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馮有德引著個鬍鬚花白的太醫進了乾清宮。
這太醫姓鐵,是太醫院的院判,整個太醫院裡屬他的醫術最高明。他今日一早聽聞陛下召見,便隱隱猜著可能與大前夜之事有關。
然而出乎鐵太醫意料的是,皇上並沒有讓他診看龍體,而是遞給他一本書,一本《陰陽經》。
這本書自然是紀無咎從葉蓁蓁那裡拿的。本來他看著挺平淡無奇,可是後來再次翻看的時候就覺得似乎內藏玄機,只是左看右看那經脈的鍛鍊不像是修習內功的,所以今日叫了個精通針灸經絡的太醫來參詳參詳。
鐵太醫把那本書前後翻看了一下,合上遞還給馮有德。
「如何?」紀無咎問道。
「回皇上,這本書確實能修煉些氣功,但效用不大。它主要是用來……」他仔細斟酌了一下說辭,「用來調節陰陽的。」
調節陰陽?紀無咎深沉地看著鐵太醫:不會是朕想像的那樣吧?
鐵太醫猛點頭:就是您想的那樣!
他又從馮有德手中取過那本書,翻開來給紀無咎示意:「這本書叫《陰陽經》,其實應是兩本書,前一半是《陽經》,由男子修習;後一半是《陰經》,由女子修習。時日長久,可助陰陽和合。」
紀無咎自言自語道:「怪不得她近日行止有些粗豪,原來是練了《陽經》的緣故。」
鐵太醫不太明白:「恕老臣愚鈍,陛下的意思是……?」
「沒什麼。馮有德,賞。」
打發走了太醫,紀無咎把那本書從中間破開,《陽經》自己留下,《陰經》留著還給葉蓁蓁。雖然書還沒還給她,但他已經有點期待所謂的陰陽和合了。
然後他就去了養心殿,卻沒想到批了兩份兒奏摺,葉蓁蓁竟然來養心殿找他了。
紀無咎很是驚訝,要知道葉蓁蓁很少主動來養心殿。
「你找朕有事嗎?」
「沒事。」
「那就是想朕了?」
「我是來看熱鬧的。」
紀無咎不明所以。他從桌上取了幾份摺子遞給她:「不如先看看這個吧,保管熱鬧。」
葉蓁蓁接過來一看,三份摺子有兩份是六百里加急,一份是八百里加急,分別來自甘肅、大同和遼東,說的竟然都是差不多的事情:關外有軍隊集結的跡象,而且時間上竟然也差不多。
這三個地方分別位於大齊整個北部邊疆的西、中、東,相去何止千里,如果同時發現異族軍隊異動,那就很值得深思了。
三個出現情況的地方對應的勢力分別是西域的吐魯番汗、北邊的蒙古韃靼部,以及東北的女真族,分別是各自稱雄一方、軍事實力較強的部族。
葉蓁蓁仔細看完那幾份奏摺,不無擔憂地說道:「這群蠻夷不會同時攻打我大齊吧?」
紀無咎點了點頭,這女人果然直指問題的核心,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他問道:「如果是呢?」
「如果是,我們就要同時三線迎戰,而且三處相去甚遠,無法互相策應。到時候兵力均分,怕是會吃緊。同時還要留一部分軍隊守著京城,因為若是三處之中萬一有一處防線被攻破,其他兩處軍隊是無暇回救的,而且也來不及,所以京城只能先自救。」但是這樣一來,分散到三處作戰的兵力就更有限了。葉蓁蓁皺了皺眉。
「你說得很好,過來,」紀無咎招呼她,「坐過來。」
