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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年的他

2024-09-06 17:06:37 作者: 刀下留糖
  她有天大的禁忌,是他的名字

  1

  寧凜轉過頭,望著匡語湉,沒有說話。閱讀

  那目光里是什麼?

  愧疚,嘲諷,無奈?匡語湉分不清楚,也不想分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也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

  「你不是死了嗎?」她的眼眶裡都是淚,崩潰道,「你不是死了嗎?!」

  寧凜沉默。

  他的脊骨微微彎曲,身側空蕩蕩的袖子有種與他年歲不符的落魄和枯朽。

  匡語湉胸膛劇烈起伏,眼淚終於如滾珠般落下。她已沒了理智,恨不得用最難聽的話去刺他,但他空蕩的右手袖管又讓她始終無法將話說出口。

  「你不會說話嗎?」她眼中模糊,哽咽著問,「『對不起』三個字,你不會說嗎?」

  寧凜將目光投向地上的影子,他的眼裡已沒了少年時期的清澈,光是說話似乎就已經耗盡了力氣。

  他說:「對不起。」

  「還有呢?」

  寧凜低下頭,默然不語。

  匡語湉淚流滿面:「說完了嗎?你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的嗎?還有沒有啊!」

  半晌後。

  「對不起。」

  匡語湉咬著唇,感到身軀搖搖欲墜,但她仍舊頑強地站立著,拼命與內心洶湧的情緒做對抗。

  她往後退,一直退,退到盡頭的門邊。

  她在模糊的光里看著寧凜,他正看著她,神色不明,如此熟悉,如此陌生。

  匡語湉抬手,狠狠抹去眼角的淚水。

  在走之前,她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孫郁可正坐在地毯上看劇,門響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哐當」一聲,門被人狠狠摔上,像是發泄。

  孫郁可覺得奇怪,轉頭去看,卻只看到匡語湉像風一般跑回臥室的背影。

  沒過多久,她又重新出來,眼睛帶著濃濃的紅,一看就是哭了很久的痕跡,手裡還抱著一個精緻的牛皮紙袋。

  孫郁可咋舌:「小湉,你這是怎麼了?」

  匡語湉不發一語,穿著拖鞋,提著紙袋就出了門。

  孫郁可眯起眼,認出來了,牛皮紙袋裡裝的是一件鮮紅色的球衣,洗得有點發舊,平時被匡語湉寶貝似的放在衣櫃裡,她從不拿出來看,也不許別人去碰。

  門「嘭」地關上,孫郁可回過神,趕忙放下泡麵,拿起鑰匙追了上去。

  電梯剛下去,所以匡語湉應該是直接走的樓梯,她急匆匆的腳步聲在安靜的樓道里迴響,孫郁可三兩步踏下去,不停地喊她名字。

  匡語湉恍若未聞,直直跑出了樓道,一直跑到不遠處的垃圾桶前才站定。

  她打開蓋子,抓緊牛皮紙袋,惡狠狠地將球衣丟了進去,再大力地關上蓋子。

  見到這一幕,孫郁可一愣。

  她腳步躊躇:「小湉,發生什麼事了?」

  匡語湉頭髮上還沾著水汽,她緩緩蹲下身,把頭埋進了臂彎里。

  偌大的空間裡,她孤單得似乎只剩下自己。

  孫郁可遠遠地看著匡語湉,沒有上前。

  她看到匡語湉發狠地把球衣扔進垃圾桶,蹲下身緊緊抱著自己,好一會兒後,又踉蹌地站起身,瘋了一樣打開桶蓋,從裡面撈出紙袋,因為動作太快,球衣一下落到地上,鮮紅的一塊布料,像極了一面旗幟。

  匡語湉撿起球衣,抱在懷裡,眼眶裡的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落下,連帶著肩膀都微微顫抖。

  孫郁可眯了眯眼,看著那縮小成一個點的人,不知怎麼突然想到了以前在課本上學過的一句話。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她想,也許只是因為沒有人在你面前,悲傷到極致。

  那種難以名狀的痛苦裹挾住了匡語湉,同時也裹挾住了她,讓她在心酸的同時也在深深地,深深地為之難過。

  她無力上前,因為她能清楚地感到,匡語湉的悲傷是她無力拯救的。可她也知道,這樣的痛楚若不是到了極點,以匡語湉自製的性格,又怎麼會失態成這樣。


  一件球衣就是一個故事。

  匡語湉的心事她無從知曉,或許她也不想被知曉。

  於是各人有各人的悲傷,各人有各人的沉默。

  周末,是匡思敏例行回家的日子。

  老街的家自匡母去世後便空了,孫郁可按市價付了租金,成功把客房占為己有,匡語湉和匡思敏一人睡主臥,一人睡次臥,倒也相安無事。

  但匡思敏這天惹了麻煩。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之前朱函惡意用球砸人,她一直咽不下這口氣,恰逢又一次訓練賽上冤家路窄,兩人練著練著,不知怎麼竟然打了起來。

