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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要找他

2024-09-06 17:06:38 作者: 刀下留糖
  <!--go-->寧凜,你開門

  1

  寧凜在洗手間裡待了很久。

  事實上,他只是在洗手池前呆呆站立著。

  水池裡水柱往下淌,濺起水花滴到他的手背上,他把僅剩的那隻左手放到水下沖了沖,然後抹了一把臉。

  鏡子裡,落魄的男人目光深沉,水珠順著下頜滑落,流進衣領里。冬天的水帶著刺骨的寒,卻滅不了他腦子裡漸漸高疊的混沌。

  他伸手關水,指尖有著明顯的顫抖,肌肉向他發出了警告。

  寧凜盯著自己的左手,好幾秒後,嗤地笑出聲,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手撐在盥洗台上,咧嘴。

  笑聲響在空曠的洗手間,他全身都笑得顫抖,眼底卻是無盡的紅色。

  他的手以前也是拿過鋼槍的,如今一隻空空蕩蕩,一隻顫抖不休。

  連擁抱都是奢望。

  寧凜的喉嚨里仿佛含著一口難以言喻的苦,呼吸漸漸發沉,唇上消散了血色,趨於蒼白。

  ……

  「丫頭,怎麼不理人?手裡藏的什麼東西,給我看看……嘖嘖居然又沒考及格,還要家長簽字,妹妹你這可太丟你哥的人了。」

  「不要你管,你才不是我哥。」

  「這麼凶?這樣吧,你叫聲哥哥,我來幫你簽,省得你被你媽罵。」

  「……」

  「嗯?」

  「哥哥。」

  寧凜聽了,歪頭笑起來,修長的手指轉了轉筆,正要寫字,筆尖在快觸到卷面的時候又停下。

  他從矮牆上跳下來,攬住她的腰,把她往懷裡帶,不正經道:「我反悔了,要不還是叫老公吧。」

  「唰」的一聲,手裡的卷子被人整張抽回。

  匡語湉推開他的手,偏過臉,耳郭微微紅起,像只將熟未熟的蘋果。

  她揚起眉,臉龐嬌俏,脆生生道:「寧凜,你臉皮真厚!」

  巷子裡,少年的朗聲大笑,和風一樣,飄得很遠。

  寧凜擦了擦額角的水,往外走去,再坐到姚起東和江喻面前的,依然是那個不動如山的他。

  他往左邊瞥去一眼,那兒已經空空如也。

  姚起東咬著筷子,試探地看他,看了好一會兒,低聲問:「阿凜,那是你朋友啊?」

  寧凜眼底泛著不易察覺的紅,神色看似鎮定,喉結滾動間還是艱澀。

  他點頭。

  姚起東安靜片刻,下了顆丸子,躊躇半天,又問:「女朋友?」

  江喻輕輕咳了咳。

  寧凜壓抑住內心的躁動,低低地回了句:「嗯。」

  「不是吧。」姚起東舉著筷子,低聲說,「那她和對面那男的……你剛才為什麼不上去問啊。」

  寧凜抿了口酒,聲音很平緩:「沒什麼好問的,都已經過去了。」

  江喻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是那個男人和她過去了,還是他和她過去了?

  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姚起東:「過去了?噢噢也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反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

  「是我的。」

  姚起東和江喻俱是一愣。

  「什麼?」

  寧凜放下酒杯,他握著杯子的手幾乎發白:「是我的。」

  他重複說著:「是我的。」

  是他的。

  本來就是他的。

  老街燈火還亮堂,吃了飯,徐槿初送匡語湉回家。

  他開的是輛新車,因為比較愛惜,開得有點慢。

  一路上匡語湉的興致都不是很高,車裡氣氛凝滯,為了讓他們之間顯得不那麼僵硬,徐槿初伸手把藍牙音樂點開。

  音樂界面跳到了隨機播放模式,匡語湉把頭靠在車窗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只要有愛就有痛

  有一天你會知道

  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

  ……

  「小湉。」

  「嗯?」匡語湉轉過頭來,目光里有一絲困惑。

  徐槿初替她解開安全帶,向外頭努努下巴:「到了。」

  石板路在不遠處延伸著,電線桿和路燈交替,不知何時他們已停靠在老街街頭。

  「謝謝你。」

  徐槿初笑了聲,搖了搖頭。

  匡語湉輕盈地下了車,反身關上車門,向他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徐槿初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目光緊緊跟隨著她。

  他今天約匡語湉,目的並不是吃頓散夥飯。他說了謊,他是想來和她複合的。

  在一起已經三年,他根本放不下她,也不相信他們之間沒有感情。所以他想同匡語湉說,或許他們可以再試一試,他願意去接受她心裡那個已死去的存在。

  反正對方都已經死了,不是嗎?

  可是匡語湉卻和他說,那個人沒死。

  不僅沒死,還回來了。

  逼仄狹窄的空間裡,徐槿初笑得有些難過。

  多可笑,他決定放手的時候,她身邊根本沒有別人。等他想挽回的時候,居然告訴他,那個人沒有死。

  命運玩弄了他,同時也意味著那些該說的、不該說的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徐槿初偏頭看去,明淨的夜色下,匡語湉的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了石板路盡頭。

  他始終看著她,而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冬天的夜晚,天好像不是慢慢變黑的,而是白晝先無聲無息層層消退,然後等人再從堆得高高的書堆里抬起頭時,天就已經黑透了。

  月亮也不是非得等天黑了才出來,當天色從淺色轉向深藍,它就已經在頭頂開始漸染出一圈光亮,然後緩緩地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亮,直至月滿霜河。

  從街頭的石板路往家走的路上,匡語湉感到一種莫名的空寂。

  小的時候,她總跟著寧凜,有時候帶上匡思敏,有時候寧冽也會湊過來,總之他們四個人是一個小世界。

  於是喜歡上他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在一起也是水到渠成。其實細算起來,她都快記不清她和他到底是誰先表白的。

  那一天是一中最普通的一天,高中晚自習的鈴聲響了第三次,學生如潮水般湧出教學樓,匡語湉在校外的幹道邊被人攔住。

  初春的風從河上吹過來,一陣比一陣凌厲,她穿得單薄了些,把脖子縮到衣領里,聽著對面長相清秀的男生說話。

  「我喜歡你。

  「我們可以一起考大學,去一個城市也行。

  「你,我……我們能一起練琴嗎?你喜歡彈吉他,我、我也會的。

  「我喜歡你很久了,你呢,你喜歡我嗎?」

  匡語湉聽得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茬,直到男生把一捧火紅的玫瑰花遞到她懷裡時,她才回過神。

