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被刺,滿朝震驚,待聽說刺客是個大內侍衛之後,又是一片譁然。
這些天,不少人都不著痕跡地和葉修名保持一定距離,因為不知道下一步皇上會如何對待他。
葉修名和陸離並無直接的關係,所以這些天他沒有閉門謝客,而是該幹嗎幹嗎。雖然面上不露聲色,他心裡卻也在打鼓。
說實話,他很懷疑刺客是不是紀無咎自己搞出來的。現如今那刺客被關押在刑部大牢里,任何人沒有聖旨都無法接近;陸離也被軟禁在家中,由幾個侍衛看守。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也不能讓葉家的女眷進宮去和葉蓁蓁打聽。
於是葉修名就有點抓瞎。
此時身在皇宮的葉蓁蓁同樣抓瞎。雖然她對自己的猜測有幾分把握,但是沒證據啊。表哥已經被軟禁起來,一旦罪名落實……她簡直無法想像那種後果。
不行,她自己不能再悶頭想了,還是先去見一見蘇婕妤再說。
葉蓁蓁帶夠了人手,來到露華宮。蘇婕妤因為當初那一擋,贏來了紀無咎幾分好臉色,葉蓁蓁卻沒感覺到蘇婕妤的高興和得意,她反而有點驚慌。這就更坐實了葉蓁蓁的猜測:侍衛沒及時死掉,蘇婕妤怕他招出她來。
屏退了所有人,葉蓁蓁說道:「本宮十分好奇,你到底許了康承祿什麼東西,竟然能讓他甘願赴死?」
蘇婕妤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衣角:「臣妾不知道娘娘在說什麼。」
「別裝了,你不是戲子,演不好戲。」
「娘娘是不是誤會了什麼?臣妾過去曾待娘娘無禮至極,這裡先給娘娘賠個不是。若是娘娘氣還沒消,只管打罰便是,但這些子虛烏有的罪名,恕臣妾無法接受。」
「蘇婕妤,你就不怕連累到蘇將軍嗎?」
「臣妾身正不怕影子斜。」
葉蓁蓁閉了閉眼:「看來不對你下狠手是不行了。」
蘇婕妤一抖身體:「娘娘您……您想怎樣?」
「我想怎樣?」葉蓁蓁挑眉笑看她,笑容冰冷,「本宮前兒得了一本有趣的書,叫《古今酷刑錄》,正好可以向蘇婕妤討教一番。」
蘇婕妤花容失色地看向葉蓁蓁身後,然後帶著哭腔叫了一聲「皇上」,便跑到門口扎進紀無咎懷中。
葉蓁蓁轉過身,看到紀無咎正輕輕地拍著蘇婕妤的肩膀。他盯著葉蓁蓁,問道:「皇后要向蘇婕妤討教何事?」
葉蓁蓁尚未答話,蘇婕妤搶先說道:「皇上!皇后娘娘要對臣妾用私刑……娘娘說,都是臣妾害得陸統領被冤枉,所以一定要讓臣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臣妾真的不知道做錯了什麼。皇上,您能不能勸勸皇后娘娘,請她把話說明白了,臣妾就算死,也要死得瞑目!」她一邊說一邊哭,眼淚說來就來。
紀無咎聽到「陸統領」這三個字,眉頭微微一挑。他推開蘇婕妤:「你先出去。」
等到房間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紀無咎走到葉蓁蓁面前,垂目注視著她的臉龐,語帶譏嘲地說道:「對宮妃用私刑?為了他,你當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葉蓁蓁深吸一口氣,抬頭與他對視:「皇上,我不相信您沒發現此事的疑點。蘇婕妤有嫌疑,我要審問她,自然合情理。」
紀無咎沒有說話。