  都是優等生,學校頭疼得不行,逼著兩個人面上和好,請了家長,然後簡單記了個警告就算完事。

  回家的路上,車裡氣壓一直很低。

  匡思敏坐在車后座,不停地偷瞄副駕駛座上的匡語湉,然後給駕駛座上的孫郁可瘋狂使眼色。

  孫郁可沖她搖搖頭,無奈地用口型說了三個字:沒辦法。

  匡思敏的嘴癟下去,完了,這回她姐是真生氣了。

  她坐不住,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氣氛,非得找點什麼話來說。想來想去,她討好地笑道:「姐,我最近想再衝刺一下,老師說我這個分數就算只考文化課,重點也不是問題。」

  匡語湉淡淡地「嗯」了一聲。

  匡思敏腦袋湊過去:「我聽我同學說,有本什麼輔導書挺好用的,姐你陪我一起去買好不好?」

  匡語湉頭也不抬:「開車的時候好好坐著。」

  匡思敏怏怏地「哦」了一聲,再不說話了。

  車子一路開進老街,一路無話。

  等匡思敏打開車門,才聽到匡語湉對著孫郁可說:「我先出去一趟,在我沒回來之前你幫忙看著點,不要讓她出門。」

  孫郁可點頭說好。

  匡思敏一個跨步上去:「姐你要幹什麼?變相囚禁嗎?」

  匡語湉冷冷地瞥過去一眼,這一眼太過凌厲,匡思敏立馬蔫了氣。

  「好吧,你別生氣,我乖乖等你回來。」

  匡語湉勉強笑了笑,含糊地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匡語湉這次出門是去見徐槿初的。

  半小時前,徐槿初發來消息,約她出來見個面。

  她這幾天情緒不太好,本想拒絕,但他用詞直接,直說這是散夥飯,她想了想,終究是她對不起徐槿初在先,便答應了下來。

  地點是他定的,約在老街附近的火鍋店。那是個老店,鍋底調得好,生意也好,她到的時候還被人擠得趔趄了下。

  徐槿初關心地問:「沒扭到腳吧?」

  匡語湉搖搖頭:「沒事。」

  徐槿初替她倒上茶水,眼神放在她的眼眸上:「你這幾天看起來不是很好。」

  匡語湉扯了扯嘴角:「是嗎?」

  徐槿初沒有作聲。

  他慢條斯理地倒完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才說:「小湉,不當情侶,我們也還是朋友吧?」

  匡語湉「嗯」了一聲,點點頭。徐槿初是數學老師,出了名的性情溫和,不做戀人也會是良友。

  徐槿初把筷子拿去燙了燙水,抬起頭,眼裡浮起笑:「所以你現在面對一個朋友,有沒有輕鬆一些?」

  匡語湉不解。

  「你一直都擰巴著,總在逼自己面對我。」徐槿初溫柔道,「我以前以為你願意臣服於世俗,就是接受了我,沒想到臣服並不等於甘願,是我錯了。」

  那天是還沒去世的匡母要求他們見面的,介紹人在見面前就說得很清楚了,女方有一位前任,感情很深,幾年前犯了事兒死了,但她一直不相信,固執地認為對方只是失蹤了。

  他不是沒糾結過,但考慮許久還是答應了。因為年齡到了,因為生活壓力,因為一個人很寂寞……總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他遇到了匡語湉。

  那天她穿了件白襯衫,身體小小的,臉也小小的,長發隨意披散著,素白的臉上不著一絲粉黛。那陣子她的情緒也不好,但還是強迫自己來了,雖然她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對面,聽他講話。

  講著講著,她開始走神,盯著外頭的飛鳥發呆,莫名其妙地,他也開始看著她,漸漸停止了話語。


  那是他最初的心動。

  「你不知道你那時候看起來有多動人。」徐槿初說,「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像你一樣,我清楚地知道你在思念另一個人,但我依舊被你那個樣子打動。」他看著她,「我這麼說是不是顯得文藝又矯情?」

  匡語湉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搖了搖頭。

  徐槿初說:「小湉,雖然你是因為你媽媽的原因才和我在一起的,但坦白講,那三年裡,我過得很開心。」

  匡母在幾年前死於心肌梗塞,在生命倒計時的前幾天,她似乎有所感召,拉著匡語湉的手,只交代了兩件事。

  一是要匡語湉照顧好自己和匡思敏,二是要她找一個人穩定下來。

  「忘了他吧。」匡母混濁的眼裡是清晰可見的難過,「葡萄,寧家那孩子已經……他,他已經死了!就算沒死,他也不會回來了!你不要再騙自己了,難道他一天不出現,你就一天接一天地等下去嗎?」

  匡母說:「放下他,也放過自己。」

  匡語湉低著頭,不說話。

  匡母幾近哀求:「算媽媽求你了,葡萄。放下吧,他不會回來了。」

  ……

  為了母親的遺願,匡語湉去做了,她接受了徐槿初成為自己的男友,開始新的生活。

  可匡語湉悲哀地發現自己做不到。

  她遇到了很多人,但再也沒有一個人像寧凜。

  沒有人像他,更沒有人能取代他。

  熱騰騰的火鍋咕咚冒泡,紅油化開,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徐槿初給匡語湉夾了一個丸子,說:「你是不是哭了?」

  匡語湉沒說話,他又接著說:「作為朋友,我其實還是蠻靠譜的。」他笑了笑,「我也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你是因為我哭的,和我說說吧,我願意當你的垃圾桶。」