  一大束玫瑰開得很艷,妖嬈的紅色上沾著點點水珠,晶瑩欲滴。

  匡語湉第一次收到玫瑰花,她原本昏昏欲睡的腦袋清醒了點兒,忍不住笑起來。這讓她略顯清冷的五官顯得甜了許多。

  「好漂亮啊。」

  她才十七歲,十七歲的女孩子哪有不喜歡花的。

  男生羞澀地摸了摸後腦勺,小聲說:「你也很漂亮。」

  他看著匡語湉的笑容,心腔幾乎跳動如雷,著魔般地伸出手,想去握她的手。

  「小湉……」

  全班二十來個女生,數她笑起來最動人,他一眼就喜歡上了。

  就是有一點……

  男生稚氣未脫的臉上染上一絲挫敗。

  匡語湉在聽他的表白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像在走神。

  男生還想趁此機會加把勁,再接再厲說點什麼,身後驟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匡語湉手上的玫瑰花被人一把抓住,猛地丟回到他的懷裡。

  他受了驚嚇,心臟撲通一跳,緊接著被一道強硬的力量用力往後拽,拽得他腳下幾個趔趄,差點一腳踩空摔到路面上。


  「你!」

  話沒說完,又被另一聲興奮的驚呼打斷。

  「寧凜!」

  匡語湉一對上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整個人就兜不住了,哪還管得上什麼花不花的,她整個人都雀躍起來,伸手拽著眼前人的手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是他。

  真的是他。

  「寧凜!」

  她好像什麼都不會說了,又好像什麼都說完了。

  「寧凜!寧凜!」她驚喜地歡呼,眼睛亮晶晶的,「你回來了?!」

  蒼冷的天幕之下,匡語湉那雙眼睛仿佛裝了無邊的天光與夜色,長長的睫毛因為喜悅而顫動,她呼出的氣還帶著淡淡的白,但眼神火熱、多情,似乎一碰就能點燃。

  警校放假時間嚴格,進出都有管制,寧凜不再像高中那會兒那麼自由,和匡語湉聯繫的次數也大大減少。

  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這麼長時間,匡語湉很早以前就聽他說要回來了,又緊張又羞澀又期待,每天都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無數次望著老街街頭,恨不得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下一刻就出現在那裡,然後笑著喊她一聲「小葡萄」。

  她一定會第一個衝過去抱住他。

  那時候他們還青澀,有時羞於將愛說出口,但身體往往會比想法更誠實。

  經年之後匡語湉去回想,才發現她聽過許許多多的「我愛你」,但她最愛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將這三個字對她說過一次。

  ……

  「寧凜,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匡語湉的喜悅驟然迸發,溢於言表,看得身邊抱花的男生一愣。

  他蒙了。

  匡語湉也有這種像吃了興奮劑一樣的時候?

  她剛剛明明看起來都快睡著了。

  寧凜輕哼了一聲。

  他反手脫下自己的外套,整件兜頭罩到匡語湉的身上,衣服上有他的體溫和他的味道,還有一絲淡淡的菸草味,他個子高,衣服大,穿在她身上將她包裹得很徹底。

  寧凜臉色很不好看:「再不回來這綠帽子都要戴到我頭上了。」

  匡語湉微微漲紅了臉,瞥了男生一眼,小聲嘟囔:「你又在瞎說。」

  這人果然混不吝,一回來,就這樣冤枉她。

  但他回來了,她還是好高興啊。

  她好想他。

  寧凜伸手箍著匡語湉的肩膀,把她往懷裡帶。

  他拿手拍了拍匡語湉的頭頂,把她的一頭長髮揉得亂糟糟的,一轉頭,居然看到那拿著玫瑰花的人還直愣愣地看著他們。

  還不走?

  寧凜想到剛才匡語湉抱著玫瑰的樣子就來氣,他擰著眉,冷聲道:「看什麼,滾一邊去!」

  這話說得不客氣又刻薄,男生眉頭一皺,眼神登時變了。他沖寧凜喊:「你是誰,你憑什麼這麼說話?」

  他是誰?

  寧凜笑出聲來,伸手到外套下精準地攬住匡語湉的肩膀,當著男生的面,把她往自己懷裡一帶。

  用的勁兒真大,一點也不溫柔,像在她身上發泄怒氣,粗魯又野蠻,撞得她腦袋疼。

  「嘶——」匡語湉抬手按住他的肩膀,這種被人盯著做親密動作的場景,讓她全身泛起一股肉麻。

  她有一瞬間害羞到手腳都發軟。

  「你別這樣。」她小聲說,「還有人呢。」

  寧凜單手摟住她,他口袋裡有煙,他也喜歡抽菸,但因為她不喜歡,所以當著她面的時候他從來不抽。

  可現在他很想來一根。

  寧凜煩躁地罵了聲,盯著那男生掃了兩眼,聲音很兇:「不想挨揍就麻溜兒點滾。」

  他任性妄為慣了,說話從不瞻前顧後,想到什麼講什麼。

  匡語湉以前會管著他,要他收斂,小心自己一張嘴把老街的人都給得罪透了。但她今天不想管他了,他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她看著他,江南的一江春水,都凝聚在她此刻望著他的眼裡。