「或者說,你根本就是打算將計就計,禍水東引?」葉蓁蓁冷笑。
「你一直是這樣看朕的?竟然如此顛倒黑白,不擇手段?」紀無咎的聲音中透著一股薄薄的怒意。
葉蓁蓁反問:「不是嗎?」
「如此,朕就不好讓皇后失望了。」
「你……」葉蓁蓁氣得咬牙,胸口因怒意而劇烈地起伏,「我一定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不讓無辜的人蒙冤受屈。」
「朕拭目以待。」
屋外,蘇婕妤在院中站著,想偷聽又不敢,伸長了脖子仔細感受裡面的動靜,沒聽到帝後二人的爭吵聲,她感到有些失望。
突然,房門嘭的一聲被人從里往外踢開,葉蓁蓁氣呼呼地從裡面走出來,也不看蘇婕妤,黑著個臉提著裙子大步離開。
紀無咎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臉色也不大好看。
蘇婕妤便有些幸災樂禍。她走到紀無咎身邊,軟軟地叫了一聲:「皇上。」
紀無咎扣住她搭在他臂上的手,放輕柔聲音喚她:「柔止。」
蘇婕妤聽到他直呼她的閨名,心中又是羞澀又是甜蜜:「臣妾在呢。」
「蘇將軍一生征戰沙場,為國盡忠,朕不希望他到頭來卻背上一個反賊的罪名。」紀無咎說著,推開她的手。
這句話仿佛晴天霹靂,擊得蘇婕妤面色煞白:「皇……皇……皇……皇……皇上……」
「所以,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紀無咎不再看她,背著手離開。他的腳步緩慢,背影挺拔,身體被夕陽在地上拉起一道長長的影子,在交錯熱鬧的樹枝亂影之間穿插,顯得有些落寞。
蘇婕妤渾身無力,順著門框癱坐在地,雙目無神。
紀無咎面前放著一把劍。
那是一把典型的武劍,由軍器司批量打制。劍長三尺三,重一斤九,百鍊鐵,精鋼刃,劍格上鑄著虎頭。
劍身一片銀白,但是放在光下微一翻轉,就會看到鋒利的劍刃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綠光。
紀無咎的食指輕輕敲著桌面,目光落在劍刃上,陷入沉思。
他怎麼可能看不清楚蘇婕妤的算計。他知道,這後宮之中每一個女人都在算計他,在他面前演著各種把戲,為了討好他,為了得到他,為了糊弄他,為了控制他……
為了……
除了葉蓁蓁。
她從來不算計他,因為她根本不在乎他。她的眼裡和心裡,一丁點兒也沒有他。
每每想到這一點,他都比被人算計來得更加憤怒和心涼,血液里仿佛埋著暗火,並且越積越厚,早晚有一天,它們會脫離他的控制,噴薄爆發。
陸離。
紀無咎發現,這個名字就是卡在他喉嚨中的一根刺,吞不下去,拔不出來,一旦有人碰,他就難受得性情暴躁。
所謂如鯁在喉,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生平第一次,紀無咎如此地希望一個人消失,徹徹底底地消失。
當夜,皇帝陛下提著一把劍去了坤寧宮。
馮有德的心一直懸著,半點不敢鬆懈。他把所有的暗衛都叫上了,大晚上的,一群大男人趴在皇后娘娘的屋頂上和窗戶下,實在不成體統。
可他也真是沒有辦法。
馮有德預想中的最壞結果沒有發生,皇上不是去找皇后娘娘尋仇索命的。皇上只是把劍往桌上一拍,對葉蓁蓁說:「這是那刺客的劍,上面淬了毒。」
葉蓁蓁聽到這話,立刻坐直身體,神情嚴肅。