  匡語湉低著頭,然後皺了皺眉,眼裡的血絲格外明顯。

  香菇和丸子浮上來,熱霧靄靄,周圍儘是交談的人聲。

  生活的味道都濃縮在一鍋火鍋里,它讓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緒變得更加輕易地開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沒有死?」

  匡語湉點點頭。

  徐槿初:「那他之前為什麼音信全無?」

  匡語湉沒有說話。

  徐槿初委婉地說:「有沒有可能,他其實已經在外面結婚生……」

  「不可能!」

  徐槿初頓時啞然,他沒見過這樣敏感如小獸的匡語湉。她在他面前一直是溫柔的,甚至是清冷的,總是沒什麼情緒的樣子,他以為她本性就是這樣。

  原來不是。

  她有天大的禁忌,是那個人的名字。關於他的一切她閉口不談又深藏於心,但倘若別人說了他半分不是,她就會跳起來去和那人拼命。

  這樣的匡語湉讓他的笑容也有些掛不住。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他不想承認,他在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面前,輸得徹徹底底。

  徐槿初沉默了半晌,才緩緩說道:「小湉,有些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就不應該回頭。」

  匡語湉安靜地坐著,捏著手裡的筷子。

  「無論他那八年裡發生了什麼,他總歸沒有聯繫過你不是嗎?小湉,現在通信設備這麼發達,有什麼理由不能聯繫——」徐槿初說到一半,忽然噤了聲。

  匡語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轉頭,就對上姚起東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在姚起東的右手邊,寧凜正端坐著,靜靜地看著他們。

  2

  姚起東夾起一隻蝦,丟進沸騰的湯里,慢條斯理地說:「老江啊,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對,漂亮的女人會騙人,是不是張無忌他媽說的?嘖嘖,真理啊!上一秒口口聲聲說什麼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搞得像誰殺了她全家一樣,結果下一秒就能和別的男人柔情四溢。」

  他用筷子點了點火鍋邊緣,道:「想起來了,真是他媽說的。他媽說得可真好,真好啊!」

  匡語湉放下筷子,看著他們那一桌。

  寧凜臉上沒什麼表情,輪廓在燈下越發清晰,已看不太出少年的痕跡,甚至還帶了種枯萎凋零的暮氣。


  他與匡語湉對望了一眼,而後轉開了視線。

  徐槿初皺眉:「這人怎麼陰陽怪氣的?」

  匡語湉轉過身,手指在掌心扣緊,啞著嗓子說:「沒事,不用管他們。」

  江喻皺著眉,用指節叩了叩桌面:「起東。」

  他有點過了。

  姚起東瞥了寧凜一眼:「怎麼,我就看那女人不順眼,說說都不行?」

  寧凜在此刻嚯地起身:「我去下洗手間。」

  姚起東呆呆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解道:「阿凜這是怎麼了?」

  江喻嘆了口氣,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他。

  「老江你這是什麼意思?」

  江喻:「難怪你沒有女朋友。」

  姚起東不服:「你這麼大年紀不也沒老婆嘛!」

  江喻:「……」

  姚起東:「我是為阿凜不平,前幾天在醫院的事兒你都忘記了?」

  江喻搖搖頭:「要換作是你,女朋友騙了你八年,你能原諒她?」

  姚起東舉著筷子,上頭還插著一顆牛肉丸,他眨眨眼,疑惑道:「女朋友?」

  江喻無語道:「不然你覺得他倆是兄妹?」

  頓了頓,他又說:「而且阿凜沒有妹妹。」

  寧凜只有一個親弟弟,長得和他一模一樣,很多年前在一起搶劫案中死在了狙擊手的槍下。

  那起雲桐街搶劫案江喻跟姚起東都沒有參與,但他們在送寧凜走之前,已經把所有與他有關的資料記錄都翻了十幾遍,寧凜的家底他們可能比他本人還清楚。關於那起案子,資料里已經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兇手吸毒成癮,搶劫錢財,挾持人質,槍殺警察,被狙擊手當場擊斃。

  姚起東沒想到那案子上去,他這時候只想到「女朋友」,腦子轉得飛快,一下就理順了邏輯——

  寧凜這是欠了人家債,還是一筆天大的情債。

  清官難斷家務事,姚起東自己本就是個對感情從來想不深也想不明白的,他隨便一思索,順口回答了江喻的上一個問題。

  「得看具體情況,像阿凜這種情況吧,我覺得說清楚了,就沒什麼問題。」

  江喻淡淡地說:「阿凜這種情況,能隨便對人說?」

  姚起東吃癟。

  江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關於他們的事兒,你儘量少插手。」

  「為什麼?」姚起東說,「打抱不平都不行?」

  隔著重重的霧,江喻目光如深淵,仿佛藏了許多事,他心裡有一種持續脹痛的感覺,卻無法宣之於口。

  有那麼一個人,穿上一身密不透風的鎧甲,就自以為能把自己保護得刀槍不入。

  不坦蕩,卻裝得坦蕩,不甘心,卻裝得甘心。

  他卯足了勁兒要和自己對抗,試圖擺脫畫地為牢的困頓,卻不知道,生活里需要卯足了勁兒擺脫的,都是無法擺脫的。

  江喻搖搖頭:「你忘了,我們說過的,要讓阿凜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我記得,我這不是正陪著他過正常人的生活嗎?」