葉蓁蓁知道他要給她看東西,便坐在他的身邊。龍椅很寬敞,並肩坐兩個人,一點都不擠。
紀無咎在兩人面前攤開一張地圖,地圖上有三個地方做了標記。他盯著那地圖,說道:「朕好奇的是,如果是真的,那麼他們為何要聯手挑戰大齊。」
打仗的風險比搶劫大得多。這群蠻夷生活寒苦,冬天多凍死幾頭羊,春天很可能就會餓肚子。所以他們三天兩頭地來大齊搶東西,偶爾討到點便宜。但打仗不一樣,這是要用無數人的生命作陪的豪賭,除非賭注巨大,否則不值得嘗試。
葉蓁蓁伸手在那三個地方畫了畫:「難道是想瓜分我大齊國土?這胃口未免太大了。」
「應該不只這麼簡單,」紀無咎想了想,又問道,「你覺得我們的兵力應該如何布置?」
「我可不懂這些。」
「但說無妨。」
「吐魯番汗國相對另外兩部來說實力弱上許多,而且離我國中甚遠,他們只是把手伸到哈密之後才和我大齊有了直接的軍事接觸。有蘇將軍和陸將軍鎮守,將他們阻止在嘉峪關外並不是難事。至於其他兩部就不好說了,我覺得我們應該在宣府和大同重點陳兵,這裡是北方門戶,離京城又近,不容有閃失。另外,韃靼部騎兵向來彪悍,所以這裡應該由精兵良將把守。至於遼東……」葉蓁蓁有些猶豫。
「繼續。」
「我並不了解女真部,但是有山海關的阻隔,他們應該也輕易攻克不下。」葉蓁蓁說完,見紀無咎正盯著她的臉看,便問道,「我說得怎麼樣?」一副求表揚的表情。
「不錯,」紀無咎點點頭,「但你忽略了一點,打仗不能太過依賴於地利,最終決定成敗的,是人。」
葉蓁蓁對他這種故作高深表示很不屑。
紀無咎一手搭著她的肩膀,指著地圖說道:「吐魯番汗與我大齊鮮少交戰,他們這次可能是受人威脅或者以厚利誘之,這兩者都是可以瓦解的;韃靼部內部現在矛盾重重,他們的頭領和丞相都快散夥了,底下被收服的幾個部落也蠢蠢欲動,人心思變,這一點可以利用;女真部處於復興時期,兵強馬壯,上下同心,野心勃勃,他們,才是這隊人馬之中最想跟大齊打仗的,也是對我大齊威脅最嚴重的。所以,」他最後總結道,「吐魯番汗和韃靼部都不足為慮,他們都是這場局中的虛子,只有女真,才是實子,我們必須跟女真好好地打一場,讓他們見識一下大齊的國威,才不敢再痴心妄想。」
葉蓁蓁聽得有些呆。
「怎麼了?」紀無咎忍不住颳了一下她的下巴。這個動作略有些輕佻。
「你很厲害。」葉蓁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是毫不掩飾的崇拜。這人雖然壞,但確實有些真本事,運籌帷幄想來也不過如此了。
被葉蓁蓁如此直白地誇獎,紀無咎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些。他挑眉看她:「如此,獎勵朕一下可好?」
「你要什麼獎勵?」
「親我一下。」他把臉湊了過來。
葉蓁蓁對他這種突然從神機妙算的皇帝向不著調的流氓的轉變有些不適應,她皺著眉推開他的臉。
這時候,外邊突然傳來了一陣喧譁聲,其中夾雜著女子的哭聲。
「什麼人在外頭吵鬧?」紀無咎向外喊道。
葉蓁蓁卻心想,來了!