  男生有些怒,還想爭。寧凜「嘖」了聲,往前逼了兩步,把他嚇得一抖,終於不說話了。


  匡語湉帶著寧凜的手,拉到外套里,輕聲說:「好了,別嚇他了。」

  寧凜的長相是那種瞧著很斯文的,乍一看根本不像混混,但他發飆起來又足夠凶,凶到沖淡了這股文氣,狠勁四溢,就是老街那個打群架的野孩子。

  寧凜握著匡語湉的手,沖那男生吹了聲口哨,沒再理他,只是拽著匡語湉的手,半拖半抱地將她帶走了。

  2

  春風料峭,寧凜外套底下就一件黑色短袖,露出一截手臂,肌肉線條很明顯。匡語湉這才發現,他這次回來竟然有了這麼大的改變,身上已經有了些許從少年過渡到青年的味道。

  她抿嘴,微微笑起來,想到了一個具體名詞為這種味道命名。

  男人味。

  她被他帶著往前走,一路上經過一盞盞路燈,耳邊迴繞著河水流淌的聲音,頭頂是綴滿星星的夜空,浪漫不期而遇。

  她不知道前路在哪裡,也不想知道,只要和他在一起,哪裡都是好的。

  寧凜帶匡語湉來到街邊的花店,買了一束一樣的紅色玫瑰塞到她懷裡:「好好抱著。」

  匡語湉捧著花,心裡像被糖水泡著一樣甜絲絲的。她笑起來眉眼都是彎的,嘴上卻還是忍不住說:「這很貴的吧。」

  寧凜撫著自己的棒球帽,沖她挑了挑眉,短促一笑,仿佛在說,你這臭丫頭,真會掃興。

  很輕、很快的一聲一閃而逝,不知落在了誰的心上,盪出一波溫柔。

  這束花開得好,匡語湉喜歡得緊,抱著不樂意撒手,寧凜只好挽著她胳膊肘里騰出的一點點空間,帶著她在一中江邊散步。

  星子散發著明亮的光,搖曳在樹枝之下,碎了一地的剪影,江邊的風吹著帶來一股清涼的氣息,他們沿著江畔慢慢走著。

  他們經過花店,經過岔路,經過孤零零的路燈和辨不清字的公交站牌,風吹得衣擺微微鼓起,寧凜背對著風,突然停下腳步。

  「餵。」他叫她。

  匡語湉笨笨地仰起頭,她穿著校服,外面披著他的外套,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眼睛看向他,水霧很濃,柔情萬千。

  「怎麼了?」

  一片靜默里,寧凜斂著眸子,一步步逼近。他的身影很高大,貼得匡語湉越來越近,一條手臂撐在了她身後的樹幹上,輕而易舉地將她困在自己和樹之間。

  那股男人味,終於將她徹底攫取。

  溫熱的呼吸灑在頭頂:「你是不是想談戀愛了?」

  匡語湉一怔,結巴道:「沒……沒有啊。」

  「真的假的?」寧凜抬起手,粗糲的手指扣在她細膩的皮膚上,輕輕掐了一下,軟肉包裹住長指,「跟我說實話。」

  匡語湉被這曖昧的氣氛包圍著,她隱隱約約有些害怕,指甲扣進掌心,泛著絲絲的疼痛。

  「寧凜。」她說,「你別鬧了。」

  他低低地笑:「誰跟你鬧?」

  攬著她的那隻手臂青筋鼓起,脈絡清晰,展現出男人與生俱來的力量感。

  他牢牢鉗制著她,懷裡的姑娘眉眼乾淨,身材瘦弱,渾身散發出和年紀不符的冷清。

  她是很冷的那種女孩,唯獨在他面前像個真正的少女。

  寧凜低喃:「那人是不是喜歡你?」

  匡語湉紅著臉,咬唇道:「不知道。」

  「不知道?」他捏著匡語湉的下巴,離她很近,「他都送你玫瑰花了,怎麼,你也喜歡他?」

  匡語湉搖搖頭。

  寧凜側過頭,很不屑地嗤了一下。他戳了戳自己買的玫瑰花,說道:「破玫瑰,有什麼好稀罕的,跟誰送不起一樣。」

  他伸手去揉她的耳垂,眼神混混沌沌的,另一隻手去拉匡語湉的校服拉鏈,被她扣手制止後,他就去撓她痒痒,她手一軟,就被他趁機拉開了校服外套。

  拉鏈掉下來的聲音這麼清晰,匡語湉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急促,模糊著覺得哪裡都很荒唐,哪裡都在失控。

  「寧凜——」

  他這年二十一歲,初具男人模樣,挑逗起她來更是得心應手。

  這樣是不應該的,但她又忍不住,清淡的月色里寧凜的臉龐清俊又深刻,她臉和脖子一起紅了:「寧凜,你……」


  「我就知道。」

  寧凜忽然得意地說了一聲。

  匡語湉一愣:「什麼?」

  下一秒,她看見寧凜利索地打開她校服的暗袋,從裡面掏出了一個粉紅色的小信封。

  「……」

  寧凜用手指夾著信封,為自己的觀察力揚揚自得:「還說不是喜歡你,情書都塞進來了。我一看你口袋形狀就不對,果然有問題。」

  他打開,抽出信紙,無視匡語湉的眼神,就著半明半暗的光線,大聲朗讀起來:

  「小湉,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有件事在我心裡憋了很久,我不知道能不能說,該不該說。

  「這個決定對我來講或許是草率的,但儘管草率,卻無比真誠。」

  匡語湉:「……」

  「也許是你笑起來很甜,也許是你說話的聲音很溫柔……」

  他的聲音很好聽,是屬於男人的那種沙啞低沉,但從他嘴裡念出來的東西,一字一句,刺激得匡語湉整個人都傻了。

  她腦子裡「轟」的一聲,一口氣上來又下去,下去又上來,滿臉通紅轉成青紫,溫度持續升高,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給割掉。

  他在幹什麼!

  寧凜!寧凜!

  這個渾蛋!

  他還兀自朗讀:「總之我想告訴你一句話,一句在我心裡憋了很久的話……」

  匡語湉一跺腳,一頭撞上寧凜的胸膛,巴不得把自己撞死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里。

  「別念了!」

  匡語湉想奪過信紙,寧凜高高舉起手臂,怎麼都不肯給她,嘴裡還念念有詞,非要把剩下幾句話念完。

  「你老實說,為什麼收人家的情書?」

  「我哪知道是情書?我都……我都還沒看過!」

  寧凜手一偏,眼神下垂:「看完了就打算答應人家是不是?」

  匡語湉急得眼睛都紅了:「不要你管。你還給我,寧凜你別念了,快還給我!」

  寧凜把信紙一抽,用另一隻手將她雙手抓住,死死地禁錮在懷裡。

  他挑眉:「你的事我憑什麼不能管?」

  匡語湉氣鼓鼓道:「你算我的誰,憑什麼管我!」

  「你說呢?」

  寧凜把信紙翻來覆去,反覆研究,再抬頭看著眼前呆住的她,低沉地一笑:「怎麼,覺得我是個沒人稀罕的,不想要?」

  匡語湉頓了頓,僵硬片刻,血液直接一下衝到了腦袋。

  寧凜把信紙折了折,塞進自己的口袋,屈起手指敲她的發頂:「傻了嗎,說話啊。」

  匡語湉兀自強撐著:「寧凜,你別開玩笑了。」

  「你說我開玩笑?」寧凜對上匡語湉的目光,輕笑著,「我跟你動真格的。」

  整條老街,有誰不知道寧家的大寧哥哥,是個從小胡天胡地的渾蛋?