  「你知道什麼是正常人的生活嗎?」江喻笑了,「一日三餐,七情六慾,這才是正常人。」

  他看著遠處走來的寧凜,再想起剛才面目悲傷的那個女人,心裡出奇的柔軟。

  他依然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這個驕傲飛揚的年輕人時的場景。

  其實江喻在最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非常不喜歡這個不那麼符合世俗規則的男生。

  寮州刑事警察學院被稱作「警中清北」,江喻是刑事犯罪偵查系教授,同時也是禁毒教研室的副主任。他為人嚴苛,不苟言笑,脾氣還來得爆,在學校里人緣不是很好,不怎麼招學生的喜歡。

  這年夏天,寮州刑事警察學院迎來了一批新生。

  掛牌311號的寢室,兩個男生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是因為成績多麼出色,或者體能多麼優異,單純是因為這兩個人給他的印象都差到了極點——一瘋一莽。

  瘋的叫寧凜,莽的叫姚起東。

  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未來可能會面對什麼,自然也不明白,就他們這樣的性格,多麼適合去送死。


  那時候他們才二十歲,正是蓬勃的年紀,被關進學校進行封閉式軍訓,開始還興致勃勃,到後來遭遇了一輪又一輪魔鬼訓練,個個叫苦不迭。

  九月一號,江喻很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記住了一個學生的名字。

  他叫寧凜。

  警校的教官都由老師擔任,江喻教的是刑事犯罪偵查,訓的自然也是刑事犯罪偵查系的學生。

  那天是黃昏,大地被烤得熱氣騰騰,餘溫不散。

  傍晚的光照在一群稚嫩的臉龐上,他們望著他,期待他對他們說出「歡迎你們來到寮州刑事警察學院」。

  但他們失望了,因為江喻從不說歡迎,他有自己的一套對他們的到來表示歡迎的方式,那就是,走到他們面前,面無表情地掃視一圈,再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

  「背上你們的包,出去跑步。」

  新生的軍訓都有體能訓練,一般先從五公里開始,但江喻不一樣,他直接改成二十公里,然後自己也背著包,在前方領跑。

  大片晚霞由橘紅渲染至瑰麗的粉紫,淡淡的金光淌在年輕的臉龐上,淌在他們如流水一般滴下的汗水上,折射出炫目的晶瑩。

  西邊日頭仿佛在燃燒,餘暉里,他們喘著粗氣,跑得像一群牛。

  姚起東在跑到七公里的時候開始翻白眼:「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寧凜沒有說話,他說不出話,光是跟著江喻就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

  心臟在胸膛處怦怦直跳,汗水迷了眼睛,他現下看什麼東西都是扭曲的。

  除了江喻在前方的身影。

  江喻一直沉默地往前奔跑,身後的學生越來越少,跑到最後只剩下他們幾個,但他既不回頭也不喊停,就這樣安靜地跑著,像一個使徒,奔赴自己的信仰。

  寧凜頂著一顆被刨得鋥亮的腦袋,咬緊牙跟上。

  八公里的時候,姚起東趴下吐了,零散的幾個人更少,到最後,跟在江喻身後的只剩下寧凜一個人。

  江喻像是終於察覺到了這個學生,他側頭看了寧凜一眼,眼底沒有欣賞也沒有輕蔑,他專注地看了寧凜幾秒,然後說:「別跑了。」

  寧凜強忍著喉頭的乾澀,他拼命擺臂,去擺脫地心引力對他越來越沉重的雙腿的吸力。頭髮也早就被汗水打濕了,藏藍色作訓服緊緊貼在他的身上,衣擺正往下滴水,跑一步掉一滴,第二滴又快速凝聚起來,致敬他酸痛的肌肉和驚人的毅力。

  寧凜不想說話,但對上江喻的眼神,他忍不住開口,嗓子火燎火燒的:「那可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江喻有點意外,但他不會拐彎,直說道:「你跑不動了,別跑了。」

  寧凜嗤笑:「你看不起誰呢!」

  二十公里跑得一群人虛脫,他是唯一堅持下來的一個,雖然看起來很費勁,但他堅持下來了。

  就沖這點,他就覺得自己特厲害,至少比大多數人都厲害。

  江喻:「我沒有看不起你。」

  寧凜:「那你就別管我!你放心,我比你想像的還能吃苦!」

  江喻看著他狼狽的臉,少年有一雙水洗般的眼睛,明亮灼人,傲骨和倔強都藏在裡面化作火焰,燃燒不熄。

  那一剎那,他仿佛被裡面的光燙著了,他有些倉皇地別開眼,將嘴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我也沒心疼你。」

  雖然寧凜確實,比他想像的要能吃苦。

  江喻:「你已經不行了。」

  寧凜歪嘴笑,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開車」:「老師,男人可不能隨隨便便說自己不行啊。」

