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甜蜜的回憶
大學放假往往比中學要早上一些日子,而顧景琛和丁淺到了一中外面沒多久,就發現學校里的走讀生開始陸陸續續地到了校門外面。
三五成群的學生中,將近三分之一是穿著校服的,都是喧囂打鬧,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即便這其中多數,到了課堂上就會蔫成好幾天沒澆水的花苗。
「還好現在校服穿戴學校里抓得不嚴……」
丁淺目光四處遊走,聲音很輕地嘀咕著。
一旁顧景琛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你在想什麼壞事兒呢?」
丁淺聞言轉回頭來,無辜地眨了眨眼:「我才沒有啊——我這麼乖,中學開始就是個聽話的好學生。」
「嗯,你中學的時候特別乖。」
低沉微啞的聲音藏著笑音附和。
「……」
丁淺頓時被這聲音勾得有點心虛了,她忐忑地把視線轉開。
之前還未察覺,這一轉之後,丁淺倒是恰好跟不少偷眼打量著他們這裡的目光撞了個正著,而其中的多數,都是集中她身旁這人的身上。
「……學長,你太禍害了。」
丁淺咕噥了一聲,轉回去,「……難道是口罩沒戴好?」
「……」
顧景琛無奈地看著她。
原本清雋的五官和冷峻分明的臉部線條如今都被一隻純黑的口罩遮了大半,只露了一雙湛黑深邃的眼眸在外面。
——這自然還是丁淺的傑作。
事實上,不久之前一見著學生開始多起來的時候,丁淺就立刻跑到了旁邊的24小時便利店買了一隻男士口罩。
還美其名曰「D神微服私訪——被人認出來就不好了」。
「嗯……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吧?」
丁淺的目光逡巡了幾遍,確定不熟悉的人都看不出Diva的本尊來之後,她才轉過視線去,踮著腳尖看了看學校大門。
顧景琛觀察了她一會兒,片刻後眉峰一抬。
「你不會是……想混在學生里進去?」
「……」
丁淺轉回臉來,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眸子在光下斑駁著好看的色澤——
「這樣不好嗎?」
對著這比小鹿都無辜的眼神,顧景琛還真是說不出一句「不好」來。
半晌後他不禁失笑,抬手在女孩兒栗色的長髮上揉了揉。
「你笑什麼啊……」
跟顧景琛那雙含笑的黑瞳對視了一會兒,丁淺也忍不住翹起唇角來。
「沒什麼,我就是突然發現,在你面前,我好像很難有什麼原則可言。」
他伸手把女孩兒慢慢往懷裡帶,自己也微微俯身,「你說什麼,我都覺著很好,就該這麼辦。」
帶著點喑啞笑意的聲線撩得丁淺面色微紅,她故作嚴肅地抿起唇,伸手抵在那人身前,阻止了兩人之間繼續靠近的動作。
「……」
顧景琛低下頭去,看了一眼抵在自己胸膛上的那雙白淨的小手,又似笑非笑地掀起眼帘來,定定地望著女孩兒。
丁淺被他看得心跳失序,輕咳了一聲轉開視線:
「那個……我們可是在學校外面……你都沒有感受到來自校園的肅穆和莊重嗎?」
「……」
這理由讓顧景琛笑得眼角微垂,「你以為自己在烈士陵園呢?」
丁淺無辜:「那你總感受到來自你的學弟學妹們的注目禮了吧?」
顧景琛視線一抬,轉了半圈,不少和他目光相接的,無論男生女生,都把視線迅速收了回去。
「顧學長,你可是當年的優秀學生代表——身為學弟學妹們的表率,你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啊。」
丁淺見顧景琛動作漸收,忍不住笑著調侃。
顧景琛垂眼,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我以為從遇見你之後,自己就跟『優秀學生代表』這種稱號無緣了。」
「……」
丁淺自然是想到了當年顧景琛被全校通報批評的那件事的起因,她的眼神一閃,沒往下接話。
「還在想孫清茹?」
提起這個名字,顧景琛眼底笑意一淡。
丁淺沉默了兩秒,點了點頭。
「以前我所不知道的那些事,可以說給我聽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
「……嗯。」
丁淺動作很慢、但也很認真地再次點頭。
「我的父母很相愛,但我的媽媽在我三歲那年就因病去世了,我對她沒有什麼太多的記憶……爸爸很愛媽媽,聽外婆說,媽媽去世之後,他有一段時間非常痛苦……即便是後來稍稍振作之後,他也是只肯拼命地工作。」
丁淺輕嘆。
「所以,雖然我的家本來是在Q市,但這裡對於爸爸來說,是一個裝滿了過去幸福的記憶、卻因為媽媽的猝然離世而變得讓他再也無法踏足的地方。」
「你的媽媽,是姓丁嗎?」
顧景琛輕聲問道。
「對。」
丁淺點了點頭,唇角微微翹起來,這笑意在女孩兒臉上看起來溫柔而熙和。
「聽外婆說,我剛生下來沒多久,爸爸就執意要讓我隨媽媽姓;而且因為媽媽身體本來就不好,爸爸也不讓她再懷胎……而媽媽去世很多年後,爸爸仍舊不肯接受其他任何人。
所以一直到現在,我也是爸爸唯一的女兒。」
顧景琛眸色微黯:「伯父一定很愛伯母。」
「嗯,儘管我對媽媽並沒有印象,但我也能感覺得到爸爸對媽媽的感情很深。」
丁淺輕嘆了一聲,「有時候,我反而會希望,爸爸對媽媽的感情能夠稍微減輕一些……那樣他大概也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吧。」
「別擔心,伯父不是還有你嗎?」
顧景琛抬手安撫地撫了撫丁淺的長髮,「那時候在你家的晚宴上見到伯父,我能看得出來,跟你站在一起的時候,伯父是很開心的。」
「……」
丁淺臉上多了點笑意,她點了點頭,「我小時候不很懂事,總纏著爸爸說想要一個哥哥姐姐——你見過喬姐的,她就是那時候爸爸領養回來的。
只不過後來,她也去了T市上大學。
……她離開的時候,我特別難過,就像是唯一親近的同齡人也拋下了我一樣……就在那時候,我認識了孫清茹。」
顧景琛的眸色一頓。
他終於明白,為何他伶牙俐齒也懂事聰明的小星星,在面對孫清茹的時候,卻總是會在最後退讓一步。
「我那時候性格應該算是有些缺陷吧,在學校里並不喜歡和同學們交流。
而跟孫清茹認識之後,她的開朗活潑和人緣好,都慢慢影響帶動了我。」
丁淺垂下眼帘,纖長的眼睫輕輕地抖了一下。
「所以提起Q市,提起在這裡生活的日子,有她的那段記憶,是我在這兒最有色彩的往事……我能夠記得那時候很多歡笑玩鬧的片段,如果否認了她,或是否認了我們之間曾經存在過的友情……那就好像,把我在這兒最美好的那段記憶都按下刪除一樣。」
丁淺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又慢慢呼出來,看著眼前乳白的水霧,她笑得眉眼微彎,神情間卻有些悵然若失。
「我怕失去的或許不是她,更是那些片段里無數個自己……」
「……」
看著女孩兒那副比哭都要有些難過的笑顏,顧景琛終於沒能忍住,也不再去在意那些學生的注視。
他伸手把他的女孩兒攬進懷裡。
「……不要這樣笑。」
他一停,微微俯身到她耳邊,呼吸微灼:「你現在有我了。
從今往後,你的每一個記憶的片段里,我都會在……I promise.」
丁淺眼眸微栗。
過了許久之後,她才接話,聲音壓得有點低——
「我會記得了。」
「嗯?」
顧景琛懷抱稍松,垂眼看她。
丁淺趁機鑽了出去,笑吟吟地指著校門:「下午開課時間到了,顧景琛同學,你再不進去可要遲到了啊。」
「……」
顧景琛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丁淺在這眼神下只得告饒,小跑回去,踮著腳尖到顧景琛耳邊:「趁著現在人多,會比較好進一些,萬一等下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你實在太顯眼了。」
「你嫌棄我?」
顧景琛輕一挑眉。
丁淺輕笑著往校門口跑去——
「我才沒有呢。」
顧景琛邁開長腿往她那兒走:「不嫌棄那怎麼不等我一起?」
「中學期間,嚴禁早戀。」
丁淺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只不過嚴肅不到幾秒鐘,她自己就繃不住笑了出來——
「革命尚未成功,顧景琛同志,我在裡面等你——你如果不幸被敵人逮捕了,一定記得自己的信仰——不能出賣你的同志。」
顧景琛笑著瞥她一眼。
「是,畢竟我們『革命友誼』了很多年,深厚得很。」
「……」
丁淺側頰微紅,翹著唇角躲進了往學校里走的學生們中間。
憑藉身高和人流的優勢,丁淺沒費什麼力氣就跟著上學的學生們一齊混進了校園裡。
從東門一進校園,迎面便是一條寬闊的林蔭道。
林蔭道帶著一點坡度,一直通向整個校園的正中心。
它的北邊是一片綠化區,人造湖、假山、噴泉、長廊……各式各樣的景致在這片綠化區里錯落著,總也能見著教職工或是學生在其中靜坐或散步的身影。
丁淺望著這片似乎沒什麼變化的地方,只覺得心裡感慨萬千,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直到一個女學生笑著從丁淺面前跑過去,她才驀地回神。
順便想起了某個一直還沒出現的人。
……不會真被保安逮住了吧?