她的反應讓紀無咎稍稍好受了一些,他說:「所以,他是真的想殺朕。」
葉蓁蓁眯了眯眼睛:「皇上,我想不出刺客殺你的理由,但是我可以想出你在這劍上淬毒的理由。」
她不信他,她不信他。
她從來就不關心他的死活。她所有的擔心都是屬於陸離的,只剩下懷疑留給他——紀無咎。
紀無咎突然就感覺心頭悲涼無比。他壓抑著突然湧入胸膛的怒火,冷冷地說道:「葉蓁蓁,你是不是忘記了,誰才是你男人!」
葉蓁蓁一聽這話也來氣了:「我男人不會天天想著怎麼害我全家!」
「朕從未想過害你全家。」紀無咎抬眼看她,兩顆眸子像是寒潭底下埋了千年的永不見天日的玄冰,陰鬱冰冷得刺人肌骨。他說:「但皇后若是一再逼朕,朕真的不介意試一試。」
看著葉蓁蓁因為他這句話而臉色大變,紀無咎的心口又是一堵。
「既然如此,皇上,可否讓我見一見那個刺客?」葉蓁蓁問道。
「隨你。」
紀無咎說到做到。第二天,葉蓁蓁便帶著他的聖旨去了刑部大牢。
康承祿是重犯,關在特別建造的鐵牢之中,他想越獄或是有人想劫獄,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他被吊在鐵架子上,灰白色的囚衣上染著斑斑血跡。
雖受了一番嚴刑拷打,康承祿的神志依然清醒。他見到葉蓁蓁,竟然還笑得出來:「罪臣參見皇后娘娘,身上上著傢伙,不能給皇后娘娘行禮了,娘娘莫怪。」
葉蓁蓁問道:「為何要刺殺皇上?」
「這個問題已經有不少人問過了,娘娘覺得為何,那便是為何吧。」
「蘇婕妤給了你什麼好處,本宮可以給你十倍,只要你願意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招認出來。」
「請娘娘莫要白費口舌了。罪臣已時日無多,就算有天大的好處,也無福消受了。」竟然敢行刺皇上,無論招還是不招,他自知都難逃一死。
「本宮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但是,你知不知道,你此舉會有多少人被牽連進去?又會有多少人枉送性命?」
「多虧娘娘提醒,罪臣想起另一事,」康承祿抬起頭,在鐵牢這幾日,他的臉上已瘦了一圈,眼窩深凹,顴骨突顯,嘴唇發白乾裂。興許是身上太疼,他說話時喘息又有些急促起來,「昨日有人來見罪臣,許諾保我性命,讓我指認陸統領及葉大人串通謀逆。我自知罪孽深重,然而陸統領向來待我不薄,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為苟全性命而陷害於他。雖然如此,難保對方不會想別的辦法加害,罪臣能做的只是言盡於此,請娘娘仔細斟酌。我犯此大罪,連累了陸統領,今生無法還報,唯望來生償還罪債。」
葉蓁蓁聽的是又急又氣。這人可真會給自己開脫,這輩子連累了別人,想著下輩子再償還。不過他還算有點義氣,不會為了活命而冤枉陸離。
那麼,到底是誰想要買通他?
答案太明顯了。能讓人拿著聖旨來,還可以保他一條命,又一心一意地打擊陸家和葉家……除了紀無咎,還能有誰?
葉蓁蓁憂心忡忡地回到了坤寧宮。
紀無咎果然要動手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發現其實只要他下狠手,她真的毫無招架之力,只有求饒的份兒。雖然現在康承祿沒有屈服,但此人未見得有多可靠,一輪輪酷刑連番上陣,誰能保證他一直是個硬骨頭?