  他是個混世魔王,就只為她收了心。

  寧凜渴望匡語湉,他早不是什麼不懂世事的年紀,警校里男生又多,湊在一起滿嘴胡話往外冒,他訓練得累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她。

  「問你呢,是不是覺得我這人什麼都沒有,不稀罕我。」

  匡語湉搖頭,脫口而出:「我沒有!」

  「哦?」寧凜低低地笑,胸膛隨之起伏,湊近到她臉邊,「那就是稀罕我了?」

  眉是眉,眼是眼,呼吸相纏,近在咫尺的距離里,他眼裡看著她,專注且柔情。

  匡語湉被他這樣看著,緩緩眨了眨眼,不自在地轉過頭。

  她的臉色沒有任何改變,但白淨的耳尖卻出賣了她,泛起微紅。

  一點點的燙,從耳根開始,蔓延到心尖,她渾身都酥酥麻麻的,有一種激烈的喜悅如同煙花一般綻放在她心裡,讓她輕輕地顫抖著,一隻大手伸過來,慎之又慎地輕攬住她,將她接到懷裡。

  匡語湉的腦袋貼在寧凜的胸膛,隔著一層薄薄的棉質布料,她聽到他有力的心跳。

  「寧凜。」

  匡語湉身體發燙,眼前的風景被一層又一層的喜悅模糊了,她的聲音是啞的,看世界隔了霧,唯獨眼前近在咫尺的人這樣真切。


  她站了一會兒,感受到他抱著自己的力道,這樣慎重,害怕唐突了她,她知道他也是喜歡她的,一直都知道。

  她想起歌里唱的一句話: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這個人強悍地存在於她的生命中,讓她心甘情願地做一個獻祭者,向愛情的伊甸園獻祭出青澀的心意。他們都是家庭伶仃的孩子,卻在彼此身上找到被珍愛呵護的感覺,從而生出一腔孤勇,對抗現實如潮,抵禦撲火之痛。

  匡語湉忽然被一種不管不顧的衝動籠罩,推動著她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她一手摁在寧凜的肩膀上,一手緊緊攥著他胸前的衣服,在他用手臂營造出的城堡聖殿裡踮起腳,慢慢閉上眼,在他的臉頰處落下一個柔軟而多情的吻,仿佛鄭重其事地給他蓋下了一個自己的私人印戳。

  輕輕的一個吻,秘而不宣,心知肚明。

  無聲的告白,飽含青澀的浪漫。

  即便沒有人知道,她也在心裡告訴自己,你們看到了,這個人,他現在是屬於我的私有物。

  他是我的了。

  過了一會兒,寧凜抬手,修長的手指碰了碰剛才被她親過的地方,他抬眼含笑望著眼前紅臉的匡語湉。

  四目相對,匡語湉感覺自己快要熟透了,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寧凜抱著手靠近,直到兩個人的呼吸都快纏到一起,他的眼神強勢,笑容帶著熟悉的痞氣,還賤兮兮的:「小葡萄,你占我便宜啊。」

  匡語湉望著他,她能感到他的得意,也能感到他的強勢和霸道。她氣勢一下就弱了,只能強撐著自己不發虛,說:「你無聊。」

  寧凜又握著她的手腕,眼神清亮,嘴角噙笑:「小朋友,你媽媽有沒有教過你,親了別人是要負責的。」

  匡語湉攀著他的肩膀,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微微點點頭。

  「那就好。」他笑笑,半開玩笑道,「小葡萄,你答應我,一定要做一個有責任心的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淺色的瞳孔里映著剔透的光。

  那光里,閃著的都是細細碎碎的情意,平靜又綿長。

  匡語湉被他圈住,男人的體溫透過布料傳到她的身上,熨得她身上也跟著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她深吸了一口氣,回抱住他,小聲問:「你為什麼喜歡我?」

  寧凜很快回答:「不知道。」

  這個問題他也想過,但答案每次都不同,若真深究起來,能追溯到好幾年前。

  寧凜在以前,也是一個很渾蛋的人,他和寧冽在很早之前還有父親,哪怕那個男人成日鬱鬱寡歡,醉生夢死,至少他們也是一個小家。這個家為他遮風擋雨,讓他肆意做夢,他夢想成為一個很厲害的英雄,打通遊戲,打贏怪獸,成為站在金字塔尖挖到寶藏的那個人,受到數不清的讚許和艷羨。

  後來父親死了,他長大了,現實猝不及防地壓下來,他必須成為那個接住它的人。於是他只好捨棄鎧甲,放棄全部的安全感,在那段無依無靠的歲月里躺在現實中沾一身的灰。

  他成天和寧冽廝混,穿一樣的衣服,剪一樣的髮型,把那個英雄夢藏在看不見的地方,騙自己已經遺忘。

  他告訴自己,他不需要人疼,他自己可以過得很好,他也不需要當什麼英雄,他只要和大多數人一樣平平庸庸、碌碌無為地過完這一生就足矣。

  直到有一晚他下了課,從學校回家,碰巧遇到了坐在路邊的匡語湉。

  3

  那時她穿著初中校服,低頭坐在路樁上,看起來有點傻兮兮的。

  寧凜走過去,手裡挑著根狗尾巴草,颳了下她的鼻子,看她猝然抬頭,戲謔道:「哪家的漂亮妹妹,大晚上在馬路上晃,不如跟哥哥回家吧。」

  匡語湉不說話,就那麼瞪著他,瞪著瞪著,眼睛就紅了。

  寧凜嚇了一跳,罵了一聲,丟了草,蹲在她面前,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他很兇地說:「不許哭!」

  匡語湉一口氣上不來,差點憋得要暈過去。她用力打著他的手背,狠狠吸兩口氣,瓮聲瓮氣道:「寧凜你放手,我要憋死了。」

  寧凜放開她,抬手拍著她腦袋,手掌溫熱。

  他好奇道:「你怎麼認出我的?」

  明明老街的人都分不出他們誰是誰。


  匡語湉別過頭:「你跟小寧哥哥長得又不一樣。」

  寧凜挑挑眉。

  他把這歸結於她長了雙透視眼,靜了會兒,他又問:「你哭什麼?」

  匡語湉不說話。

  寧凜性格挺混,但著實安慰不來女孩子。他彎下腰,盯著她的臉左看右看,然後退後兩步,對她張開雙臂。

  「來。」他笑得痞痞的,「別害羞,到這兒哭。」

  匡語湉轉過頭,直勾勾地盯著他。

  寧凜吹了聲口哨,剛要放下手臂,下一秒,匡語湉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圈住了他的腰身,臉頰貼在他的胸前,雙手在他腰窩處緊扣。

  寧凜一愣,舉著手,傻了。

  少女的馨香鑽進他的鼻子,纖細的身體貼著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啜泣聲從身前一下下傳來。

  寧凜胸口發燙,耳朵不知怎麼也有些燙,他訥訥地放下手,有點無措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慢慢拍了兩下。