馮有德隔著門向內高聲回話:「回皇上,許才人想求見您。」
「不見。」紀無咎還沒想好怎麼收拾她。
於是外面便傳來馮有德的勸告聲:「許才人,您也聽到了,請回吧。」
「我不,我要見皇上!皇上,表哥!你的表妹被皇后害死了!」說著,她竟然掙開太監的控制,破門而入。
紀無咎被突然闖進來的物事,呃,不對,是人……他被這個人嚇了一跳。
此人頭髮幾乎掉光了,只剩下寥寥無幾的幾根,像是荒漠中迎風招展的幾株枯草,不如沒有來得乾淨;不僅如此,她的眉毛也已經脫落殆盡,甚至連眼睫毛都沒有了,乍一看,那一雙眼睛仿佛在光溜溜的臉上開的兩個黑洞,黑洞還在汩汩地向外淌著水;她的膚色慘白,想來也是因為脫毛的關係。
「皇上!」許才人掙扎著要往紀無咎這邊撲,被追上來的太監按住。馮有德看了看紀無咎,後者對他點了下頭,他便領著人出去了。
許才人癱坐在地上,嗚嗚地哭個不停。
葉蓁蓁端坐在紀無咎的龍椅上,笑看著底下的許才人,問道:「表妹可是吃錯了藥?怎麼突然就變成禿葫蘆了?也怪有意思的。」
「是你,你這個毒婦!」許才人恨恨地看著葉蓁蓁,氣得咬牙恨不得生食其肉,但紀無咎還在,她來這裡是給自己伸冤的,所以許才人及時控制住自己沒有撲上去和葉蓁蓁廝打,她看向紀無咎,滿臉淚痕。這要是在以前有頭髮的時候,也許能起到些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效果,但是現在……有點不忍直視。
許才人痛苦道:「皇上,皇后給臣妾下毒,導致臣妾毛髮盡落,請皇上為臣妾做主!」
紀無咎轉臉看葉蓁蓁:「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又怎樣,她能對我使陰招兒,我就不能給她下下毒了?」葉蓁蓁大大方方地承認,順便煽風點火,「再說,她不也利用你了,我這也算是給你報仇了。」她心想,紀無咎此人討厭別人對他耍小聰明,這次必不會偏幫許才人。
果然,紀無咎點點頭:「有道理。」
許才人簡直不敢相信紀無咎是這樣的態度:「皇上,皇上!請您一定要為臣妾主持公道!皇后她……」
葉蓁蓁冷笑著打斷她:「本宮勸你省一省力氣,公道不公道,可不是由你說了算。你怎麼就不想想,本宮能讓你掉頭髮,也就能讓你掉腦袋!本宮心慈手軟,留你一條命,你不好自為之,卻來這裡胡鬧。你以後最好夾起尾巴做人,等毛兒長齊全了,又是一條好漢。」
紀無咎被她這一通不倫不類的說辭逗得直想發笑,他掩著嘴角,清了清嗓子,把馮有德叫了進來:「許才人毛髮盡落,有礙觀瞻,即日起降為八品選侍,罰俸半年,禁足三個月自省。」
許才人歇斯底里地哭喊著被拖出去了。
葉蓁蓁總算出了口惡氣。她靠在龍椅上,身體放鬆,低垂著眼,神情有些慵懶。
紀無咎對她是越看越喜歡。他一手搭在椅背上,虛攬著她的肩,低頭盯著她的側臉瞧,怎麼瞧怎麼想親上一口。
不急,現在還不是時候。
「皇上,想什麼呢?」葉蓁蓁問道。
——朕在想,總有一天,朕會把你按在這張龍椅上好好疼愛。
自從發現紀無咎很有軍事才能之後,葉蓁蓁對他的觀感稍微好了一些,也偶爾會來養心殿溜達溜達,同他討論點問題。她這個皇后於宮務上其實清閒得很,一般二般的事素月素風王有才就能幫她料理了,其他事情偶爾會用到莊妃幫忙,剩下的真正需要她拿大主意的時候很少。
所以她就時不時地來騷擾紀無咎。
紀無咎絲毫不認為這是騷擾,事實上,他覺得葉蓁蓁的思路很神奇,能夠想到正常人想不到的點子上,往往讓他有意外之喜。
比如這次。
在對待吐魯番汗和韃靼兩部的軍事策略上,除了主張從內部瓦解他們之外,紀無咎還打算玩兒個守株待兔。
「吐魯番汗最可能攻打敦煌,此處為大齊西去門戶,所以我們只要守在他們從哈密到敦煌的必經之路上,以逸待勞即可。」紀無咎分析道。
「那韃靼呢?他們會打宣府還是大同?」葉蓁蓁問道。
「大同。」
「你為何如此肯定?」
「你忘了?」紀無咎說道,「大同的總兵是李旭,此人長於攻敵,不擅守城,且又有勇無謀,」頓了頓,他微微眯起眼睛,「多好的漏洞。」
這人太能算計了,葉蓁蓁心想。她腦子裡靈光一閃,說道:「其實如果知道他們的必經之地,我們也未必一定要派兵守著。咱們可以在路上埋炸藥,炸他們。」
紀無咎聽她如此說,點頭道:「這個主意不錯。」