丁淺被自己的猜測逗得唇角微彎,她沿著林蔭道往校門方向回走了幾步,然後停住了。
她逆著人流,看見了向自己走來的顧景琛。
那人身前身後,左右兩旁,數不清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望。
看著那些女孩兒眼裡露出來的掩飾不住的驚艷情緒,丁淺忍不住失笑。
——也是,長成她顧學長這副模樣身量的,怎麼指望著能埋沒在學生里混進來呢?
午後陽光正暖,不久前還熠熠的雪已經化成了粼粼的光。
丁淺踩著地面雪融的水色和上面一個又一個的太陽,像個真正豆蔻年紀的女孩兒,帶著點莫名的歡欣鼓舞,走到了顧景琛的面前。
她右手虛握,裝作拿著支話筒的模樣,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來。
「請問,顧景琛同志,你是怎麼穿過敵人嚴峻的封鎖線,到達敵後作戰區的呢?」
話音一落,那雙漂亮的杏仁眼裡就已經壓不住笑意,微微彎下了眼角。
還帶著口罩的顧景琛抬手欲摘,話裡帶著點淡淡的笑音。
「既然是採訪,我怎麼也該摘了口罩以示尊重吧?」
「哎——」
丁淺一聽,也不攥著自己的「話筒」了,右手上前拉住了顧景琛的手腕。
等迎上顧景琛垂望下來的含笑眼神,丁淺無辜地笑了笑。
「還是低調點……低調點好。」
「你不是要採訪嗎?」
「……顧學長我錯了。」
見顧景琛不肯就此妥協,丁淺立刻雙手合十,一臉誠懇地揚著下巴看向對方。
顧景琛似笑非笑地睨著她:「我就那麼見不得人?」
「當然不是,就是因為太見得了人了……」
丁淺伸手在虛空劃了個小小的圓圈,「你看我們周圍這些學生,裡面還不知道有多少是你的潛在迷妹,萬一你露了真容,發生了踩踏事件……」
話音到此即止,丁淺做出一個「你看是吧」的表情。
「嗯。」
顧景琛點了點頭,去摘口罩的手往下落。
丁淺剛想著她顧學長今天是難得地好說話,就感覺到自己原本阻止對方摘口罩的那隻手,被人反壓一下,然後被牽住了。
「……」
丁淺微掙了下,「這可還是在一中呢。」
「早戀的在校生都有,你這種冒充學生混進來的就更無所謂了。」
顧景琛握住了那隻不很安份的手,將人帶向了林蔭道的前方。
周身依舊不少目光壓了過來,只不過憑顧景琛那深黑長大衣筆挺西裝精工白襯的模樣,顯然沒一個會覺著他們是在校學生的。
也是走出去一段距離,丁淺才想起了這個問題——
「你這副模樣……是怎麼混進來的?」
「你以為我是你嗎?」
顧景琛似笑非笑地側眸過來瞥她一眼。
「我給我原本在初中部時的恩師打了個電話,他讓保安放進來的。」
丁淺聞言一哽,心裡頓起些不祥預感——
「你這不是要——?」
「嗯,去拜訪一下我的恩師。」
「……」
丁淺表情嚴肅,「雖然我也很好奇學長你的恩師會是什麼德高望重的大牛,但畢竟我不認識,貿然拜訪肯定不好,所以不如——」
顧景琛把生了退意的丁淺拉回了正軌,然後才低笑著補充了一句。
「不巧,你還真認識。」
丁淺:「……」
「那我們能放開手去嗎?」
「不能。」
「……」
「我就真的那麼見不得人?」
「……」
「看來是了,真令人傷心。」
「……不是。」
丁淺小聲嘀咕了句。
「那是什麼?」
「……」
丁淺慢騰騰地抬起了視線,「因為我會不好意思。」
顧景琛怔了一下。
看著面前女孩兒明顯微紅的側頰,顧景琛回過神來,唇角一掀。
「我能親你嗎?」
「……!」
丁淺杏仁眼睜得微圓,本能地抬手捂住了嘴巴——
「這裡還那麼多中學生呢!」
然而那人已經側著附過身來,隔著口罩,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深邃的黑瞳在她面前熠熠地亮著。
一觸即離。
沒去管身邊那些已經呆住的旁觀者,顧景琛牽著丁淺重新邁開腿。
「抱歉,才聽見。」
「……」
十分鐘後。
丁淺和顧景琛走進了高中部7號教學樓樓內的數學教師辦公室里。
此時正是下午剛開校門,辦公室內只有一個中年男老師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正翻著書桌上的試卷,眉頭緊蹙。
「王老師。」
顧景琛往辦公室內走了幾步,看清那男老師模樣,便摘下口罩喊了一聲。
王恩杉一聽見這動靜,忙抬起頭來,上上下下把顧景琛打量了一遍,忍不住笑著站了起來——
「顧景琛?
你還真回學校來了?
——我之前聽你師母念叨,說你去了國外給那個什麼W&B拍GG去了,剛才接到你電話,還以為是你逗老師玩的呢!」
「我哪敢跟王老師您開玩笑。」
顧景琛笑著接話,「今天也是剛好有事回國,不敢過師門而不入,這才特意來拜訪您。」
「就你會說話,哈哈……」
王恩杉笑著走過來,到了面前注意到了站在顧景琛身旁的丁淺,他目光往兩人牽著的手上一落,笑道,「哎喲,顧景琛啊顧景琛,你也有能栽到哪個女孩手裡的一天?
想當初你在學校里禍害了多少女生,啊?」
顧景琛笑著望了丁淺一眼,轉向王恩杉:「王老師,我女朋友就在這兒呢,這話您可不能亂用措辭。」
「好好好,我措辭不準確,你那算不上禍害行了吧……」
王恩杉笑眯眯地轉向丁淺,「你不知道,當初顧景琛在學校里有多受歡迎——要不是我這做老師的不能說這種話,我真想讓他找個女孩兒早戀,就當造福其他人了啊!」
王恩杉興致勃勃地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動作驀地一頓,臉上笑意也變成了點疑惑。
他指著丁淺看向顧景琛:「我怎麼看著你女朋友,那麼眼熟呢?」
丁淺這會兒只能硬著頭皮開口。
「王老師……我是丁淺,初中就是跟您的班。」
王恩杉呆了一下,轉了回去:「丁淺?
——就初三讀到一半突然轉學那個丁淺?