  「你別哭啊……」

  匡語湉不說話,死死抱著他。

  她穿著短袖校服,背著帆布書包,扎著露出額頭的高馬尾,穿著的是洗得發白的帆布鞋。

  身體很單薄,跟花骨朵似的。

  寧凜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抬起手臂,輕輕地圈住她,然後收緊,把她抱在了懷中。

  像怕被她燙著一樣,他只敢虛虛地搭上去,不敢實打實地抱緊。

  月光傾瀉在她的肩上,他們的距離那麼近,他仿佛抱住了月光。

  寧凜那會兒想法很單純,就是抱抱她,安慰安慰她。匡語湉這姑娘倔得很,膽子不大,心氣很高,她不肯說自己為什麼哭,他就不問。可她哭起來的樣子又實在脆弱,男人都這德行,就愛保護弱小,寧凜說不清楚,哭的人明明是她,怎麼他胸膛里那顆東西反而在隱隱作痛,搞得自己也不上不下。

  撲通,撲通。

  跳得跟要他命一樣,越來越快,越來越緊。

  漸至失控。

  ……

  「怎麼會不知道。」匡語湉說,「喜歡不喜歡,都是有原因的。」

  寧凜眉梢痞氣很重,半開玩笑地說:「我要告訴你原因,你能再親我下嗎?」

  匡語湉聽清他的話,看著他的眼睛,臉色很正經。

  這一眼,看得寧凜調侃的神色都收了不少。

  「你可以不說,但你得跟我保證,你說出口的話都是認真的。」

  寧凜問:「什麼意思?」

  匡語湉臉上有點燙,貼太近了,他們四目相對,她能看清寧凜臉上的毛孔和淡淡的胡楂,她臉頰很紅,不知道是因為溫度高,還是因為剛才發生的事。

  她腦子一衝動,踮起腳,攀著他的肩膀,鄭重道:「你要是認真的,那我也是認真的。」

  她像個男人一樣,慎之又慎,說:「你在我這裡是全世界最好,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你。寧凜,我喜歡你,我以後會很疼你。」

  寧凜凝眉,他有點想笑,但又覺得鼻子有點酸。沉默幾許,他說:「萬一我只是騙騙你呢?」

  匡語湉皺眉,脫口而出:「那你就去死吧。」

  這麼凶?

  寧凜失笑,點點頭:「行。」

  他彎下腰,懸在她的上方,就像屹立著的一棵樹,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下。

  他低聲說:「我保證,如果我騙你,我就去死。」

  小小的女孩,皎潔如冷月。

  這是他的初戀。

  是他寧凜此生摯愛。

  寧凜笑了下,又問:「現在輪到我問你了,你喜歡我什麼?」

  頓了下,他改口。

  「我這麼個人,你圖什麼?」

  他不自卑,但對自己認知很準確。他和寧冽從小相依為命,死了爸跑了媽,差點被送到孤兒院,是老街的老人家發善心,接濟他們長大,才有了他們的今天。

  匡語湉若要真有所圖,那倒還好,可他就怕她什麼都不圖,哪怕他其實什麼都給不了她。

  匡語湉眼睛笑起來彎成月牙:「圖你長得好看。」


  寧凜低低地笑了聲,手拂開她耳邊的碎發,說:「小丫頭片子這麼膚淺。」

  匡語湉也跟著笑。

  寧凜想了想,又問:「我跟我弟長得一模一樣,你怎麼不圖他?」

  匡語湉搖頭:「你跟小寧哥哥一點也不一樣,哪兒哪兒都不一樣。」

  寧凜失笑:「也就你分得出來。」

  他心口泛著檸檬酸,一股久違的柔軟讓他忽然憶起了曾經的自己,那個以為不被愛,從此庸碌一生的自己,和曾試著想做一個英雄的自己。

  她愛他,這讓曾經的自己又鮮活起來,甚至生出了無邊的英勇和滿足。

  寧凜彼時年輕且莽撞,有著近乎灼熱的赤誠,他在匡語湉身上得到了如願以償,便也希望她能夠和他一樣。他不夠圓滑,更不夠世俗,但他甘願奉獻,他想穿過淺薄的俗塵,帶她一起奔赴理想中的伊甸園。

  伊甸園裡偷食禁果的亞當和夏娃,無謂天責,他們滿嘴是血,卻心甘情願地刀口舔蜜。

  如你如我,如他們,別無二致。

  寧凜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打開門,家裡很安靜,寧冽不知道去了哪裡,客廳里只有窗簾縫透著一絲亮,小茶几上一盞燈散發著幽暗的黃光。

  寧凜沒開燈,他打開門,緩緩走了進去,正要轉身落鎖時,忽然——

  「哥。」

  身後落地燈那兒傳來一聲,聲音穩當,不知寧冽坐那兒多久了。

  寧凜一怔,扭過頭,對上寧冽略帶嘲諷的眼睛,他手裡不知握著包什麼,當著寧凜的面慢慢塞進了口袋,手放在褲兜里,好一會兒才拿出來。

  寧凜皺眉:「你手裡拿的什麼?」

  寧冽看著他,笑了笑,語氣淡漠:「你還知道關心我呢?我還以為你這雙眼睛只看得見小葡萄。」

  他這個語氣怪怪的,寧凜直覺有些不對,走上前,還未開口,又聽到他澀著嗓子說:「哥,你好不容易得了假,著急忙慌趕回來,第一時間沒有回家,居然先去見了她。你喜歡葡萄,葡萄應該也喜歡你吧,不然你也不會這樣。可是你就不怕匡阿姨知道了以後找你算帳?」

  寧凜的腳步頓時停下。

  寧冽抬起頭,笑著說:「哥,你也太心急了。」

  寧凜喉結上下一滾,冷聲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

  寧冽往後靠去,臉頰隱藏在半明半暗裡,神情冷漠:「那我的事你也別管。小葡萄挺可愛的,我也很喜歡,不如把她讓給我,反正我倆長得一樣,和誰都……」

  哐當——

  落地燈掉在地上,發出巨響,寧凜把寧冽死死地壓在身下,眼睛赤紅,他咬著牙,兩手抓著寧冽的領口,一字一頓道:「你敢!」

  對上他暴怒的雙眼,寧冽眼裡一閃而過的是一抹深深的悲哀。

  寧冽伸手握著寧凜的肩膀,臉色很難過,薄唇抿得很緊。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龐,一張怒氣衝天,一張哀傷無限。

  寧冽年紀不大,但他初中畢業後就沒再讀書,今天這裡晃晃,明天那裡耍耍,做著一份汽修廠的零工,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和寧凜這個警校學生幾乎是天差地別。