「而且,最好是炸藥不需人看著點火,只要他們踩上去,就能炸成一片。」葉蓁蓁補充道。
紀無咎越想越覺得這個方法很可行,當即把軍器司的軍器監張封宣進宮商討一番,葉蓁蓁在一邊聽著,時不時插上幾句嘴。
與此同時,張封還帶來一個好消息,連珠鳥銃已經由六發擴充為二十四發,並且試製成功,過幾天他就會正式上摺子請求皇帝下令批量製造這種鳥銃。
葉蓁蓁一聽眼睛就亮了,眼巴巴地看著紀無咎。
紀無咎被她熾熱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就有點心軟,便幫她要了兩把,當然,還是只能玩兒槍殼子。
這些天,太后對紀無咎是頗有些微詞的:她這個兒子以前從未專寵過哪個女人,可是現在,他在坤寧宮已連續住了將近一個月了。也不知那小妖婦到底使了什麼手段,迷得他連親娘都快不認了。
於是太后旁敲側擊地跟紀無咎提了提,要雨露均沾。
結果紀無咎很不給面子地回答:「母后多慮了,皇后是朕的妻子,我們夫妻之間琴瑟和諧,母后應該高興才是。」
用這種話堵太后的嘴還是很管用的,因為名義上只有葉蓁蓁是和紀無咎地位對等的女人,也只有她,最有資格霸占紀無咎,誰讓人家是正宮呢。
其實,紀無咎當然知道雨露均沾,在遇到葉蓁蓁之前,他從來都是如此踐行的。但是現在出了點小狀況:他跟哪個女子歡好時都容易把對方想像成葉蓁蓁,這讓他覺得自己有毛病。
不過,如此瘋狂地惦記一個女人的身體,好像還是有毛病。
不管怎麼說,對於這種事情,紀無咎打算從心為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把葉蓁蓁搞到手。雖然目前進展不太順利,但至少她已經不反感被他觸碰了,偶爾他舉止輕浮一些,她也能接受。而且,半夜裡抱著葉蓁蓁睡覺的感覺也挺好,心裡頭有一種很踏實平和的感覺,睡眠質量也好。等她睡熟之後,他還能親親摸摸蹭蹭,過過乾癮。
雖然這樣的夜生活看起來依然很有毛病,但是紀無咎樂在其中。他覺得他和葉蓁蓁現在很像是一對老夫老妻,同起同坐,同食同寢,雖然相互之間話不多,但卻心有靈犀,足夠默契。
以上,其實只是紀無咎的單方面想入非非。
葉蓁蓁沒發現他這些有的沒的。她最近正在學習女真語,整天抱著本書,磕磕絆絆嘰里咕嚕。紀無咎問她為什麼學,她就回答:「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紀無咎覺得挺好笑:「又不用你去前線打仗,知己知彼也輪不到你。」
葉蓁蓁不以為然:「總歸是了解越多越好,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呢。」
紀無咎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也就湊過來一起學。他們靠在一起,共同看一本書,時不時抬頭說句簡短的鳥語,交流一下。兩人一個紅衣一個黃袍,擠在一起活似一盤番茄炒蛋。
素風偶爾輕手輕腳地進來添香換茶,偷眼看這倆人。男的俊美無儔,女的艷光四射,簡直就是仙界的金童玉女,人間再也找不到第二對。燭光照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明明暗暗,色調溫暖,像極了一幅畫卷。
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侶,素風心想。
太后說不動紀無咎去臨幸別的女人,便打算走迂迴路線,從他身邊兒的人下手。她先找來了馮有德問話。
其實,馮有德對於皇帝專寵皇后這件事,很有自己的見地:皇上如果發現自己那方面力不從心了,與其讓所有女人知道,倒不如只讓皇后一個人知道……
馮有德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情告訴太后。皇上很要面子,皇后年紀輕麵皮薄,大概也不會說,如果他們都這麼拖著,那麼皇上的身體就永遠好不了,這個時候,倒不如讓太后來做一做主。
於是馮有德給太后透露了四個字:「龍精不繼。」
太后此驚非同小可,要知道皇上現在可是連子嗣都沒有呢。這麼年紀輕輕就……一定還能醫好的!
