗戶將頭往下探。
原先密密麻麻點綴在赭綠葉片中的素雅小花被暴雨盡數打落,滿地淺黃。
少年身穿灰色兜帽衛衣立在樹下,寬肩窄腰,清瘦挺拔。
他似是淋了雨,額前黑髮濡濕,眼睫也沾著水汽,更襯得膚色蒼白,整個人很不真實。
仔細看的話,才會發現在他下頜處有一道很淺的傷口。這一點殘缺不僅絲毫不影響他的俊美,反而還為他增添了幾分恣意與邪氣。
眼前一幕竟然和楊漾漾第一次在巷子裡碰見他時有些相似,仿佛當日的情景重演。
楊漾漾又驚又喜,猛地拍了下窗戶玻璃:「哥哥!」
或許是聽見了她的聲音,隨致抬起頭來,捏著石子的手停在半空。
四目相對,那顆小石子被他輕飄飄往上一拋,撞上枝頭葉片,惹了一陣「沙沙」的聲響。
那雙狹長鳳眼微暗,他無聲對她做了個口型——
「下、來。」
楊漾漾已經從最開始的錯愕與歡喜中反應過來,快速跳下書桌。
顧不上穿鞋子,隨著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少女已經一溜煙狂奔下樓。
跑到他面前時,她差點剎不住車,要不是隨致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接住,她就要摔個面朝地了。
「哥哥——」
明明心裡有很多話要講,但真到了這一刻,楊漾漾反而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
舌頭像被打了結,她嘴唇微張,努力回想著。
到底要跟他說什麼呢?
問考得怎樣?
不行不行,哪有剛考完就追著問人家考得好不好的。
問他暑假打算做什麼?
也不行,她用腳趾頭猜都能猜到,隨致的回答肯定是打工。
楊漾漾糾結來糾結去,半天都沒決定好到底要說什麼。隨致倒也耐心,低著頭神情淡淡,一直等待著她開口。
終於,她瞥見了他手上那個白色半透明的塑膠袋。
楊漾漾悄悄鬆了口氣,仰著臉沖他笑:「哥哥,你拿的什麼?」
少年唇角幾不可察上揚,將手中的袋子遞給她。
「給我的?」楊漾漾接過,迫不及待打開來看。
然後,少女的表情便從一臉期待轉變為呆滯。
袋子裡裝的,是同一色系的整套文具。
粉色的直尺、圓規、三角板、量角器、橡皮擦……就連黑色原子筆的外殼也是粉嫩嫩的顏色。
這都是些什麼啊……
楊漾漾眼皮耷拉下來,扁了扁嘴,剛看到粉色的包裝,還以為會是水果糖之類的呢。
像是早就猜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隨致突然伸手捏了捏少女白嫩的耳垂。
頭頂落下他低沉慵懶的嗓音——「考試好好考,別發呆。」
楊漾漾一抬眼,對上他幽暗深沉的眼眸。
「哥哥等你好消息。」
心頭湧上複雜而難以名狀的情緒。
有點酸,又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甜。
此刻的少女還並未知道,這居然會是這一年,他們最後一次的相見。
或許是因為用了隨致送的這套文具,在考場上,楊漾漾從未如此得心應手。
恰巧的是,她最不擅長的物理,試題難度也是近幾年中考最簡單的一次。
中考成績出來得比高考放榜還要快,楊爸爸楊媽媽在接到班主任的電話時笑得合不攏嘴,恨不得馬上回老家奔走相告——他們的女兒、一直不被看好的楊漾漾,居然拿了年級第七的好成績。
相比較爸爸和媽媽的激動,楊漾漾倒是鎮定了許多。
跟周幼打完了電話,楊漾漾拉開衣櫃挑了半天,最後選了一件設計簡約的白色連衣裙。
「媽,我出門啦。」
說完,楊漾漾也沒管身後爸媽說了什麼,撒開腿就往隨致家跑。
她考了685分。
要告訴他,也只想告訴他。
一路狂奔,到了隨致家門口,少女兩頰緋紅,上氣不接下氣。
她站了一會,等呼吸都平穩了些,才整理好表情輕輕推開隨家的木門。
打開門時沒看見隨致的身影,楊漾漾並沒覺得多意外,雖然有些失落,面上卻還是笑眼彎彎和寧芝打招呼:
「阿姨,隨致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呀?」
寧芝臉色有些差,笑得分外勉強:「是小羊啊,你隨致哥哥他——」
隨禮這時候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我哥走了。」
楊漾漾微一怔住,有些反應不過來。
走了?
走了是什麼意思。
嘴角的笑凝固住,她愣愣地反問了一句:「走、走去哪了?」
隨禮走到她面前,難得沒再嬉皮笑臉:「去海上了。」
他看著楊漾漾的眼睛,一字一句強調:「我哥哥去海上了,今年都不會回來了。」
那一瞬間,少女聽見有什麼東西徹底崩塌的聲響,猶如山崩海嘯,瞬間就將她完全吞沒。
後來是怎麼離開隨家的,楊漾漾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只記得,隨禮將高三十一班那張畢業合照交到她手上,她一低頭,滾燙的淚便暈了開,什麼也看不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楊漾漾最後沒有選擇留在三中本部,而是去了一中。
那個曾經將隨致強制退學的一中。
漫長的夏日終究過去,她迎來了十六歲。
也是,不再有隨致的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