蘇婕妤——對,還有蘇婕妤,一定要把蘇婕妤的嘴巴撬開。
葉蓁蓁霍地站起身:「去露華宮!」
露華宮已經亂成一團。
葉蓁蓁剛到門口,迎頭差點被一個宮女撞到,王有才眼疾手快,把那個宮女用力推到地上。
宮女爬起來一個勁兒地給葉蓁蓁磕頭賠罪。
「怎麼回事?」
「回皇后娘娘,蘇婕妤被毒害身亡,奴婢正要去坤寧宮稟告。」
葉蓁蓁急忙進去一看,蘇婕妤的屍體已經硬了,也不知她被下的是什麼毒。她身上一點毒發的症狀都沒有,依然面色紅潤,形容艷麗,仿佛只是在沉睡。
連蘇婕妤都死了,再只要一步,整個葉家就全完了。
葉蓁蓁有一種靈魂出竅的不真實感,她坐在蘇婕妤窗前,怔怔地看著那具屍體。
過了一會兒,太醫來了,檢查出蘇婕妤的茶裡頭被下了毒。葉蓁蓁都懶得查問了。
又過了一會兒,馮有德來了,帶著紀無咎的聖旨,把蘇婕妤誇了一番,並且給她追封了妃,下葬時自然也以妃的禮儀。
好歹是他曾經寵愛過的女人,現在她死了,他連見一面都不見,也不知是心冷還是心虛。
果然帝王之心,堅如磐石。
葉蓁蓁只想冷笑。
紀無咎有些後悔對葉蓁蓁說了那樣的話。她本來就懷疑他,他再賭氣說那些胡話,她只怕會更加懷疑他了。
其實說到底,還是因為她不信他。恐怕打從一進宮,她就開始提防著,怕他害她,或者害她娘家。這次出了這麼個事情,她只會越想越多。
紀無咎有點無奈。他不是沒想過扳倒葉家,但還不至於以這種下作的方式。葉修名再怎麼說也是他的老師,紀無咎還不至於欺師滅祖到讓自己背這種千古罵名。
所以,他還是好好和她說一說吧。
這樣想著,紀無咎來到了坤寧宮。
葉蓁蓁正在燭前枯坐,她托著下巴,看著跳動的火苗發呆,眼眸閃亮,臉上卻顯出心事重重的疲態。
紀無咎沒讓人通報。他看到這樣的葉蓁蓁,又心軟了一些,走過去一手按著她的肩膀,說道:「蓁蓁,我們別鬧了。」
葉蓁蓁抬起鳳眼,冷冰冰地看著他:「皇上,好手段。」
紀無咎不明所以。他坐在她對面,問道:「皇后這是從何說起?」
「蘇婕妤是你賜死的吧?」
「她是自尋死路,你我都清楚。她若不自盡,蘇家上下必受牽累。」
「如此,她是畏罪自殺了?那麼這場刺殺的始末也該公之於眾了吧,康承祿什麼時候處決?」葉蓁蓁步步緊追。
紀無咎低頭猶豫了一會兒,答道:「真相暫時不能公布,康承祿也暫時不會死。」
「是啊,還沒到真正用到他的時候呢。」葉蓁蓁譏諷道。
紀無咎深吸一口氣,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要冷靜,他忍了忍,說道:「你想的太多了,朕並非要用康承祿為非作歹。只是,這根本就是一個計中計,蘇婕妤也是被人利用了。那刺客的劍淬了毒,見血封喉。他,是真的想要殺死朕。」說到這裡他停住了,看著葉蓁蓁臉上完全不相信的表情,莫名其妙地,他心裡頭就躥起一團火來,來勢洶洶,強壓不住。
葉蓁蓁冷笑道:「那麼有人拿著聖旨去刑部大牢探獄,利誘康承祿說可以保他性命,讓他指認陸葉兩家篡上謀反,這件事皇上怎麼看?」
紀無咎覺得自己快忍不住了,他緊握拳頭,因用力太緊有些微微發抖。他咬牙說道:「朕只問你一件事,朕差一點被刺客殺死,你到底有沒有一丁點的後怕和擔心?」
「我也只問你一件事,你這次到底如何才能放過陸家和葉家?」
紀無咎突然笑了。他笑得無聲無息,笑容苦澀而冰冷,又帶著淡淡的譏嘲,仿佛看到了無比荒誕的事情。他站起身,緩緩走到葉蓁蓁面前,低頭笑看她,眼眸中卻半點笑意也無,滿滿的全是怒氣與暴戾。
「只要你把朕伺候舒服了,你想讓朕放誰,朕便放誰,可好?」
葉蓁蓁瞪大眼睛看著他,第一反應是疑惑,進而是瞭然,進而是又羞又怒。
紀無咎又有點後悔這樣說話了。他僅剩的那一絲理智告訴他,不該這樣說,更不該期待她的反應。
他和她之間,不該是這樣的。
但是這一絲理智並沒有維持太久——葉蓁蓁站起身,雙手摟著他的脖子,踮腳吻住了他。