  但他始終只是個孩子,他身形和寧凜一樣高大,可是難過的模樣還是像個孩子。

  他看著寧凜,委屈從眉梢眼角溢出來。他仰視著自己的哥哥,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話:

  「哥,你很久沒問過我餓不餓了。」

  他克制著,可依然看著如此孤單,他用很清冷的聲音說著話,似在埋怨,又似在耍賴。

  「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偶爾……也關心關心我吧……」

  那天晚上發生的小插曲匡語湉並不清楚。

  她十七歲,眼前的青山不是山,眼見的流水不是水,她走到哪裡,哪裡就化作寧凜,化作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每天每夜,她都想著他,都沉溺於他。

  她見枯草不憂,見夕陽不愁,不信天長地久有時盡,不信此恨綿綿無絕期。

  她只信他。

  後來,她二十八歲,最常聽人說,往事如煙,事事如煙。

  歌里唱,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又唱,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但匡語湉覺得,往事不能如煙,事事都不能如煙。

  有人畫地為牢,有人困守執念,有人不信一切如煙。

  自古以來,英雄都能平地起山河,力拔山兮氣蓋世,個個豪傑萬千,一壺好酒,兩三友人,說盡江湖義氣。

  可真有一天,萬事翻篇過,她卻想問一問那個人,你放下了全部的愛恨,拼盡全力終於闖到終點,是否真的挖到了自己想要的寶藏。

  你的往事,你的傷痕,是否真能如煙。

  那條回不去的老街,你有想它嗎?

  那段最單純的歲月,你還懷念嗎?

  你欠了誰一句沒說出口的抱歉,你辜負了曾許諾過的要給誰的一生。

  你還想再見她一面嗎?

  你是否真能,如煙?

  4

  下雪了。

  小小粒的雪花從天際落下,被路燈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天色黑透了,只有路邊小盞的燈還攢著光亮,催促行人趕緊歸家。

  青石板路上傳來腳步聲,顫顫巍巍的人影停留在匡語湉的身後。

  「葡萄啊,下課了怎麼還不回家?」

  老嫗站在幾步外,懷裡抱著籮筐,眼睛還是混濁的。

  她身上的朽氣太重了,讓人感覺可能下一秒她就會離去。

  「還在等大寧嗎?別等啦,阿婆看到他已經回家啦。」

  匡語湉沒出聲,長風把她的頭髮吹亂,掀起來,露出她蒼白的臉,她就那麼沉默地站在雪裡,站在風裡。

  老嫗又問:「葡萄啊,小寧呢?阿婆好久沒看見他了。你們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是去了哪裡,怎麼還不回來?」

  這個問題,匡語湉是知道答案的。

  她諷刺地笑一笑。

  雖然現在看來,這個答案和她當初預想的一樣,是錯的。

  「他被他媽媽帶到國外去了,不回來了。」

  老嫗「啊」了一聲,滿臉失望。

  匡語湉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最後的夜晚。

  那晚的月光很溫柔,但他們說出口的話很鋒利,滿滿的都是少年人的意氣用事。

  那時候他們不夠成熟,不懂得如何和自己年少的戀人用最舒服的方式相處,只一股腦地把所有的情緒都給對方,不管對方是否招架得住。

  匡語湉記得,他們吵了場架,原因僅僅是寧凜穿了一件別的女生送他的衣服。

  那衣服上繡著「NL」,藏滿了少女懷春的心事,只有蠢直男才會以為這是品牌的LOGO。

  匡語湉氣得想把他的衣服扯下來丟掉:「別人送你禮物你就收?!」

  寧凜叫苦不迭:「我過生日嘛!而且這不就是件普通T恤?你到底在生氣什麼?」

  「生日禮物?你……」匡語湉跺腳,「你就想也不想地收了?」

  寧凜覺得自己是真冤枉,他舉起雙手:「我也回送給她了啊。」

  「……」

  「我沒白拿人家的。」他小聲地為自己辯解,完全搞錯了重點,「我回禮了。」

  匡語湉神經都開始作痛,咬牙問:「你回了什麼?」

  「不知道啊,起東去買的,我就出了點錢。好像是香水吧,她還挺喜歡的。」

  「……」

  「小葡萄,怎麼不說話——哎,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這是謀殺親夫啊!啊啊啊,住口,別咬了!」

  那會兒寧凜快畢業了,按理說在警校待了這幾年,性格怎麼也得穩一點,但他偏偏還是邪得很,行事風格一點也不像能幹刑警的料。

  邪就算了,對待感情反倒只剩下一根筋,別人能想到的細枝末節他永遠想不到,常常把匡語湉氣個半死。

  「你這個傻瓜!你走,你走,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我都煩死你了。」匡語湉把他推出門,說了很多負氣的話,要他想清楚自己哪裡錯了再來找她。

  寧凜保持著沉默,用一種困惑不解的眼神看著她。

  他是驕傲的,甚至是桀驁的,唯獨在感情上留了脆弱。他是真想不通,就一件衣服而已,為什麼能惹匡語湉生氣。她生氣,他可以道歉,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


  不就一件衣服嘛,她喜歡的話,他送她都行。

  匡語湉被他的眼神看得差點心軟,但目光一拐,看到那個「NL」,她立馬又重新生起氣。

  明明是她的男朋友,怎麼還總是被別人心心念念惦記著。

  那個女生,討厭死了。

  他也是,討厭死了。

  匡語湉那時想的,只是要寧凜來哄哄她。她是沉浸在愛情里的小女生,偶爾做作,偶爾無理取鬧,這都是在跟男朋友撒嬌罷了。

  她無非就是喜歡他哄她的樣子。

  可沒想到從那以後,他真的消失了。

  她讓他走,不要出現在她面前,他就真的走了,再也沒出現。

  ……

  「葡萄。」

  匡語湉抬眼看著老嫗。

  老嫗滿是皺紋的臉露出慈愛的笑意:「阿婆這兒有好吃的果子,你讓小寧回家,阿婆給他做果子吃。」

  匡語湉的眼睛酸到了極點,她緩緩眨了一下,輕聲說:「阿婆,小寧哥哥不回來了。」

  老嫗攥著籮筐,歪著腦袋想了想。她舉起手,指向樓道里某扇亮燈的窗戶:「他回家了,小寧在家啊,阿婆看到了。」

  匡語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眼底零星的笑意也凍住。

  她僵直著身體,聲音很啞:「阿婆,那是大寧,是寧凜。」

  老嫗一愣:「是大寧?大寧回來了?」

  匡語湉點點頭。

  她的身影在路燈之下被拉得細細瘦瘦,和著風雪一晃一晃,好像隨時都會飄走。

  老嫗靜靜地看著面前纖弱的女人,她的眉眼看起來很悲傷,但始終沒有落淚。

  老嫗拍了拍腦袋,想起什麼,驚呼:「哎,不對,大寧,大寧不是死了嗎?」

  她在原地轉了兩圈,費力地想著,從亂糟糟的腦海里掏出一點點往日的殘餘。

  「說他要搶人家的錢,還打死了個警察哩!就死掉了!是不是啊葡萄?」

  是不是啊,葡萄?