我那個數學課代表?」
「……」
丁淺頓覺心虛,但也只能乖乖點頭,「是我,王老師。」
說完,她露出一個無辜的笑意來。
「……」
王恩杉瞪著眼睛,看看丁淺,再看看顧景琛,又轉回去看看丁淺,然後再轉向顧景琛……
這麼來回了幾次之後,他目光落到兩人牽在一起的手上。
「你們倆……?」
王恩杉看起來費了很大力氣才接受了這個消息,最後表情十分複雜地看向顧景琛。
「我記得當初你高三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是你師母懷孕,你經常主動請纓幫我去初中部代班啊……」
他轉頭看了丁淺一眼,然後頗有些心情沉重地又轉向顧景琛——
「你不會是那時候,就惦記上我的數學課代表了吧?」
顧景琛失笑。
「第一次代班,可是王老師您讓我去的。」
「——那之後呢?」
「……」
顧景琛沒回答這個問題,只墨瞳含笑地側過臉去,望向了丁淺。
丁淺顯然並不知道當年跟顧景琛漸漸相熟的過程里,竟然是有這人費心經營的成分在裡面。
她也微愕地轉眼去看顧景琛。
兩人目光相接,顧景琛低笑了一聲。
「王老師,我本來可是想把這個秘密一直藏到她嫁給我的那一天呢。」
這話音驀地撞進耳朵里,於丁淺而言,無異是平地一聲驚雷。
等那震得腦袋都發懵的聲音過去,她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這一次卻是怎麼也壓抑不住臉頰愈發灼燙的溫度。
王恩杉還沉浸在自己的得意門生一瞬間從「後生模範」進化到「斯文敗類」的巨大的落差感里,聽了顧景琛這話,心情萬分「沉重」地搖了搖頭。
他聲音帶笑:「這麼說來,我是不是還得是你們早戀的推動人?」
顧景琛瞥一眼身旁人耳尖都微紅的模樣,忍不住又添了一把火。
「嗯,您確實功不可沒——等我們結婚,該請您做證婚人。」
丁淺:「……」
顧景琛和丁淺在學校里一直待到了下午。
中間王恩杉有課,兩人就順著側邊的樓梯往下走,身旁不時有穿著校服用好奇的目光望著他們的中學生經過。
從之前「結婚」的逗弄里緩過勁來了,丁淺笑著湊到顧景琛身旁去:「你看見了嗎?
剛剛路過的那幾個女生又在看你。」
顧景琛含笑瞥她,剛要說話,旁邊冒出了個小心的聲音來。
「你、你是D神嗎?」
走到兩人旁邊,扎著馬尾辮的女生眼睛睜得有點大,不遠處的長廊窗邊,還有幾個成群的學生帶著期冀的眼神看著這裡。
丁淺正跟顧景琛對視,一聽這問題,嘴角就先翹起個「你看我說吧」的弧度。
顧景琛視線轉了過去。
「抱歉,你認錯人了。」
這聲音算得上十足的冷淡,與之前和丁淺言笑時的語氣截然不同,那女生一時臉色微微白了下。
只不過她似乎還有點不甘心:「可你跟Diva長得真的很像……」
「是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說完,他轉回頭去,牽住了身旁的丁淺,就往樓下走去。
直到女孩兒失落的神情已經看不見了,丁淺嘆了口氣。
「顧式冷漠,又來了。」
顧景琛聞言,步伐一停,順便把慣性地往前走的丁淺也拉了回來。
一個對丁淺來說猝不及防的面對面。
漂亮的杏眼睜得像只受驚的鹿。
顧景琛原本想要繃起的面部也不禁鬆了下來,還帶上點笑意。
「你希望我還對你之外的女人和顏悅色?」
「……」
丁淺無辜地眨了眨眼,「那個,還算不上女人吧?」
顧景琛沒回答她這個問題,只挑了下眉。
「而且,」丁淺唇角淺翹,「我就算對自己沒什麼信心,對你卻是很相信的。」
「相信什麼?」
顧景琛眼睛微狹,黑瞳里閃著意味深長的情緒。
丁淺跟他對視幾秒,做出一個無辜的神情。
「相信你堅貞不二?」
「……」
顧景琛沒說話,眼神有點危險地看著她。
丁淺被他看得笑著投降:「好吧好吧,我是相信你很專情,不會喜歡上別人。」
「我不會嗎?」
顧景琛不依不饒地看著她。
丁淺點了點頭,漂亮的琥珀眸子認真地對視:「你會嗎?」
「……」
在那片能融了天光的眼底世界裡,顧景琛不能自拔地沉進去。
須臾之後,他唇角微掀:「你說得對,我不會……除了你之外,永遠不會。」
丁淺:「……」
作為話題的開始人,她很慫地在男人無比認真的眼神下,紅著臉頰大敗而逃……
……
兩人牽著手在一中的校園裡走過了很多地方,連中學時可能不曾涉足的地方都一起去看過了。
討論著哪棟樓被推成了一片平地,回憶著哪個角落曾發生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糗事,時間於是過得也就像曾經在這校園裡一般快得無法追溯痕跡。
等夕陽餘暉把兩人並肩的身影拉成了長長的一條,即將到來的夜晚帶來了更多的問題。
比如……
「你想去哪裡吃晚飯?」
顧景琛轉向丁淺。
「你呢?」
丁淺也側過臉去。
目光相接,兩人相視一笑。
「我猜我們的答案是一樣的。」
「我猜也是。」
從綠化區的長石上站起身來,兩人順著放課的學生匯成的人流,向著一中的食堂走去。
幾分鐘後,拿著餐盤坐在食堂中間,同樣沐浴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丁淺嘗了一口久違的蛋花湯。
然後她放下了勺子,發自內心地感慨:「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難吃。」
拿著筷子的顧景琛聞言失笑,「你原來還是抱著希望來的?」
丁淺搖頭嘆氣:「看來是我的記憶過度美化了食堂師傅的手藝。」
「你這樣想。」
顧景琛拿了自己那份蛋花湯,嘗了一勺,然後掀起唇角看著丁淺,「想像一下這很可能是你在一中吃到的最後一次晚餐……它們有沒有變得可以接受一點?」
丁淺的筷子落了下去,挑起來的茄子放進了嘴裡。
咀嚼了下之後她壓了口蛋花湯,笑得杏眼都彎了下來。
「真沒有。」
她一停頓,順理成章地接了顧景琛的假設。
「而且,這不會是最後一次,等將來有了小孩,我還會帶ta來嘗嘗一中的食堂——這叫憶苦思甜,哈哈……」
丁淺正笑著,就發現顧景琛眼神有點深沉地看著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更讓丁淺無辜回視。
「怎……麼了?」
她眨了眨眼。
顧景琛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低下頭去喝了一口湯。
再之後,聲線平靜——
「沒什麼……不過以後,我會陪你們一起來。」
「……『你們』?」
「嗯。」
「……」
傍晚,從食堂里走出來,學生們的主體分為了兩流——
一支向著教室,一支向著學校里的便利店。
而顧景琛和丁淺則追隨著學生們中極小部分的人群,進了學校的操場裡。
無論是近處的籃球場,還是遠一些的圍著足球場的跑道,都有不少學生運動的身影。
從熱鬧的籃球賽旁邊經過,三步一回眸的丁淺被顧景琛帶向了斜對的角落。
「你這是要去哪兒?」
丁淺看著離他們越來越遠的人群,不由疑惑地望向顧景琛。
顧景琛帶著她穿過跑道,目光看著前方的建築物。
幾秒之後他才轉過臉來。
「你說呢?」
丁淺望向前方。
不高的建築物立在已經下山的太陽留下的餘光里,漸漸模糊的投影也快與地面相融。
「體育館」三個紅漆的金屬楷體字赫然在目。
擊球的聲音,伴著學生們的歡笑,乘著風一直近到兩人的身旁。
「這兒,你不記得了?」
顧景琛仍舊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黑瞳裡帶著淡淡的笑意。
「……」
丁淺卻有點心虛。
不是因為不記得,就是因為記起來了……
記起她離開一中的前一個夜晚,那句俯到自己耳側帶著灼熱呼吸的「小星星」。
記起那擦過唇角的帶著火灼似的溫度的碰觸。
記憶里那一晚遠處的射燈的光都模糊。