不過,僅憑馮有德的一面之詞,太后又不太確信,於是她宣來了太醫,打聽起皇上的身子。
「回太后的話,皇上最近龍體安康,請太后娘娘放心。」太醫院醫術最高明的鐵太醫回答。
太后故意詐他道:「你還當哀家不知道嗎?你們這些人,若是膽敢欺瞞哀家,耽誤了皇上的病情,哀家定不輕饒!」
鐵太醫眼珠一轉,答道:「回太后,皇上前一陣子確實傷到了龍根,不過只需要安心休養,定能痊癒無礙。」
太后眼睛一翻,暈死過去。
鐵太醫順手給太后診治一番,她很快悠悠轉醒。鐵太醫知道她是因為擔憂皇上才如此,於是把紀無咎的情況耐心解釋了一番,太后只當他是在扯謊安慰她,聽了之後更加難受。
所以太后暫時不打算跟兒子提雨露均沾的事情了,要均沾,也得有雨露才行啊。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後宮的主子奴才們根據最近的一些小道消息和蛛絲馬跡,很快拼湊出這個驚天大秘密:皇上……不行了……
這個消息在三天之內以一種非常隱蔽的方式傳遍整個後宮,坤寧宮的人自然也知道了,素月含蓄地向葉蓁蓁求證此事,換來的是葉蓁蓁的一臉茫然。
素月無語了,直截了當地問:「娘娘,皇上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我不知道啊。」
「娘娘!您要知道,您必須知道!」
「好,回頭我問問他。」
「……」
素月以為葉蓁蓁是在開玩笑。她仔細尋思了一下,皇后不知道皇上行不行,說明皇上沒碰她,既然皇上夜夜留宿於此卻沒碰她,那就說明謠言是真的。
這天中午,紀無咎又跑來坤寧宮蹭飯吃,蹭完飯吃蹭茶喝。素風製得一手好茶,整個後宮無人能敵。紀無咎發現,無論從哪一方面看,葉蓁蓁似乎都比他這個當皇帝的還受用。
葉蓁蓁屏退所有人,說道:「皇上,他們都說你不行了。」
「噗——」紀無咎把剛喝進口的茶又給噴出來了。他掏出帕子擦著嘴,面無表情地看著葉蓁蓁。
葉蓁蓁淡定地喝著茶,等著他的回應。
「事實勝於雄辯,你來親自感受一下,朕是行還是不行。」紀無咎的聲音里含著淡淡的笑意,又似乎在隱忍著什麼。
葉蓁蓁睜大眼睛,臉上厭惡的表情很明顯。
這種避如蛇蠍的態度讓紀無咎很是內傷,他的心中升起一種淡淡的怒意以及無法遏制的渴望。
他覺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
如果說全後宮只有一個人尚且不知道皇上不行了這件事,那麼這個人就一定是人緣極差的蘇婕妤了。她這些日子閉門養傷,可謂門庭冷落,連許才人都不來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許才人已經被降為選侍,也在閉門。
所以蘇婕妤傷好之後非常仗義地去探望了一下許選侍。這倆難兄難弟湊在一起憶甜思苦一番,說著說著就抱頭痛哭起來。蘇婕妤一個勁兒地摩挲著許選侍的頭皮,感受著掌中刺刺的澀感,越摸越上癮。