  老嫗的話一下讓時光倒流,讓匡語湉回到了二十歲,回到了那段痛苦的歲月。

  所有人都問她,葡萄啊,到底是不是?

  那個老街里最飛揚驕傲的年輕人,忽然某天在雲桐街持槍搶劫,瘋狂之下開槍殺死警察,被挾持的人質有哮喘病,驚嚇之下昏死了過去,出於無奈,狙擊手開槍將他當場擊斃。

  他自己就是警校的學生,怎麼還會開槍殺死警察呢?

  他是不是本性如此,他分明就是臭水溝里的老鼠,非要裝出道貌岸然的好人模樣。

  他騙了我們所有人,是不是?

  他是殺人狂,他是個瘋子,是個變態,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匡語湉用手掌蓋住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喉頭裡發出輕聲嗚咽。

  她像要把這八年的絕望都放在這一句回答里。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他不是這種人啊。

  寧凜怎麼會是這種人呢。

  那是她的寧凜,她最愛的寧凜,是考上警校,發誓要做一個好人的寧凜啊。

  匡語湉失聲痛哭。

  「不是的,他沒有!是你們錯了,你們弄錯了!」

  她的心口泛起絞痛,等得太久了,她甚至忘記自己最開始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堅定地相信他。

  也許不需要為什麼,相愛的人本就不需要為什麼。

  匡語湉眼裡的淚一顆顆落下,喉嚨里的嗚咽漸漸變成小獸般的嘶鳴,肩膀也劇烈顫抖著,她緊緊捂著口鼻,淚水模糊了視線。

  5

  耳邊響起一聲很長的嘆息。

  然後,匡語湉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老年人身上慣有的氣味混雜著溫暖,乾枯的手掌一下下在匡語湉背上輕撫,她在用自己僅有的仁慈安慰著這個愛哭的孩子。

  「沒有,沒有,錯了……是我們錯了……」老嫗一次次地重複著匡語湉的話。她未必能理解聽到的話的意思,因為她早就痴痴呆呆,不辨人事,她只是下意識地安撫著懷中的女人,如同每一個年長的長輩安慰小輩那樣。


  匡語湉的眼淚砸下來,情緒來得很洶湧,她終於再也繃不住。

  這一切就像一場夢,一場美好的夢。她怕這只是自己的臆想,等夢醒來就有人告訴她,寧凜根本沒出現過,他早就死了,他的骨灰盒還是她親手從殯儀館裡認回來的。

  「阿婆。」匡語湉唇瓣哆嗦著,她淚眼矇矓,一邊哭一邊說,「他沒死,那就是他!他沒有死,他回來了,活著回來了……」

  老嫗有樣學樣:「他沒死,沒死,回來了,活著回來了。」

  「他沒有死。」

  老嫗學:「他沒有死。」

  「他還活著,他回來了。」

  「他還活著,他回來了……」

  匡語湉像發瘋一樣回抱著老嫗,哭得喘不上氣。在這個寂靜的夜裡,只有這個瘋癲的老人家是她唯一的支撐。

  老嫗溫柔地擦去匡語湉的眼淚,手掌的老繭把匡語湉的臉都磨紅了,她沖匡語湉傻笑,拉著匡語湉的手把她往身後的方向扯。

  「葡萄不哭,去找大寧。大寧欺負你,阿婆還要打他哩。不哭了啊葡萄,找大寧去……」

  匡語湉眼圈紅著,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

  她的眼裡還有很重的悲傷,還有無法言說的痛苦,但她很迷茫,她看了看老嫗,又看了看窗戶。

  「找他?」

  老嫗點點頭,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去找大寧吧,葡萄。大寧一直在那裡呢。」

  匡語湉無聲地抬起頭。

  那扇窗戶在老街的西面,那裡面有她盼了八年才終於盼回來的人。

  八年。

  人生能有幾個八年。

  所以……

  「葡萄啊,找他去吧。」

  匡語湉說:「好。」

  她要找他,要去找寧凜。

  此時此刻,她無比確信,她要去找他,必須找他。

  老嫗抱了抱她:「去吧。」

  匡語湉慢慢往樓道走去,她走得很慢,但很堅定。

  剛開始還是緩緩地,踩著小碎步,一步一步往前走,後來她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開始奔跑。

  時空在此刻扭轉回溯,她仿佛回到了十七歲,那時她正在奔跑著去自己心上人的身邊。

  她跑過街道,跑過青石板路,跑過時光。

  跑過所有的迷茫和彷徨,惶恐和不確定。

  所有的念頭只因為那一句話——

  寧凜還活著。

  徐槿初沒說錯,匡語湉過得是真的很疲憊。

  一路上,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最開始的變故,應該是在張芳菲出現的那一天。

  張芳菲是寧凜和寧冽的生母,多年前拋夫棄子遠走他鄉,嫁了個地痞樣的男人,日子表面看起來過得還算光鮮亮麗,至少比和寧父在一起時好很多。

  她應該是個心狠的女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天她像忽然想開了一樣,出現在了寧家兄弟的面前。

  在匡語湉的印象里,她是個很「垮」的女人——臉部皮膚垮了,身材垮了,樣貌長得更垮,兩個黑眼圈都快掉到胸口。

  她在老街住了段時間,天天帶著寧冽招搖過市,頂著一頭雞窩一樣的黃頭髮,身上的劣質香水味濃到十米外都能聞見。

  可那段時間是寧冽最開心的時候,他到處和人說,他哥哥有了女朋友就不要他了,但他還有媽媽,他媽媽要帶他去國外,護照都已經辦好了,這次走了就不回來了。

  匡語湉那會兒正跟寧凜因為禮物的事情在慪氣,強迫自己壓下了好奇心,不去問不去想。

  大約有三四天的時間,她都沒有和寧凜聯繫。

  幾天後,學校通知匡語湉,學院獲得了兩個公費出國交流名額,學習時長一個月,按照上學年的成績擇優選取,她和另一個叫孫郁可的女生獲得了這個寶貴的機會。

  包吃包住包交通,連異國的電話卡都給她們準備好了。

  學校的意思是,打包行李,立刻出發。

  在機場,匡語湉咬著唇,拿著新領到的電話卡,看著自己手裡沒有任何動靜的手機,有點委屈。


  老師和導遊催促了她三遍,她才起身,換掉手機卡前,她給寧凜發消息,說自己一個月以後就回來。

  想了想,她又打了一句話。

  【我不該和你吵架的,對不起。】

  飛機轟鳴聲在天際響過,她坐在經濟艙,身旁的女生笑著對她說:「你好,我是孫郁可。」

  她說:「你好,匡語湉。」

  孫郁可笑嘻嘻的,頭髮很短,剪到耳根,整個人看起來很利落。

  「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出國,人生地不熟的,我有點怕,還好有你陪著我。不過反正也就這麼點時間,一個月以後我們就回來了。」