唯獨風聲和那人的呼吸,刻成了腦海里的一段標本。
像是一片獨一無二的銀杏葉子,始終夾在這段名為青春的歲月里。
……你還太小了,我的小星星……
是他說的。
……明天,我有件事想對你說……
也是他說的。
「我錯了……」
丁淺捂住臉。
顧景琛側俯身過來:「錯在哪兒了?」
「……」
丁淺從自己的指縫間望出去,那雙黑瞳一如記憶里清亮,比星芒都引人沉迷。
丁淺收緊了指縫。
「我不該第二天一句話沒說就轉學離開。」
「你那不叫離開。」
顧景琛直起身來,抬手拉住女孩兒伏在臉頰上的左手,牽著她往體育館裡面走。
丁淺在後面埋在愧疚感里悶悶地哼:「……那叫什麼?」
顧景琛沒回頭,聲音帶笑。
「叫逃跑。」
「……」
「而且我還一直以為是自己嚇跑了你。」
「……不是。」
顧景琛轉眸:「那是什麼?」
「我外婆生病了。」
丁淺跟上顧景琛的步伐,「爸爸給她轉院到了T市,而她本來就是我在Q市唯一的親人了……我就跟著轉學去T市了。」
「……」
顧景琛這次沉默了很久,久到丁淺的心都忍不住虛浮起來。
直到他牽著她走進館內,兩人順著右側的樓梯,往天台上去。
臨近天台之前,顧景琛走在前面,沒有回頭地輕笑一聲:
「不用自責,我也沒什麼損失。」
丁淺步伐一頓。
她想起今天下午,在數學老師辦公室里,王恩杉趁顧景琛幫自己去開水間接熱水時說的那句話——
「難怪當初你轉學不久之後,景琛的班主任來找我,說他的狀態一直很差,整個人都丟了魂兒似的……還說要我送他去看看醫生呢……」
「……」
看著走在前面那個挺拔的身影,丁淺喉口微哽。
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悶得氣管都帶著胸口陣陣地疼。
而此時,兩人已經進了天台上面,顧景琛帶她到了幾年前的那個晚上,兩人站著的地方。
射燈的光從遠處罩了過來。
顧景琛的側顏有些模糊,「我還是覺著,雖然已經錯了那個『明天』,但也該把想說的那件事說出來。」
他的聲音帶笑。
清澈而乾淨。
丁淺耳邊卻迴蕩著王恩杉下午的話音。
……他的家庭情況,比較特殊……老師希望你能多體諒他……
「小星星,這句話是我欠你的。」
他俯身,黑瞳微亮,「我喜——」
丁淺驀地踮起腳尖,勾著顧景琛的後頸吻了上去,也截住了他餘下的話音。
停留了兩秒。
腳跟回落之後,女孩兒耳尖都泛紅。
「……不,是我欠你的——我喜歡你。」
顧景琛和丁淺從一中走出來,已經是晚上八點多的事情了。
剛出了東門,還沒走出幾步,丁淺就見到一輛通體深黑的轎車在不遠處啟動,然後平滑地慢速行駛到了她面前。
轎車停下,劉茂生從副駕駛側走了下來。
「丁小姐。」
劉茂生在車門邊站定,向著怔在那兒的丁淺微微頷首。
「劉叔叔,你怎麼在這兒?」
丁淺頗是無奈地問道。
「丁小姐,我剛剛專門請示了方董,」劉茂生視線似是不經意地瞥向顧景琛,在對方看不出什麼明顯情緒的臉上稍一停留,就重新轉向了丁淺,「按照方董的指示,我們在三個開放校門外等著接丁小姐回酒店,順便送……」
他的話音一頓,目光示意性地望向丁淺身旁神情淡定的男人。
薄唇微掀,淡淡的笑意掠過黑瞳——
「顧景琛。」
劉茂生收回了目光,接上之前未完的話音,「順便送顧先生離開。」
丁淺被劉茂生對顧景琛明顯不很客氣的態度攪得臉色微沉。
她很想拉著顧景琛轉身就走,可她也知道,如果劉茂生如實回報給她的爸爸,那這種行為對顧景琛在父親那兒的印象有害無益。
「……」
丁淺臉色不太好看地抿起唇,停頓了片刻之後,她才將視線轉向顧景琛。
「你是什麼時候的飛機離開Q市?」
顧景琛看了一眼手錶。
「十一點四十。」
「這麼趕?」
丁淺眉尾輕皺起來。
顧景琛聞言,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想我在Q市多陪你幾天?」
丁淺本能心虛地瞥了劉茂生一眼,確定對方聽不見之後,她才壓著音量小聲地埋怨——
「可我明天就要回T市了……而且你那邊的拍攝工作一定很忙吧?」
顧景琛無奈而遺憾地抬手,輕輕撫了下女孩兒的長髮。
「確實有些忙。
真不想走……想陪你一起回T市。」
「……」
丁淺臉頰微紅,強撐作一副「這沒什麼」的嚴肅表情,「嗯……工作要緊,那送你去機場。」
劉茂生的目光帶著點不輕不重的涼意,刮在顧景琛落在女孩兒額前的那隻手上,看起來像是要用眼神鑽個窟窿。
若不是禮節使然,他大概已經要上去把那隻手拍下來了。
丁淺視線轉過來時,恰巧撞上了劉茂生的目光,她的神色微涼。
「劉叔叔。」
「……」
劉茂生把視線壓了下去,向著車門方向稍一示意。
「丁小姐,顧先生,請上車吧。」
丁淺這才收回了微冷的目光,向著轎車走了過去。
丁淺和顧景琛上車之後,劉茂生給其他兩輛車打了電話,並讓其中一輛到前一個停車區跟他們會合。
后座的丁淺聽見了劉茂生的吩咐,眉頭一皺。
「劉叔叔,您叫那輛車做什麼?」
「時間已經不早了,丁小姐。」
劉茂生掛斷了電話,「您該回酒店休息了。
顧先生這邊,我自然會讓人送到機場,您就不必擔心了。」
這話一落,顧景琛還未有什麼反應,丁淺臉色是立刻冷下來了——
「他是我的朋友,怎麼安排接送,不必劉叔叔你來操心。」
劉茂生依舊語氣溫柔,但用詞卻算不上和善。
他轉頭看向丁淺:「丁小姐,您應該知道,這件事也不是我在操心的。」
「……」
丁淺一噎。
她當然知道,如果沒有父親的直接指示,劉茂生是怎麼也不會對顧景琛做出這種無禮言行的。
可就是因為知道,丁淺心裡的火氣於是一時燎了起來。
她轉頭去身側提包里翻找自己的手機。
「你要做什麼?」
丁淺語氣難得地有點沖:「我給他打電話,自己跟他——」
只是說到一半兒,丁淺才突然回過神來,發現之前開口問自己的並不是劉茂生,而是坐在自己身旁的顧景琛。
顧景琛此時伸手過來,在丁淺微怔而抬起的目光里,把她的手掌從提包中拉了出來,然後包在掌心。
他唇角微掀,俯身過來,下頜離著丁淺的耳側只餘下幾公分的距離。
輕和乾淨的聲音在丁淺的鼓膜上輕叩——
「不要因為我和伯父生氣。」
顧景琛低沉的聲線帶上點笑意,那雙黑瞳微垂下來,內里情緒溫柔得像能把人溺沉。
「我希望我能帶給你的,永遠是積極和美好的情緒……那樣我才會覺著,自己能站在你身邊,不只對我是幸事,對你也是。」
丁淺眨了眨眼:「可是我想送你去機場。」
「你站在原地,而我主動離開……」
顧景琛搖了搖頭,「這個畫面我一點不喜歡。
我們就在下一個停車區分開,各自去各自的目的地,然後在車裡想像下一次見面……不好嗎?」
丁淺想了想,微繃的下頜線放鬆下來,漂亮的杏眼也微微彎著。
「好。」
「……」
副駕駛座上,聽了全程的劉茂生在心底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他有一種感覺——
方董接下來想做的事情,暫且不說能否成功,其過程必然也是任重而道遠。
……
丁淺是第二天下午三點多回到了方家的家宅。
等菲傭接了她隨身的登機箱,丁淺問:「我父親回家了嗎?」
菲傭點了點頭:「在會客廳。」
丁淺於是向宅子內走去。
會客廳裡面坐著的,除了方父之外的兩個人,丁淺還都熟識。
正是周卓和喬染。
見丁淺敲門進來,周卓站起身。
「小淺回來了?」
丁淺一怔。
從上次在咖啡廳那個不怎麼愉快的會面分別之後,丁淺著實有兩個月沒見到周卓了。
看來讓她尤為在意的那個衝突,在周卓那兒並非是什麼不可跨越的坎。
至少此時周卓望著自己的神情輕鬆自然,與從前倒是一成不變。
「……卓哥,喬姐。」
丁淺唇角淺勾,分別衝著周卓和喬染點了點頭。
然後她轉向方父,眼睛裡帶著點只有父女兩人能傳遞的不愉,「爸爸,我回來了。」
丁淺對周卓不冷不熱的態度正落在了方志海的眼裡,方志海心裡一時感觸複雜,但到底沒說什麼,只示意了下自己身旁空餘的沙發位置。
「小淺,累了吧?