許選侍的頭髮已經長出來薄薄的一層,離遠了看,活似一隻發了毛的大甜瓜。因此,就算沒有紀無咎給她下的禁足令,她也是輕易不出門的。
探望過許選侍之後,蘇婕妤就賊心不死地開始一心一意地琢磨復寵的事了。她終於明白了,報仇什麼的都可以無視,現在最要緊的是重新抓住皇上。
然後,她做了一件蠢事,蠢到令葉蓁蓁十分後悔沒早一點拍死她。
臘月二十二,又是一場瑞雪。整個皇宮都仿佛躺在天鵝的翅膀之下,一片潔白安詳。雪後的空氣格外清冽,引得宮人們紛紛出來散步,舒散筋骨。
皇宮的東北角,有個小花園叫羅春園,據說是以前某個皇帝為了紀念一個自己喜愛的妃子而建的。因這個地方偏僻,又單調蕭索,有石無木,且不如御花園熱鬧,所以鮮少有人來。但這裡有個符望亭,修得很不錯。此亭建在一堆人造的山石之上,亭內開闊,是後宮的最高點,站在亭上舉目遠眺,則整個後宮盡收眼底。看著宮裡頭形形色色的人行走往來,紀無咎會有一種一切在握的掌控感,就好像,他是這眾生命運的裁決者。
為什麼有人對權力愛得如痴如狂?因為權力帶來的是掌控,控制著越多人的浮沉生死,才越讓他們有安全感和成就感。男人,從當猴子那會兒,就學會了分等級、爭權力。這一點已經融入他們的骨血,經歷了百萬年光陰的打磨,毫無保留地傳承下來,並將繼續傳承下去。
所以說,爭權奪利是男人的本能。只不過有些人受客觀條件所限,這種本能漸漸弱化。紀無咎站在整個大齊王朝權力的制高點——甚至,我們客觀地評價一句,綜合考慮經濟、軍事、科技、人口、影響力等因素,說他已經站在了這個星球上整個人類權力的制高點之上,也不為過。他站在這個高處不勝寒的地方,早早地把自己拋進了爭權奪利的旋渦,與各路人馬玩兒鉤心斗角,經驗豐富,技巧純熟,連葉修名和方秀清這兩個當世名臣都被他制衡得服服帖帖,可以說是一個不世出的千古小渾蛋。
這就導致了另外一個嚴重後果:他習慣於用鉤心斗角的方式去掌控一切。然而這世上並非所有事情都能控制,更並非所有事情都能用算計去對待。
很久之後,紀無咎時常會想,如果他早一些明白這個道理,是不是就不會有之後的那麼多波折。
知道紀無咎會偶爾來符望亭登高遠望的不多,跟了他許多年的蘇婕妤算一個。所以紀無咎在符望亭站了沒一會兒,蘇婕妤就上來了。她親自端著個托盤,上頭放著兩個大蓋碗,繁春跟在她身後,見禮之後,把兩張狐狸皮坐墊鋪在亭中的石凳上。
蘇婕妤放下托盤,揉了揉發酸的手臂,柔柔地笑著,媚態橫生:「皇上,此處風涼,喝杯熱茶暖一暖身子吧。」
紀無咎坐在石桌旁,蘇婕妤掀開一個大蓋碗,裡頭用熱水溫著一碗茶,這麼多水,難為她就這樣端上來。她把茶碗四周上下的水拭乾淨,雙手托到紀無咎面前。
要是論玩兒體貼,賢妃嘴上玩兒得最好,而蘇婕妤手上玩兒得最好。這麼些年了,她闖了多少禍,得罪了多少人,也還好好地活著,直到葉蓁蓁進宮才真正栽了幾個大跟頭,原因無非就是她總能體貼到紀無咎的心坎裡頭去。
此時冬風凜凜的,不正好需要一杯熱茶暖身體嗎?