  江喻不搭理他的玩笑:「別逞強,下次我會換一個標準重新要求你們。」

  「什麼標準?」

  江喻跑得氣喘吁吁,緩了口氣,說:「就你們這樣的,按女生體測的標準。八百米,三分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尾音仿佛帶著一絲笑意。

  說完,他開始加速,將寧凜又甩出一段十幾米的距離。

  風呼呼地吹,沒一會兒,他跑遠了。

  寧凜拽著包帶,死死盯著他的背影。寧凜本來都要停下了,硬生生因為他這句話又逼自己邁開腳步。


  寧凜盯緊江喻,他那句玩笑話化成了無形的力量,往他虛軟的身體裡打進了一針強心劑。

  他承認,他被刺激到了。

  寧凜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包帶用力一扯,緊緊扣住肩膀。

  「滾蛋!」他大喊了一聲,憋著股氣就往前沖。

  整個操場都迴蕩著他中氣十足的聲音,擲地有聲——

  「士可殺,不可辱!」

  3

  最後,全班跑完二十公里的就兩個人,一個是江喻,一個是寧凜。

  夜風從樹葉里穿過,拂過每個人的脊背,一群大男生在操場上或站或坐,就著暗淡的光線看著眼前較勁一般跑圈的兩個人。

  江喻目不斜視,在漆黑的操場上跑完二十公里,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背著包的年輕男孩很快跑到他身邊,越過他,停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

  他不說話,寧凜更是沒力氣說話,兩個男人就這樣站在樹底下,沉默相對,不言不語。

  夜色里,江喻站得挺拔,他也喘氣,但腰背仍舊筆直。

  他將目光放到遠處,掃過那些或疲憊或麻木的臉龐,最後定格在寧凜有些蒼白的臉上。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寧凜捂著肚子,世界在他眼前旋轉,慢慢成了懸浮的泡沫。他聽到江喻問他的聲音,張嘴,只回答了「寧凜」兩個字,忽然眼前一黑,全身脫力往後仰去。

  寧凜重重倒在地上,他渾身是汗,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濕漉漉的,大地的沙礫刺撓著皮膚,他覺得身上很痛,哪裡都痛。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看到江喻沖他急切地跑來,一邊跑一邊叫他的名字。

  「寧凜……寧凜!」

  再醒來的時候,寧凜躺在醫務室的床上。

  江喻坐在床邊,正捧著一份報紙看,冷峻的臉龐上有種不動如山的沉穩,他淡淡地說:「醒了?」

  寧凜翻了個身,正對著他:「老師,問你個問題。」

  江喻:「你問。」

  寧凜齜牙:「要我是你兒子,你也會這麼折磨我嗎?」

  江喻神情很平,一句廢話都沒有。

  「我沒有兒子,也沒有結婚。」

  寧凜樂了,躺平,把自己呈大字形癱在床上:「也是,你看著就不像能找著老婆的。」

  江喻拿著報紙的手一頓。

  寧凜自顧自地說:「巧了,我也沒有爸爸。」

  江喻不擅長和人交流,也不喜歡和人閒聊。但這個躺著的年輕人剛剛給他展示出了新的一面,是專屬於年少之人的凜冽傲骨和血氣方剛。年輕人不經意地觸碰到了他內心深處的柔軟角落,讓他難得肯釋放出一點耐心,進行毫無意義的對談。

  「你爸呢?」

  寧凜聳肩:「死了,精神失常跳樓死的,屍體就在我眼前炸開花。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人,嘖,真血腥。」

  江喻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他不會安慰人,糾結了好一會兒,乾巴巴地說:「那你呢,你怕不怕死?」

  以他對寧凜淺顯的了解,這人身上有股很野蠻的勁兒,天不怕地不怕,像一株不屈的野生植物,生於髒污泥沼,卻朝著陽光最毒辣的方向肆意生長。

  他以為寧凜會毫不猶豫地說不怕,因為他接觸過的這個年紀的人都不怕,比起年暮的人,少年似乎更能將生死置之度外。

  但出乎意料,寧凜笑嘻嘻地回答:「我怕,我太怕死了。」

  江喻一愣,脫口而出:「為什麼?」

  寧凜反手去掏褲子,摸了半天,從褲子暗袋裡摸出一個手機,點開一個視頻,拿給了江喻看。

  視頻里的女孩扎著高馬尾,穿著某某高中的校服,青春洋溢,生命力十足。

  背景是操場,她站在籃筐下,對著鏡頭眯著眼睛笑。畫面里只有她一個人,但給人的感覺是兩個,因為她看著鏡頭的眼神充滿愛意,那是看心上人的眼神,對著冷冰冰的攝像頭絕對露不出來。

  視頻沒有聲音,也不知道是靜音還是原本就沒聲音,但單看畫面,狗糧已經塞了江喻滿嘴。

  寧凜炫耀:「看見沒,這我媳婦。」


  年輕人談戀愛沒什麼稀奇,江喻不以為意地點點頭。

  誰知寧凜又撫著手機,對著視頻里定格的畫面「啵唧」親了一口。

  「我們從小就認識,我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對了,她的吉他還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彈得不比我差。」