  匡語湉眨眨眼睛,揉著手裡的手機和眼罩:「是啊,還好就一個月。」

  就一個月,她就回來了,就能見到他了。

  匡語湉戴上眼罩,閉上眼,腦子裡想到寧凜抱著吉他彈唱的模樣。她很想他,這次回去她一定好好和他道歉,以後她再也不會無理取鬧了,她想他能一直在她的身邊,他們不吵架了,以後都好好的。

  可誰能想到,只是一個月的時間,就這麼短短的一個月,一切都不復從前。

  那時候的感覺還歷歷在目,工作人員把沉甸甸的骨灰盒遞給她,上面標註著兩個字:寧凜。

  他死了,因為搶劫殺人,被警察當場擊斃。

  多可笑,怎麼可能呢?

  好好的一個警校高才生,怎麼會糊塗到去搶劫?

  他是缺錢還是不要命了,才會這麼做。

  可很多人告訴她,雲桐街搶劫案發生的那天,他們都看到了。

  事情發生得很快,短短几分鐘,那個說要當好人,說要娶她生娃娃的寧凜就變成了一具屍體,成了令老街蒙羞的存在。

  他們看著匡語湉,像在看一個瘋子。

  無奈、害怕、同情……各種情緒都有,比刀劍還鋒利,刺穿人心。

  「真是看不出來,嘖嘖,我還以為那是小寧才會幹的事兒,沒想到大寧也這樣。」

  「得了吧,警察都說了查過了,那人就是大寧。警察還能搞錯事兒?別傻。」

  「我看大寧就是這種人,從小到大都不聽話。」

  「可以了,小聲點。講那麼多話,讓匡家的那姑娘聽到就不好了……」

  ……

  寧凜死了,其他人怎麼說、說什麼,又有什麼所謂呢。

  匡語湉盯著骨灰盒上「寧凜」兩個字,像不認識一樣,一直看,看到眼睛發紅髮酸,一滴淚落到盒面上。

  她說:「你們騙我,他沒有死。」

  工作人員見慣了這場景,聲音不停,忙著做登記手續。寧凜沒有父親,寧冽據說被他生母領著出國了,已經聯繫不上,他沒有別的親人,來認領屍體的只有匡語湉一個人。

  匡語湉忽然提高聲音:「你們為什麼要把他火化了?為什麼不讓我看屍體?你們騙我是不是,他沒死,你們把他藏哪兒了?」

  工作人員手足無措,無奈道:「姑娘,我們都是按程序辦事的,公告已經發了一個月了,屍體也放了一個月了,昨天才剛火化的,你就遲了一天而已。再說我們騙你幹什麼呀,又沒好處。」

  匡語湉沒說話,她抱著骨灰盒,視線不知道落到哪裡。她不敢去看懷裡的東西,更不敢看那上面的名字。

  工作人員嘆了口氣:「節哀順變。」

  生生死死的,看多了也就這樣。人活一世,到最後都會變成灰,逃不開這四四方方一個盒子。

  這人確實還年輕,也挺可惜的,但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活不過來了。如今有人捧著一把灰,為他流兩滴傷心淚,這短短的一生也不算白活,起碼還有人惦記。

  逝者已逝,活人還得往前看,不是嗎?

  但匡語湉做不到節哀。

  她茫然,她害怕,她甚至恨。

  胸腔里的東西泛濫出疼痛,宛如裂成好幾塊,她的頭腦一陣陣眩暈,眼前都是模糊,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懷裡的骨灰盒冰冷,讓她手臂發麻,但她莫名其妙地覺得那一定不是寧凜。

  她覺得他沒有死,可能是警察弄錯了也不一定,他或許只是失蹤了。


  明明一個月前他們還在吵架,她還讓他想清楚了再說。

  那場架都還沒吵完,他們還有很多話沒說,他怎麼突然就死了。

  怎麼可能呢。

  樓道一如既往地空寂,匡語湉走過台階,來到寧家的門前。

  她盯著面前老舊的房門,啞著聲說:「寧凜,開門。」

  無人應答。

  風雪交雜,風從窗戶外灌進來,把她的臉吹得生疼。

  匡語湉低垂下眼睛,聲音輕下去,一直輕下去,輕到喃喃自語般地說:「我知道你在裡面。」

  她的手指觸摸到門上粗糙的紋路,感受著一門之隔里那個人的心跳與呼吸。她今年二十八歲了,已不再年輕,她滿懷希望地等過,頹然無助地放棄過,然後她就在世俗的生活里打轉,慢慢活成了一隻陀螺,不能停,停下來她就會倒下。

  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還好端端地活著。她不是陀螺,她是一隻風箏,她的線仍然在他的手中,只是一個照面,他就能給她生的力量,讓她迎風而上,扶搖萬里。

  他沒有降落,她也不會降落。

  「寧凜,你開門。」她嘶啞著嗓子說。

  一片寂靜。

  外頭的風雪漸漸停了,微風吹來,把頭髮吹得凌亂。

  冬天很冷,但沒關係,夏天總會回來。蟬鳴陣陣或風吹麥浪,都會在某一時刻,以摧枯拉朽之態,死而復生。

  匡語湉攏了攏頭髮,目光落在窗台下的馬紮上。這扇窗戶很小,但過一個人沒問題,而且因為樓層沒有翻新,它並沒有裝上防盜網。

  忽然,夜幕之中傳來「砰」的一聲,天光乍亮,五彩斑斕,噼里啪啦的煙火聲和人潮聲頓時如潮水般湧來,溢開。

  彩色的光映在匡語湉的臉上,她看起來有一種豁出去的決然。

  她對著門,一字一字地說:「我數三下,你要是不開門,我就從這裡跳下去。」<!--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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