紀無咎接過茶來,微微掀起蓋子一看,茶湯紅亮,濃香四溢,是祁紅貢茶。祁門紅茶號稱「群芳最」,是享譽已久的名茶,每年祁門紅裡頭最頂尖兒的三四十斤都要進貢給皇家。這祁紅茶的口感不是頂好的,但紀無咎十分喜歡它的色澤和香氣,所以蘇婕妤這會兒也算是投其所好了,看到紀無咎聞過之後滿意地嘗了一口,她稍稍放下心來。
這時,下邊又爬上一個人來。
葉蓁蓁再次被素月打扮成一個皮毛販子。她手中抱著個暖爐,頭上頂著個大虎皮帽子,一看到亭中的紀無咎和蘇婕妤,掉頭就走。
紀無咎喊住她:「皇后何不過來一坐?」
葉蓁蓁本不打算理會他們,但又怕蘇婕妤作怪,於是便也坐在了石桌旁。
興許是那幾十板子造成的摧殘太過深刻,蘇婕妤看到葉蓁蓁,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臣妾不知皇后娘娘要過來,所以只備了兩杯茶,請皇后恕罪。」
「她自己有。」紀無咎看著王有才提著的一個廣口大瓷瓶,說道。他知道那瓷瓶裡頭溫著的是什麼,那是他的大紅袍。
最正宗的大紅袍茶樹,長在武夷山的山岩上,總共不過七八株,人上不去,要訓練猴子上去摘,摘下來之後再經過多道工序,製成極品大紅袍。這種茶,一年的產量不到一斤,全部進貢給紀無咎,可以說是茶中的皇帝。前些天紀無咎給了葉蓁蓁一些,素風用羊奶把茶煮沸,濾掉茶渣,又加了些蜂蜜進去,溫起來給葉蓁蓁喝。
葉蓁蓁很喜歡這種奶茶,紀無咎不喜歡奶腥氣,所以只嘗了一口便不再喝。但是他喜歡看葉蓁蓁喝。她喝完一口奶茶,嘴唇上會沾一層,然後她就會不自覺地伸出舌尖舔一圈,每到這個時候,紀無咎都會覺得喉嚨口發緊。
於是他就把自己最愛的大紅袍全部給了葉蓁蓁。
素風給葉蓁蓁倒了一小杯奶茶,葉蓁蓁端起來喝完之後,照例舔了舔嘴唇,也沒發現紀無咎看她。突然,她聽到蘇婕妤尖叫一聲:「皇上小心!」
再定睛一看,涼亭後頭竟然閃出一個人,舉著劍直直刺向紀無咎。蘇婕妤就坐在紀無咎的身邊,葉蓁蓁聽到這句話時,她已經撲過去擋在紀無咎身後。
葉蓁蓁反應極快,手腕一轉,茶杯迅速飛出去,直奔刺客面門,刺客橫劍一擋,須臾之間,錯失先機,紀無咎起身和他交起手來。葉蓁蓁看到刺客身上穿著侍衛衣服,頓感不妙。
此時那刺客雖然執劍和赤手空拳的紀無咎對打,但應付起來依然吃力得緊,很快就落了下風。葉蓁蓁想捉活的,便也加入戰局。二人聯手,對方再無招架之力,被紀無咎一掌拍出去,眼看著就要掉下山石。這人工假山距地面至少十丈,人掉下去肯定再難活命。葉蓁蓁想也不想,跨到山石的邊沿處抓住他。紀無咎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捉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回一扯,興許是急的,他這一下子手勁出奇地大,那兩個人都被扯了回來。刺客被甩在地上,捂著胸口咳嗽連連,馮有德和王有才撲上去卸了他的兵器,按住了他。
「你瘋了!」紀無咎白著臉斥責葉蓁蓁。
葉蓁蓁看到刺客的下巴動了動,大叫道:「不要讓他自殺!」
紀無咎三兩步走過去一腳踏在刺客的脖子上,腳尖微微一抬,在他的頰邊找准位置,輕輕一撞,只聽咔嚓一聲輕響,刺客的下巴便被卸了。
馮有德從他的嘴裡掏了掏,掏出一個黑色的小紙包,紙包上有兩個牙印。裡面裝的估計是毒藥,他想咬破紙皮吃下去,但還沒來得及。
葉蓁蓁總算舒了口氣。
下面的侍衛聞風趕來,押著刺客下去了。葉蓁蓁跟在後頭問道:「你們認識他嗎?」
「回娘娘,他是三等侍衛康承祿。」
於是葉蓁蓁便叮囑他們:「看好了,千萬別讓他有機會自殺!」
蘇婕妤從驚嚇中緩過來,撲進紀無咎的懷裡,哭得梨花帶雨。