過來坐會兒。」
丁淺的目光在周卓身上掠過,最後停住,她搖了搖頭。
「不打擾你們了,我回房間休息。」
周卓剛想說句什麼,丁淺卻已經轉過身去,直接上樓回自己的臥房了。
「……」
周卓有些失落地坐了回去。
方志海也輕嘆了一聲,將目光從樓梯那兒收了回來。
……
丁淺回到房間,第一件事就是翻出手機查了查顧景琛的航班,確定那飛機恰巧在一個小時前降落到目的地,她不禁唇角輕勾,點到了通訊錄去,撥通了號碼。
不過剛撥出去幾秒鐘,丁淺就後悔了。
她忙將電話掛斷,猶豫了下之後才調到了簡訊界面。
只是一條詢問簡訊還未發出去,她的手機就在掌心裡震動起來。
來電人正是顧景琛。
丁淺忙接起電話,「你怎麼打過來了?
沒有在休息嗎?」
儘管語氣有些微躁,但那點歡欣卻是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來。
顧景琛在電話里輕聲低笑。
「不等到你的電話,我怎麼捨得去休息?」
「……」
丁淺臉頰微紅,只是此時隔著半個地球表面的距離,她的膽子也大了許多——
「顧學長,我怎麼發現,你最近越來越會哄人了?
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我這不是哄人,」顧景琛笑著接話,「我這只是遵循本心,有感而發。」
「……」
「至於為什麼是最近才開始,那大概是因為,我終於找到了那個能讓我有感而發的人了吧?」
「……」
丁淺被顧景琛的話勾得半天都接不下去,最後只能懊惱地把自己扔到柔軟的大床上,然後滾了一圈卷進被子裡。
「可別憋壞了。」
顧景琛笑著打趣她。
丁淺動作驀地頓住,帶著一頭稍有些凌亂的栗色捲髮坐了起來,「你是不是在我家安監控攝像了?」
「……你想像力可真豐富。」
顧景琛失笑,「你已經到家了?」
「……嗯。」
丁淺悶悶地哼了一聲。
「沒有和伯父發生爭吵吧?」
「沒有。」
丁淺搖了搖頭,然後才想起對方看不到,尷尬地停下動作,撥開了額前擋住視線的髮絲,「不過差一點……因為家裡有其他人在,我就先離開了。」
「……小星星。」
顧景琛喟嘆一聲,「你又把我說的全部忘記了是不是?」
「……」丁淺拽著那縷頭髮,耷拉下漂亮的杏眼來,「我沒有。」
「那你還陽奉陰違?」
丁淺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不高地:「我就是不喜歡他欺負你。」
電話對面沉默了一下,兩秒之後,男人按捺不住,笑出聲來。
「你怎麼這麼可愛?」
一聽自己在為他抱不平,他還這麼打趣自己,丁淺鼻子都要氣歪了。
「……你才可愛。」
顧景琛那邊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笑音。
他清了清笑得微啞的嗓音,「小淺,我是你的男朋友,同時也是一個具備一切公民權利的成年人了。
我希望你除了信任我的『堅貞不二』以外,對我的抗壓能力和處事能力也提升一點信任度——這樣好嗎?」
丁淺悶了一會兒,輕輕嗯了一聲。
顧景琛輕笑:「那麼,現在你是不是要考慮一下,怎麼為自己之前的失禮向伯父道歉?」
「……」
丁淺想了想自己之前的態度,鬱悶地點了點頭,「那好吧,我去道歉……你早點休息,注意身體。」
顧景琛笑著應聲。
「你也一樣,同時還要保持心情愉悅……我可不想下次回去,看到我的小星星成了一顆小苦瓜。」
「……你才小苦瓜。」
丁淺終於露出點笑容來,然後她和顧景琛互相道別,掛斷了電話。
坐在床上反省了一會兒,丁淺走下床去。
在門外遇到家裡的菲傭,丁淺詢問:「客人離開了嗎?」
菲傭應聲:「周卓先生已經離開了。
喬小姐還跟方董一起。」
丁淺點了點頭,沖菲傭笑了笑,然後往樓下走去。
下樓之後,到了會客廳外面,丁淺剛抬手要敲門,就聽見了裡面傳來一聲帶著泣意的女音——
「方董……我沒有想跟小淺搶周卓……我也認得清自己的位置!」
丁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臉上的笑容也一併滯住。
而房間裡的談話並沒有停止,方志海沉靜的聲音傳了出來。
「喬染,你也是跟小淺一起長大的,甚至你待在家裡的時間,比小淺都久。
我把你當作女兒看待,給你提供最優渥的生活條件,自問也不曾在其他任何事上為難或者委屈過你——但你明明答應過我,不會插足到小淺和周卓之間。」
方志海的餘音一沉:「可你又是怎麼做的呢?」
「我沒有……」
「周卓都告訴我了。」
方志海打斷了喬染的話音,「之前那次晚宴,小淺中途離開,帶她走的不就是她那個學長嗎?
——你說你沒有,那你告訴我,是誰把他帶進宴會來的?
你讓他接觸到小淺,又是抱著什麼樣的目的的?」
「……」
方志海的話音落下之後,會客廳內久久一片安寂。
門外丁淺慢慢倚到了牆上,栗色的長髮從她耳後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側臉,也遮住了她的神情。
唯獨能看見的是,丁淺抵在牆上的手,指尖都在輕輕地顫。
她竭力地深呼吸著,想要平復胸腔間衝上來的洶湧情緒;她很想進去質問她的爸爸——他為什麼自認為可以不需要詢問她的任何意見,就給她身邊的所有人劃定位置、貼上標籤?
但丁淺也知道,以她此時的情緒狀態,衝進去之後就只能讓事情朝著一個無法挽回的地步發展。
她想要的是那個她所期望著的結果……為了這個結果,為了遠在異國的那個人……
她應該也必須先按捺下來。
會客廳裡面的談話仍在繼續,丁淺卻沒有再聽下去。
她直起身來,轉頭回了樓上。
……
假期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了,年關眼看著也到了面前。
大年三十的早上,丁淺晨跑之後,習慣性地拿出手機,給顧景琛撥了網絡電話。
不消片刻,對面便接通了。
「今年的最後一天了,顧學長。」
丁淺從跑步機上走了下來,跟門旁的菲傭點了點頭,便笑著走出了運動房,「GG拍攝怎麼樣了?」
「一切順利。」
男人在電話對面帶著笑意接話,只是微啞的嗓音里卻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丁淺臉上笑意一淡,線條漂亮的柳眉也蹙了起來。
「拍攝工作很累嗎?
還是沒有休息好啊?」
「拍攝工作還好。」
男人停頓了一下,然後以極為隨意的語氣又接了下句——
「就是飛機遇了點氣流,導致昨晚我的睡眠質量不很高。」
「……」
丁淺往外走的動作陡然停住,像是被人抽了機芯的器械,連著眨了幾下眼之後,她才終於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驚道:「你回國了!?」
電話里,聽出丁淺驚喜語氣,顧景琛輕笑了一聲。
「今年的最後一天,還是我找回我家小星星的第一年……怎麼能讓小星星自己一個人過?」
「——那你怎麼沒提前通知我啊?」
丁淺心裡雀躍得像是蹦進去了只兔子,撞得心口都咚咚地響,面上還想勉強保持嚴肅,但杏眼裡已經是繃不住的笑意。
「我本來想給你個驚喜。」
顧景琛似笑非笑地嘆了一聲,「結果你一來電話,我發現自己就忍不住了。」
「那你現在在哪兒呢?」
丁淺也不再慢悠悠地往臥室走了,改作小跑,帶著呼嘯的風掠過剛剛晨起的方父面前。
跑過去幾米之後她轉回頭來對著方志海擺手——
「爸爸,我有點事,先出去一趟!」
方志海還沒等答應,就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已經飛快地進了臥室,順手砰地一聲把門合上了。
方志海對著緊閉的房門微微眯眼。
——他有多少年沒看見自己的女兒咋呼成這個模樣了?