  「……」

  寧凜把手機捂在胸口,看著天花板:「老子好想她啊。」

  「……」

  江喻不說話,寧凜自己也不尷尬,吧啦吧啦說了一通,然後扭頭看他。

  江喻挑眉。

  寧凜嘆了口氣:「算了,你沒老婆,你不懂。」

  「……」

  江喻承認,他被這股肉麻勁兒噁心到了。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寧凜,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只寫著一種情緒——二十公里怎麼沒把你給跑死。

  坦白講,江喻的長相很兇,板著臉的時候尤其是。他看著人不說話時有一種自帶強壓的威懾力,學生們都怕他,私底下說他這種人不應該當教授,應該去干獄警才對。

  但寧凜不怕,他不僅不怕,在往後的日子裡還和江喻越走越密,親密到從「老師」成了「江教授」,再成了「老江」。

  當然這是後話。

  此時此刻,他只是抱著手機,將自己和那小女生的過往當故事一樣講給江喻聽。

  校醫去找紗布,臨走前叮囑江喻照看一下寧凜。

  江喻是個刻板的人,他覺得人是在他手上暈的,他就有責任確保寧凜沒事後再走,是以他再沒耐心,也拼命強迫自己坐在椅子上,聽寧凜講他和那姑娘的老街愛情故事。

  挺俗的,沒什麼新意,用四個字就能概括。

  青梅竹馬。

  關鍵人女孩還沒答應他。

  單身狗一條,也好意思秀恩愛。

  寧凜:「急什麼,遲早的事兒。」

  江喻對寧凜言語裡的柔情有些詫異。長了一副好皮囊的少年人他見過不少,幾乎都愛極了逢場作戲,管這叫「露水姻緣」,說白了就是不負責任。

  寧凜的皮相算上乘,渾身無賴,倒真看不出來是個專情種。

  江喻問:「你還會彈吉他?」

  「嗯。」寧凜的眼神柔和下來,「我還打算在婚禮上彈呢。我特別怕死,沒什麼大出息,只想過俗人的生活,一日三餐,七情六慾,長命百歲。等我畢業了,回去我就要和她求婚,然後再和她生倆孩子,好好過日子。哎,老師,你說我在婚禮上給她彈點什麼好?要不《因為愛情》?我覺得這歌挺不錯的,寓意也好。」

  江喻沒說話,很輕地「嗯」了一聲,轉頭去看窗外。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退散,眼神深邃起來,嘴裡還飄著若有似無的苦味,他無意識地咬了咬牙。

  他在這個男孩的身上,看到了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江喻沒有和任何人說,跑二十公里的這天他其實很難過,因為他剛得知他的一個已畢業的學生在西南邊陲自殺了。

  那個學生叫程寄余,是省公安廳禁毒大隊的,參與了一場兇險的臥底行動,不知道經歷了什麼,整個人變得越來越陰沉冷漠。據說,在最後一次遞出消息後,他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

  不久,警方從海里打撈出了程寄余妻兒的屍體,死狀恐怖。

  那是他的得意門生,卻落得如此悽慘的下場,至死都沒與自己的恩師再見上一面。

  程寄余的離去讓江喻產生懷疑,懷疑自我也懷疑生命,也或許他根本不是在懷疑,他只是迷茫,短暫地失去了方向。

  寧凜的出現讓他又感受到了一種富有生機的力量。

  江喻說不出什麼漂亮話,但希望寧凜真的能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一日三餐,七情六慾,長命百歲,過一種俗氣的生活,在心心念念的婚禮上給心愛的女孩唱《因為愛情》。

  他不想再聽聞任何一個學生的死訊,再也不想。

  ……

  「老師,你幹什麼不說話?」

  「……」

  「不是吧,就說你沒老婆而已,這就生氣了……哎哎哎,你幹什麼!別啊!別啊!還我!」

  「剛開學的時候就跟你們說過了,不許私藏手機。」

  「……」

  「沒收。等你這陣子恢復完,繼續加練,每晚繞校五公里跑。」

  「嗷——」

  「再叫就二十公里。」

  「……」

  4

  也許因為那晚的二十公里,也許因為那兩句「我沒有兒子」和「我也沒爸爸」,此後江喻對寧凜的關注越發明顯。

  江喻嘗試著用通俗的標準要求寧凜,要寧凜成為一個心有正義,眼觀世界的好人,卻發現寧凜與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寧凜就不是個人,他是條瘋狗。

  大三上學期,他們又有一場封閉式訓練,還是江喻做教官。那會兒寧凜和姚起東已經出名,兩個不正經的奇葩成天耍流氓行徑,但專業成績和體能測試都是一頂一地好,讓人又羨慕又嫉妒。

  他們狼狽為奸,最誇張的一次是學校搞模擬訓練,他們把扮演敵方的校領導揍得鼻青臉腫。

  江喻頭疼得不行,把他倆罵了個狗血淋頭。

  寧凜不服,說:「戰場之上無父子,他在背後陰我,我怎麼不能回擊?!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江喻用手指頭點他的腦袋:「你挺橫,但現在你還沒資格說這話。」