紀無咎沒有推開她。他一手攬著蘇婕妤,看向葉蓁蓁,目光幽沉:「為何怕他自殺?」
「我怕死無對證。」葉蓁蓁答道。
「為何怕死無對證?」紀無咎不依不饒。
葉蓁蓁覺得紀無咎好囉唆,便沒有回答,告退回去了。回到坤寧宮,她還是覺得不放心。皇宮裡出了刺客,無論如何陸離逃不了失察的責任,但這只是最輕的。因為刺客是個侍衛,作為侍衛統領陸離就不僅僅是失察了,弄不好會有人說他和刺客是一夥的,再順著這條藤爬上去,陸家和葉家怕是都逃不脫干係。
葉修名作為三朝元老、兩代帝師,可以說是百毒不侵什麼罪名都不怕,但唯有謀逆之罪,是任何人都沾不得的,他也不例外。且他的身份和地位太過敏感,若說他謀逆,也會有人信。到時候不用紀無咎動手,整個朝野的唾沫就能直接把他淹死。
其實,葉蓁蓁最怕的是,紀無咎故意把白的說成黑的。他是皇帝,忌憚葉家已久,若是趁此大好時機,給葉家扣個摘不下來的大帽子,將整個葉氏連根拔起也不是難事。
葉蓁蓁越想越覺得可怕,房間內明明溫暖如春,她還是覺得身上陣陣發冷。
不行,一定要在紀無咎動手之前,揪出真兇。
想到這裡,葉蓁蓁發現此事的一個疑點:刺客為什麼要殺紀無咎?
膽大包天到殺皇上,要麼是有天大的血海深仇,要麼就是謀反。紀無咎登基的時候大赦天下一次,大婚的時候又赦過一次,他沒做過什麼大惡,即便賜死誰,殺的也是奸惡該殺之人,所以仇殺的可能性比較小。
要說是謀反,那就更奇怪了。謀反的道路大致有兩條,一個是農民暴亂,一個是政變。現如今太平盛世的,農民都吃得飽穿得暖,誰和你去搞暴亂;再說政變,想要政變,前提是你得有個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皇室一族據說是受過詛咒,代代子息稀少,紀無咎莫說兄弟,連親姐妹都沒有一個,旁支的又太遠,根本沒資格染指皇位。想殺皇帝?好吧,殺了他之後,誰來當皇帝?想當就當嗎?誰人能服你?
葉蓁蓁發現自己走進一個死胡同。別說真兇了,他現在連對方殺人的目的都摸不清楚。
等等……殺人,殺人?如果……他並不是真想殺人呢?
葉蓁蓁的面前好像突然打開一扇門。
她想到了蘇婕妤為紀無咎擋劍時那迅捷無比的動作。蘇婕妤一個弱女子,又沒練過功,怎麼會比她和紀無咎的反應都快?刺客在蘇婕妤和紀無咎的身後,想要看到刺客得先回頭,蘇婕妤沒事兒回頭幹嗎?而且,刺客出現的位置就在葉蓁蓁的對面,如果說看到刺客,也應該是她葉蓁蓁先看到吧?
再說,一個膽小的、沒練過功的、反應慢的女人,看到有人持劍跳出來,第一反應不應該是驚懼和尖叫?她怎麼會跳過這一步,直接去為紀無咎擋劍?她怎麼那麼清楚對方的目標就是紀無咎?
所有的懷疑連成一條線,葉蓁蓁終於為這件事情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蘇婕妤想爭寵想瘋了,不知道是聽了誰的主意,也或者是她自己苦思冥想走火入魔……總之,她使出這麼個昏招兒,想做一齣戲,通過為紀無咎擋劍的方法重新博得他的好感。
如果真的這樣,那麼蘇婕妤就真的蠢到家了。此計看起來可行,倘若成功也一定會讓她東山再起,但是她就沒想過失敗嗎?一旦敗露,就會有無數人遭受牽連。這可是刺殺皇上啊,甭管你真的假的,都是絕對的罪無可恕,到時候蘇將軍晚節不保是一定的,甚至蘇家滿門的性命都可能賠進去。
不行,不行。一定要想辦法讓她或者他認罪,不能讓這把火燒到葉家。葉蓁蓁背著手,在房間內來回地踱著步,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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