看來老劉說得沒錯,確實是已經和她那個學長談上戀愛了啊……
而門內,丁淺聽了顧景琛報出地點,想了想之後道:「我記得那旁邊就有個咖啡館,你在那兒等一下,我這就過去接你吧?」
顧景琛聽電話里丁淺不怎麼安生的動靜,不由低笑:「不用那麼急。」
丁淺腳步心虛地一停,「我沒急啊……還要先去衝下淋浴呢。」
「嗯,」顧景琛含笑應聲,「我等你。」
「好。」
……
大約半個小時後,丁淺就坐著私家車從方宅出發了。
臨走之前,她沒忘跟方父報備——
「爸爸,我中午有事,就不回來吃飯了。」
「今天可是大年三十。」
方父看起來沒什麼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
「我知道啊。」
丁淺看了一眼時間,似是無意,「不還有喬姐和卓哥陪你吃飯嗎?
……放心,年夜飯之前我肯定會趕回來陪您跨年的。」
說完,丁淺也沒再猶豫,上了車就催著司機開車走了。
……
大年三十的T市,不少人已經回了老家過年,素來繁華擁擠的街面上,難得也露出幾分冷清的模樣。
丁淺坐的轎車停到了目的地的咖啡館前面的時候,街上飄起了點小雪。
她一下車,就看見了坐在咖啡館落地窗內的男人。
那人也看著她,笑意和熙,素來冷峻清雋的面部線條都柔和下來。
黑瞳微熠。
不知怎麼的,丁淺就有些侷促起來。
——若不是已經在那人的視線里,她倒真想轉回去在車窗上照一照。
不知道她今天出門的扮相怎麼樣?
昨晚睡得有點晚……興許該畫個淡妝?
就這麼一路胡思亂想著,丁淺帶著點雀躍又帶著點磨蹭,走進了咖啡館裡面。
迎賓的男侍者溫和有禮地為她打開了門,視線在落到女孩兒精緻漂亮的面孔時,不由地怔了一下。
回過神來,男侍者不失禮地微笑:「這位漂亮的小姐,請問幾位?」
「兩位。」
丁淺還未說話,一個低沉磁性的聲線就在侍者的身後響了起來。
侍者一怔,轉回頭去,正看見那位從進來之後就吸引了全部女性工作人員和客人目光的男人走了過來。
與之前一臉淡漠清寡地拒絕女客人要簽名時的模樣不同,此時的男人眼底滿是能將人溺沉的笑意。
那侍者還愣神的時候,丁淺已經踩著自己的小羊皮靴走了過去,她的視線也一瞬不瞬地掛在男人的身上,同時微勾著唇角應聲——
「嗯,是兩位。」
眼見著女孩兒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顧景琛唇角微掀,伸手過去,牽起丁淺的左手將她帶向了自己原本坐的位置。
丁淺初時剛進到這咖啡館裡還未覺察,剛坐下去沒幾秒,她就忍不住側了下頭。
本來就沒幾個的客人里,有一半將視線立刻移了回去。
還有個例外的、長相頗為漂亮的成熟女性,向她展露了一個笑容。
……就可惜丁淺沒能從裡面感受到多少善意。
「怎麼了?」
見丁淺表情有些糾結,顧景琛跟侍者點完單之後,不解地看向她。
丁淺嘆氣:「沒什麼,我就是突然發現,我可能很快就要從全校女性公敵,上升為全國女性公敵了。」
「……」
顧景琛初時不解,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
他眼底笑意一淡,轉眸看向咖啡館裡那些望來的視線,眼底微露不耐的涼意。
「如果你不喜歡,」他轉回來,說,「我們可以換個地方。」
丁淺搖頭。
「不用那麼麻煩。
而且估計到了哪兒,效果都是差不多——你這段時間在國外拍攝,還不了解國內WANNA & BEST的廣宣力度吧?」
說著話,她一指落地窗外不遠處的鄰街,笑道。
「那兒現在可都豎著你的大幅GG牌呢。
要不是你的私人信息保密得嚴實,在外的定妝照和廣宣片又不多,他們沒敢確認——否則大概你一下飛機,就該被人圍堵了。」
顧景琛沒接話,眼底的涼意卻依舊分明。
丁淺在一旁瞧得輕笑:「你如果不喜歡被曝光,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份職業呢?」
「……」
這個問題讓顧景琛落過眼來,眸光深沉地看著她。
丁淺一怔:「如果不方便,可以不說。」
顧景琛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我會簽入星娛,確實有別的原因。
等時機合適的時候,我會全部告訴你,好嗎?」
看著顧景琛深邃的瞳子裡微微折射著的情緒,丁淺點了點頭。
「嗯。」
兩人在咖啡館裡坐了許久。
丁淺聽顧景琛講自己在國外拍攝遇到的事情,時不時被逗得捂著嘴巴杏眼彎彎。
而每當看見丁淺笑得開懷模樣,顧景琛就會忍不住跟著掀起唇角來。
以致好一段時間內,兩人都是這咖啡館裡一道極其漂亮的風景線。
直到話題里的時間線漸漸到了眼前,丁淺無意間瞥了一眼手錶,這才發現時間已經接近中午。
——就坐在這個咖啡館裡,兩個人面對面,竟然不知不覺地過了一上午。
丁淺顧不得感慨,抬起亮瑩瑩的眸子看向顧景琛。
「午餐你想去哪兒?」
顧景琛看她:「隨你決定。」
丁淺也沒推辭,點了點頭。
顧景琛招來侍者結了帳,兩人一起出了咖啡館。
「讓司機送我們過去吧。」
丁淺側眸看向跟自己牽著手的男人。
「嗯。」
於是兩人走向路邊停車區的轎車。
車裡的司機注意到丁淺的露面,忙下車為兩人開門。
等到兩人都坐進車裡,司機看了一眼後視鏡,神情恭敬。
「小姐,方董說請您和這位先生一起回家宅用餐。」
丁淺原本正面帶笑色地與顧景琛交談,聽見了司機的話之後,她腳下一停。
視線轉了過去。
「什麼時間?」
女孩兒漂亮的眉線皺了起來。
司機猶豫了下,說:「現在。」
丁淺面露不虞,伸手去包里取手機。
只是手機還沒拿出來,她的手腕就驀地被人拉住。
丁淺抬起頭來。
男人黑色的瞳子裡透著一點瞭然的亮色和淡淡的無奈。
「你想做什麼?」
聲線也是乾乾淨淨的低沉動聽。
丁淺抿了抿唇。
……他那麼好,她怎麼捨得他去家裡受其他人給的輕視和委屈?
就算是爸爸也不行。
「……我不想回家裡。」
丁淺抬頭,唇角漾著淺淺的笑意,「我好不容易才跑出來的。」
「只是因為這個?