  寧凜大聲說:「憑什麼?!」

  江喻一想到可能來的處分就氣急敗壞,用比他還大聲的聲音回答:「就憑他是領導,是你上級!」

  寧凜一下閉了嘴。

  屋檐下台階上,他們相對站立,氣氛凝滯。

  江喻斜他一眼:「怎麼不說話?」

  寧凜一揚下巴,肌肉緊繃,表情倔強:「我不敢說。」

  「你有什麼不敢的!」江喻冷笑,「給你一把鏟子你都能把天給掀了!你說,有什麼就說什麼!」

  寧凜直直地看著他,眉毛挑起來,聲線很銳利。

  「等老子成了領導,老子一定搞死你們!」

  江喻唰地抬起頭,表情收不住,滿臉的「你在說什麼」。

  寧凜一字一句地重複:「等老子成了領導!老子一定搞死你們!」

  江喻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樣冷冷地射了過去,寧凜保持軍姿,目視前方,用力地挺直身板。

  不服,就是不服,死都不服。

  江喻氣笑了,他伸手扣著寧凜的脖子,把寧凜一路拽到操場,一把丟在地上。

  天上下著大暴雨,雨水打在身上都有些疼,兩個人的面容在雨里模糊不清。

  江喻抹了把臉,冷著聲音命令他:「伏地挺身,我沒說停就不許停!」

  寧凜看著他:「憑什麼?」

  「伏地挺身準備。」

  寧凜眼裡充斥著紅血絲,拔高聲音:「憑什麼?」

  江喻屈腿,一腳踢向他的膝蓋,輕而易舉地就將他按在了地上。寧凜瘋狂掙扎,手掌被沙石割破,血絲流出來,又很快被沖刷乾淨。

  江喻依舊死死地按著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伏地挺身準備。」

  寧凜眉宇間的煩躁無法隱藏,他的面容猙獰,看著江喻的時候臉上全都是不忿。

  有那麼一瞬,江喻覺得他會從地上跳起來掀翻自己,惡意反擊。

  但寧凜只是這麼看著他,看了幾秒,慢慢撐著手臂俯在地上,一下一下開始動作。

  因為濕衣貼身,手臂上的肌肉線條盡顯,鼓脹起來就像一頭兇猛的獸。

  江喻走過去,手準確地掐上他的後頸,掌下用力。

  「服不服?」

  寧凜的聲音有種穿透雨幕的狠厲:「不服!」

  江喻收回手,轉過身彎下膝蓋,坐到了他的背上。

  成年男性的體重壓上來,讓寧凜的臉色漲得通紅,他的手臂不停打戰,牙齒卻咬得更緊,從喉頭裡發出類似獸一樣嘶吼的音,撐著背上的江喻一次次起落。

  鼻間瀰漫著雨水特有的水汽味道,俯下身時能聞到青草腐爛的氣息,他的手掌下氤氳出一道道血跡,淌出來,又被沖乾淨,嘴裡也是,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腥甜,漫上喉頭,充斥口腔。


  江喻在他背上,沉聲問:「服不服?」

  寧凜咬牙:「不服!」

  「服不服?」

  「不服!」

  寧凜的手指陷進泥土裡,心跳很快,但就是梗著脖子不肯低頭,不肯認錯。

  他聲嘶力竭地喊出來,嗓音嘶啞:「不服就是不服!」

  喊完,他力竭,趴在地上大口喘氣。

  雨水滑進鼻腔,呼吸間全是鐵鏽味,寧凜的側臉貼在地上,粗糲的砂石將他的臉磨得生疼,但他感覺不到,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像一條離水的魚。

  胸腔的窒悶讓他短暫地失聲,他費力地睜開眼,緊盯著雨幕里的江喻。

  江喻走到寧凜前方,攏起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地看著寧凜。

  這場雨讓他們都很狼狽,但他依舊面沉如水,臉色很冷,說話的聲音也很冷。

  暴雨傾盆。

  江喻指了指上方,天際都是蒼冷的暗調,他說話的聲音很平緩:「寧凜,你看看天,天那麼高。」

  寧凜抿著嘴,梗著脖子,不說話。

  江喻揪著寧凜的頭髮,逼他把腦袋昂起,厲聲道:「再看看你腳底下!」

  他的聲音又嚴肅又冷漠,寧凜心氣高,被他一折騰,氣得手背上青筋突出。

  寧凜憋著勁,咬牙問:「你什麼意思?」

  江喻鬆開手,拎起他的肩膀,把他翻個身,一巴掌打在他的胸口。

  「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這一句,把那熟悉的親切感都叫了回來。

  寧凜躺在地上,由著江喻揍了自己一掌,揍完了,他心裡的氣消散得一乾二淨,只剩下絲絲坦然。

  寧凜沖江喻笑,捂著江喻的手,叫他:「老江。」

  寧凜是慣會恃寵而驕的人,能敏銳地分出到底誰對自己好,對自己好的底線又在哪裡,然後順著杆子越爬越高。

  江喻沒有兒子,年紀雖然離做他的父親還有一段距離,但他對待寧凜,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拿寧凜當半個兒子來教。