……你確定?」
丁淺那個「是」字還沒出口,就看著顧景琛俯下身來,拉近距離地看著她的眼睛。
於是這個「是」字,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我不想你去我家。」
丁淺耷拉下眼帘來,看起來沒精打采的。
「你這樣說,我會很傷心的。」
男聲輕笑。
「……」丁淺懨懨地抬眼,顯然沒心思跟他玩笑,「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顧景琛容色稍正,眸光專註:「你不說出來,我就不能確定你的想法。」
丁淺沉默了兩秒,抬起下頜來,認真地看著顧景琛。
「我爸爸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你能看出來的。」
聽丁淺終於把壓了半個寒假的抑鬱心結表達出來,顧景琛釋然地一笑,他伸手動作很輕地摸了摸女孩兒的頭頂。
「他不同意,是這一秒之前的事情,你怎麼知道之後不會有改觀?」
丁淺不回聲,只拽下了他的手臂,然後一語不發地看著他。
女孩兒的目光很堅定。
顧景琛知道,丁淺從來都是個有自己主意的,小事上她會裝傻,但真遇上讓她很重視且在意的問題,是怎麼也不能哄得她回心轉意的。
他只能換個切入點。
「我不夠好嗎?」
這個問題讓丁淺怔了一下,但還是本能地先開了口:「你當然很好了,沒有瑕疵。」
像是為了對自己的話表示肯定,丁淺還搖了搖頭,重複了遍:「一點都沒有。」
這副認認真真的誇獎模樣逗得顧景琛唇角微掀。
但他還是壓住了笑意,正色:「那麼在這方面,你為什麼總也不信任我呢?」
「……」
丁淺無話可回。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點了下頭。
「那我們……一起回去吧。」
「嗯,我們一起。」
……
回方宅的路上,顧景琛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丁淺原本就神色微肅,看起來比顧景琛還緊張兩分,一聽這聲響,立刻將目光移了過去。
顧景琛餘光見到她的反應,側眸過去戲謔地望了她一眼,然後才拿了手機出來。
他接起電話。
「Adela?」
聽見電話對面的聲音,顧景琛的神色間難得掠過一抹怔忪。
只不過須臾後又恢復了正常。
對面說了什麼,他聽後唇角微掀:「對,我已經下機了,現在要去吃午餐。」
丁淺不由好奇地看了過去。
顧景琛不知聽了什麼,笑著轉回來與她對視。
「是,確實是跟我漂亮的未婚妻一起。」
「……」
猝不及防地被冠上了「未婚妻」的名號,丁淺著實呆了兩秒,然後無辜地眨了眨眼。
「這次沒機會去你推薦的那家了,」顧景琛伸手過來,輕輕攥住了她的,「我要去小淺的家裡拜訪一下伯父。」
……
「不必,我自己可以處理好的。」
……
「嗯,再見。」
電話掛斷,顧景琛側過臉去,被自己握著的小手的主人還是一臉無辜地看著自己。
「顧學長,你能解釋一下,什麼叫『未婚妻』嗎?」
「……」
顧景琛低笑一聲,「我在那邊的追求者太多,用敬愛的『未婚妻』大人做了一下擋箭牌,她們才能接受這個說法。」
丁淺聞言,便對電話里的那個女人做了一個「賊心不死」的判定。
只不過她面上滴水不漏,點了點頭就轉了回去,聲音輕飄飄的——
「嗯,顧學長一向受歡迎,我都知道的嘛。」
顧景琛在丁淺拖得三米長的尾音里愈發壓不住眼底笑色。
「你吃醋了?」
「吃醋?」
丁淺輕輕地哼了一聲,「我要是為一個追求者就吃醋,那恐怕剩下的人生也沒有什麼可做的其他事情了。」
顧景城笑:「聽你親口承認願意跟我共度餘生,我很榮幸。」
「……」
丁淺杏眼微睜,「誰親口——」
話音出來不過半句,丁淺就拽回了記憶里之前自己脫口而出的「剩下的人生」,不由懊惱地看了顧景琛一眼,轉開臉去。
從顧景琛的方向看去,女孩兒的耳尖泛著微微的粉意。
前排駕駛座上的司機面無表情地從中央後視鏡看了后座上的這一對情侶一眼。
……單身狗大概沒有人權。
從車剛過了方宅外面的圍欄,沿著長路旁經大片的草坪往老宅開去時,丁淺就開始跟顧景琛介紹起自己家裡的情況來。
「卓哥是方家之前的老管家的孫子,那位老管家當初對我父親有過恩情,但具體是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
丁淺神色微緊地看著窗外越來越近的宅子,又轉回來繼續,「喬姐是父親收養的女兒,這個我之前跟你說過——所以今天這頓家宴,沒有意外的話,他們應該都會在。」
顧景琛點了點頭,黑瞳含笑:「你別緊張。」
丁淺嚴肅臉:「我不緊張。」
說完之後像是怕顧景琛不肯相信,她又轉過臉來,「真的不緊張。」
「好好好,你不緊張。」
顧景琛應和。
可看他眼角都笑得微彎的模樣,哪裡有半點相信的意思?
丁淺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苦下臉來:「怎麼辦,我好像真的有點緊張……」
「這是你帶我見家長,即將面對考驗的也是我,怎麼你表現得像是反過來的?」
顧景琛笑得難抑,「伯父那麼可怕?」
「……」
丁淺睨他一眼,不肯說話,轉過臉去了。
顧景琛也不再逗她,笑著俯到她耳旁。
「其實看你這麼緊張,我很開心。」
「……」
丁淺面無表情地轉回來,「我要翻白眼了。」
「真的,不是逗你。」
顧景琛低笑了一聲,餘音放輕,「因為你越是緊張,我越能夠感覺到你對我的在意和擔心。」
他稍一停頓,借著兩人之間的距離,順勢在女孩兒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一觸即離。
「沒什麼比這更讓我開心的事情了……有你的在意和擔心陪著我,所以我一點都不會緊張。」
「……」
丁淺的心跳驀地加快了幾個倍速。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因為緊張,只是單純地因為身旁的這個人。
片刻之後,車在方宅的正門外面停了下來。
侍者上前打開了車門,丁淺和顧景琛走下,然後一起來到了石階下面。
喬染和周卓並肩站在那兒。
兩人望著牽著手走過來的這一對,表情眼神都是無比地複雜。
「喬總,周先生。」
顧景琛神情淡然自若,「好久不見。」
喬染目光複雜地看向顧景琛。
兩人幾個月前,因為方志海的生日晚宴而在這裡碰過面。
喬染那時候怎麼也不會想到,過了才幾個月,她就要再一次站在石階下引這人進宅。
若說喬染還對著顧景琛問候點了下頭,周卓對顧景琛便算得上不理不睬了。
他只看了丁淺一眼,就轉回頭往石階上走去——
「方叔叔等很久了,進來吧。」
喬染跟上。
顧景琛側眸與丁淺相視,唇角微掀,兩人於是也跟著走了進去。
方宅的餐廳里,幾人順序而入。
餐宴的長桌,方志海坐在主位,左右兩旁各留下了兩張來開的空椅。
四個位置上擺滿了用餐的一整套刀叉湯匙。
面對這場面,其他人還沒什麼反應,丁淺的神色就先有些不愉。
她攥了攥手,側過臉去看了顧景琛一眼。
「回來了?」
方志海看起來神情也自然得很,落到顧景琛身上的目光沒起一點波瀾。
似乎這個跟著自己寶貝女兒牽手走進來的,就只是一位普通的客人。
「伯父,初次見面,冒昧打擾了。」
顧景琛微微俯身。
方志海視線在他身上稍停,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時間不早了,都坐下來吧。」
方志海開口,視線向一旁稍轉,對站在那兒的菲傭吩咐了一聲,「讓他們上餐吧。」
菲傭應聲,轉身往餐廳外走。
於是偌大一個餐廳內,餐宴長桌四周,只剩下了相對靜默的五個人。
丁淺慢慢地呼吸了一下,剛提了一口氣準備開口,就聽見坐在主位上的方父驀然出聲。
「小淺,你也已經十九歲了,我希望你能在明年跟周卓訂婚,你覺得怎麼樣?」
「……」
整個餐廳內有兩秒驟然的安寂,連呼吸聲都不聞。
回過神來之後,四個人同時看向了方志海。
「爸爸!」
丁淺神色難看,登時就要站起身來。
顧景琛在猛一抬眸而撞見方志海的審視目光時,受驚加速的心跳便是一頓。
到丁淺開口這幾秒之內,他的思緒已經被自己強迫性地冷靜下來,然後飛快地轉了幾圈。
而丁淺話一出口,他便在心裡嘆了一聲。
開卷考試,還沒有正確答案參考,更不知道命題規律。
——對他來說,這大概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所面對的最困難的一次考試了。
「小淺。」
兩人相鄰而坐,距離也並不遠,顧景琛手腕一側,便輕輕蓋在了丁淺的手背上。
丁淺臉色難看地轉向了他。
顧景琛幅度很輕地搖了搖頭。
他在意她。
所以他最不能容忍她因為自己而眾叛親離。
丁淺在顧景琛的目光安撫下,才總算慢慢平靜下來。
方父說了那句話之後,就一語不發地看著兩人。
在見到丁淺的情緒從驟起到漸平的過程之後,他一時目光複雜地看向顧景琛。
顧景琛也沒有逃避這個話題。
安撫下丁淺之後,他先抬眸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的周卓,然後才望向主位上的方父。
「伯父,餐桌上不是個適合談論正事的場合,您認為呢?」
「……」
方志海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視線壓了回去。
見方志海沒有直白地為難自己,顧景琛也是心下稍松。
片刻之後,之前的菲傭進門,以她為首,後面跟了四個上餐的傭人。
家宴開席,一道道菜端上而後撤下,很快就有新的菜品再次魚貫而入。
顧景琛雖不知這餐桌禮儀是不是試卷上的第一題,但總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一頓午餐在四個人的心不在焉的狀態下終告結束。
最後一道菜品撤下去後,方志海用餐巾不疾不徐地拭過自己的嘴角,然後垂著視線站起身。
「顧先生,請你跟我進書房一敘。」
「我也要去。」
丁淺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
「……」
方志海已經離開餐桌兩步的身形一頓,他皺著眉扭過頭來,不贊同地看著丁淺。
丁淺神色堅定地回視。
方志海沒說話,又看向顧景琛。
顧景琛心裡無奈一嘆。
生活里也有一種試題,你明知道對方想要的正確答案是哪個,但往往你沒辦法做出「正確」的那個選擇——
「抱歉,伯父,這件事上,我不想小淺因為不知情而猜疑和擔心……所以我尊重她的想法。」
方志海一瞬不瞬的目光漸漸威重,但見到最後顧景琛也沒有改變說法的意思,他便收回了視線。
「行,那你們兩個就都進來吧。」
話音一落,他抬腳出了餐廳。
身後丁淺和顧景琛對視一眼,顧景琛唇角輕掀,稍一點頭。
丁淺輕吸了一口氣,然後又沉又重地呼了出來。
「走吧。」
帶著上刑場的悲壯感,丁淺神情肅穆地跟上去了。
顧景琛眼底笑意擴散,沒忍住伸手在女孩兒頭頂上輕揉了一下。
「別犯傻,小星星。」
「……」
剛鼓起的士氣被這輕和的一揉而卸掉了大半,丁淺沒好氣地轉過頭來瞪了顧景琛一眼。
漂亮的杏眼的眼角都帶著點怒氣。
顧景琛沒再和她逗弄,示意了下餐廳的門,兩人一起走了出去。
而餐廳內,沉默了整個用餐時間的周卓驟然放下了自己手裡的刀叉。
金屬與瓷器碰撞的刺耳聲音在整個餐廳內迴蕩。
片刻之後,他僵著臉站起身來,從餐廳的另一道側門直接離開。
喬染坐在那兒神色黯然了片刻,有些無力地倚到椅背上去。
書房內。
方志海坐在自己的單人沙發上,神情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和顧景琛牽著手走了進來。
他的視線在兩人臉上分別掃過,最後一頓,停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沉吟片刻,他開口。
「你們這種表現,會展現給我一種你們在向我示威的感覺。」
對這話,丁淺神色不自在了一瞬,但這一瞬之後,她就再坦然不過地挺胸抬頭,同時給了方父一個不怎麼善意的眼神。
大概等同於「這是您自己應得」的意思。
方志海倒沒跟她動氣。
對於自己這個寶貝女兒有多倔,方志海比誰都清楚。
他伸手一指自己左手一側的長沙發。
「坐下來談吧。」
顧景琛頷首:「謝謝伯父。」
他牽著神情還不太善意的丁淺坐了過去。
而令方志海眸色微頓的是,顧景琛是本能地走在了前面,然後坐在了距離自己稍近的一側。
丁淺跟著坐到了他的旁邊。
方志海之前受丁淺因顧景琛與自己頂撞影響而產生的一點不愉,也在這個動作里消散了八九分。
他輕嘆了一聲。
「按理來說,我是相信我的女兒,也就是相信她看人的眼光的。」
顧景琛點頭,沒急著接話。
這種句式的後面,必然是跟著一句「但是」的。
方父沒辜負他的期望。
「但是,對伴侶的選擇是一個能夠影響其後整個人生的重要問題,我沒辦法說服自己——去贊同她作出一個我並不看好的決定。」
見方志海有意地停頓下來,顧景琛點頭。
「我理解您的想法。」
「不。」
方志海搖頭,「你不是一個父親,你也還從來沒有身為一個父親過——所以你沒辦法理解我是什麼感覺。」
顧景琛搖頭:「您誤會了。」
他視線稍抬,「我從不準備從您作為一個父親的角度出發去思考這個問題,我只找我們的共性。」
「……」
方志海沒說話,但目光卻顯然是在讓顧景琛繼續說下去。
顧景琛側眸,墨瞳含笑地看了丁淺一眼,然後才轉了回來。
「我跟伯父您的共性就在於,我們對小淺的最在乎。」
「……」
方志海眸光一頓,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丁淺一眼。
那是被觸及某個內心最柔軟角落時,他的本能反應。
顧景琛繼續:「因為這種共性,我覺得我跟伯父您,在許多問題上的看法應該是一致——至少是相近的。」
方志海點了點頭,收回視線:「年輕人,你的口才很好,思維也很靈活——但這並不能改變我的根本看法。」
稍一停頓,他說:「出於對你的尊重,也是對小淺的尊重,我並沒有調查你的家庭環境和成長曆程。」
「爸爸!」
從之前進了書房就一直在按捺自己情緒的丁淺,在聽到這句話時終於忍不住了。
她始終記得一中老師王恩杉含糊表達的顧景琛的家庭問題複雜,這兒就如同她的一個雷區。
——她都不敢靠近的雷區,卻被她的父親一下就給點著了。
丁淺臉色難看,音量也微高:「如果這就是您要談的問題,那麼我認為這次談話完全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事實上,您並沒有讓我看到您的絲毫尊重。」
她深吸了一口氣,「您剛剛的話,讓我對您很——」
剩下的兩個字差一秒脫口而出的時候,顧景琛驀地側過身來擋住了方父的視線,同時指腹抵在了女孩兒的唇瓣上。
這也是他第一次用很嚴肅的目光認真地看著她。
然後顧景琛慢慢搖了搖頭。
越是至親的人,有些話越不能說;因為一旦說出之後,那可能會成為餘下一生都無法再修補的裂痕。
而被阻止了衝動話音的丁淺也回過神來,她有些神色複雜地咽回了那個詞,然後垂眼坐了回去。
顧景琛這才心下稍安,收回了手和視線,重新轉了回來。
方父望著兩人的目光就更是複雜了。
停頓了幾秒之後,他才再次出聲:「之前我在觀察你,也從喬染和周卓那兒了解過你,但僅限於此。
在我的這些印象里,你的表現——無論是思維談吐,還是言行舉止,或者更深的心性人品——我都能看得出,你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禮儀薰陶。
但讓我猶豫的是,你的職業選擇。」
說到這兒,方志海目光淡淡地掃了顧景琛一眼。
「如果我記得不錯,你是以代理合約性質,簽在星天娛樂旗下?」
「……」
顧景琛的神色間難得出現了幾秒的猶豫,須臾之後他微微點頭。
「對。」
方志海問:「那麼,我請問顧先生一個問題——你認為,這個職業的變動性是否會影響到你以後生活的規劃呢?」
顧景琛抬眼:「會。」
方志海對於他的毫不遮瞞和毫不逞強都表現出了贊同,但他還是繼續發問——
「那你認為,在你選擇這樣的職業前提下,我如何放心地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你呢?」
稍一停頓後,他補充:「畢竟,血緣後代上,我只有女兒這一個親人;而天宇集團,最後勢必會是她自己一個人的。」
此話間,方志海一瞬不瞬地看著顧景琛面部的每一絲反應。
話音落下之後,他遺憾而慶幸地收回了視線,同時又不禁露出一絲笑意來。
沒等顧景琛回答,方志海笑嘆而感慨地重新掃視了他一遍——
「你確實令我感到新奇。
喬染對我說你沒有屬於年輕人的欲望,我還表示了極大的質疑——如今看來,她說的是對的。」
方志海道:「顧先生,你確實不像是一個與我女兒年紀相近的年輕人。」
顧景琛垂眸,沒有繼續這個評價話題,只重新轉回。
「伯父,我承認,我的這個職業選擇使得未來的變數會比較大;而我也很可能在與星天娛樂的合約到期之後,選擇不再續約。」
「……」
方志海尚未作出什麼反應,旁邊丁淺卻是眸光一滯,「為什麼不再續約了?」
顧景琛自然猜得到她的心裡想法,他輕笑著望向身旁的女孩兒。
「不只是因為你的緣故。」
須臾後,顧景琛又轉向了方志海:「我的家庭情況比較複雜。
簡單來說,我的父母在我十四歲離婚;而離異的第一年內,他們就我的撫養權問題發生了極大的爭執——不過不是為了獲取,而是為了……」
顧景琛稍停,選了一個不過分尖銳的詞彙——
「贈予。」
方志海的神色微動。
丁淺則是怔忪地望著顧景琛的側顏。
一滯之後,心疼的情緒就從胸口的位置洶湧而出。
顧景琛卻是依舊神情淡然自若,仿佛口中講述的是另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作為經濟補償,我的父母都在我成年之後向我饋贈了一定數額的資產……而我的職業,是我的母親對我的職業期待——這是我選擇成為一名model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