  開小灶什麼的就不說了,他有時還會在自己的宿舍做飯,再叫上寧凜來吃,有時買一送一還附贈一個姚起東。

  他對寧凜,若要用四個字來形容,當真是仁至義盡。

  誠然,寧凜這大逆不道的鬼話把江喻氣得心口發疼,但同時又讓他忍不住想笑,為這份年少輕狂。

  江喻要他看天地,意不在嘲諷他不知天高地厚,實則是在讚揚他,贊他一身傲骨,頂天立地。

  江喻鬆開他,無奈道:「臭小子,瘋狗一樣。」

  江喻自己又何嘗沒有過張狂的歲月,肆意妄為,不服就干。

  這也是他欣賞寧凜的原因之一,他總能從寧凜的身上看到年輕時的自己。

  所以他很想將寧凜扳正,他因為狂妄吃了不少苦頭,走了很多彎路,他不希望寧凜也跟他一樣。

  那些苦頭,寧凜是最好能不吃就不吃,那些彎路也是能不走就不走。

  可那時江喻又怎會明白,人生道路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軌跡,是苦頭或者是彎路,該來的都得受著,然後為之流血流淚,懺悔一生或百死不悔。

  江喻說:「寧凜,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不服就是不服。」

  說完,他走了。

  作戰靴掠過寧凜的眼前,他背影很穩,像一座山。

  寧凜躺在地上,由著雨水沖刷自己,他目送江喻遠去,笑得開懷。

  寧凜覺得,江喻給他的感覺仿佛一把篩子,試圖用自己的方法將浪潮里的沙子一一淘出,然後找到原始的清澈純粹。

  寧凜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江喻想要的人,但寧凜在某個時刻能感受到,江喻是希望自己能成為他想要的那種純粹。

  而他在望著江喻離開的身影時,也第一次冒出這樣的想法,他想成為江喻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

  在他心裡,他其實也早拿江喻當作自己的半個父親。

  揍領導這事兒最後還是被江喻兜了下來。

  他原本以為,經過這件事寧凜至少會消停一陣子,沒想到才剛過兩天,這小子又折騰出了新的么蛾子。


  大伙兒都在好好地封閉式訓練著,寧凜非要爬牆逃課。

  好死不死,還剛好被外頭經過的系教研室主任撞見了,當場提著人來到江喻面前。

  江喻折了面子,火冒三丈,問寧凜逃課到底要出去幹什麼。

  得到的答案很簡單,寧凜說自己的小女朋友要過生日了,他想偷溜出去見她一面,給她個驚喜。

  江喻簡直匪夷所思,他被氣得夠嗆,把桌子拍得震天響:「想出去,你不會請假嗎?」

  寧凜也滿臉匪夷所思:「還能請假?」

  江喻眉宇一抽:「不能!」

  當然不能,但寧凜要是跟他好好說的話,指不定能替寧凜想想辦法。

  現在倒好,搞得盡人皆知,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整些旁門左道。

  江喻嘆了口氣,眉頭的川字紋深刻。

  「我遲早被你氣死。」

  可最後他還是給寧凜批了假,頂著所有人異樣的目光被看了好一陣,看得他壓力大到晚上差點失眠,夢裡都被人指指點點,說他偏心偏到了馬里亞納海溝。

  偏偏那個沒良心的兔崽子一點也不感念他的好,剛得了假,立馬就撒丫子跑了,快樂地奔出校門投向女朋友的懷抱。

  日光下,寧凜的身影很歡脫,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年輕的朝氣和澎湃的喜悅。

  江喻想笑,他想起寧凜說的那個俗氣的夢想,一日三餐,七情六慾,長命百歲,做一個受人敬仰的好人,娶自己最心愛的姑娘。

  這「沒出息」的夢想,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一生。

  他以為寧凜會按照自己的既定軌跡一直走下去,直到雲桐街搶劫案發生,直到那聲槍響,直到寧冽死去。

  一切美好戛然而止,命運猝不及防地將寧凜推向了另一個岔路口。

  江喻憶起,那天下午陽光很好。

  他對寧凜說:「你想好了嗎?」

  寧凜低頭看著手機,低聲說:「想好了。」

  江喻私心裡還是不想寧凜去,他看著寧凜從男孩長成男人,從無賴變得端正,寧凜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他自己可以為了信念而死,但他受不了讓寧凜為此犧牲,就像每一個嚴厲的父親,把所有的溫柔都寄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懂正義,但人非草木。

  那是第一次,江喻希望寧凜能夠自私自利地活著。良心的事情掰扯起來太難,如果他能不那么正義,不那麼義無反顧,那他也不必去受這一場前途和生死都尚未可知的兇險,這未必不是幸事。

  江喻紅了眼眶,哽聲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你要是死了,可連追悼會都沒有。」

  他徒勞發問,卻也清楚地知道,寧凜已經決定好了。寧凜拋棄了自己曾經最珍視的夢想,執意要走這條不歸路。

  從今往後的每一天,他都可能再也沒有明天。

  寧凜沒有再說話,他只是帶著無限柔情,注視自己手機里的畫面。

  碧雲天下,青青草地,女孩站在籃筐前笑得燦爛。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寧凜明白,這一次離開,就是與他的過往做了徹底的告別,從此以後他的少年時代只能是回憶,他的飛揚跳脫也將一去不復返。

  而她,也將在他的回憶里,成為他的過去。

  但最終,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沉默地刪除了視頻,沉默地將手機丟進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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