紀無咎苦苦維持的太平局面終於在這一瞬間轟然崩塌,灰飛煙滅。他的腦子裡仿佛狂風過境,捲走了他所有的神識,只剩下身體最本能最真實的反應。他一手扣住她的後腦,另一手摟著她的腰,強迫她與他緊緊相貼。
葉蓁蓁並不會接吻,她只是笨拙地貼著他的唇,濃密的睫毛因緊張而微微顫抖。
紀無咎含著她的嘴唇,輕咬慢舔,重重廝磨。
葉蓁蓁不知該做何反應,只是呆呆地任他施為。但是他幾次嘗試探出舌頭伸進她的嘴裡,都被她緊咬的牙關擋在外面。
紀無咎乾脆握著她的下巴,逼迫她張開嘴迎接他。一朝得逞,他靈活有力的舌頭迅速鑽進她的口中,一陣瘋狂地掃動。
美味,太美味了,比想像中的、比夢境中的,還要美上千百倍。
紀無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好像魔障了一般,他用力在她的口腔中鉤掃吸吮,弄得葉蓁蓁的嘴唇又痛又麻。
葉蓁蓁心中又湧起一陣不適感。但這次她不擔心,反正她一天也沒吃什麼東西,就算想吐也吐不出什麼。
因為嘴被堵著,葉蓁蓁的呼吸便有些急促。紀無咎的呼吸更是濁重,鼻端灼熱的呼吸與葉蓁蓁的呼吸兩相交纏,難分彼此,仿佛糅在一起,永不分離。
紀無咎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接吻,簡直是一場戰鬥,要將對方生吞活剝,拆吃入腹。
他將葉蓁蓁打橫抱起,幾步走過去放到床上。
葉蓁蓁躺在床上時,已經完全做好了自我疏導。夫妻之間做這種事情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她不過是一被紀無咎那樣對待就想吐,所以才十分牴觸。但是眼前既然無法逃避,她就只好忍受,雖然胃裡極度不舒服,但總比受刑來得輕鬆。
紀無咎解開葉蓁蓁的衣服時,手指都在顫抖。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粗重。
他對這個人渴望太久了,渴望到讓他產生了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她是我的了,她真的是我的了。
然而與此同時,他的腦子裡卻又似乎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停下,快停下。再不停下你會後悔的。
——怎麼可能停下!
紀無咎伏在葉蓁蓁身上,吻著她的臉頰、眉毛、眼睛,再轉至耳朵,叼著她的耳垂輕輕舔咬,如親切廝磨的小獸。
他想,他要溫柔一些,溫柔地對待葉蓁蓁。
然而葉蓁蓁只是僵著身體,不對他做任何回應。
他抬起頭,看到了她臉上的隱忍與厭惡。她那表情十分刺眼,一直刺到他的心裡去。
「蓁蓁,蓁蓁……」紀無咎聲音沙啞,低低地叫她。
葉蓁蓁沒有理會他。
「蓁蓁,你看我一眼,蓁蓁。」
葉蓁蓁依然埋著頭,一動不動。
紀無咎一直叫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叫到最後,已經變了調子。
葉蓁蓁始終未有回應。
極樂之後,紀無咎緊抱著葉蓁蓁,全身放鬆,下巴輕輕摩挲著她的肩膀,大口喘息著。他將葉蓁蓁的身體翻轉過來,想親她一下。
然後,他看到了她滿面的淚痕。
紀無咎一下子有些慌張,心臟像是被人剜去一塊,疼得要命。他扯過被子胡亂幫她擦著眼淚:「蓁蓁……」
「恭送皇上。」葉蓁蓁閉眼,偏過臉去,說話聲中帶著濃濃的鼻音。
紀無咎見她如此決然,心知她怕是已對他厭惡到極致。他忍著心口的抽痛,起身穿衣下床。站在床前,他的臉上已不複方才情動的潮紅,而顯得有些灰敗。他幫她掖了掖被角,說道:「那……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葉蓁蓁閉著眼睛沒有答話。
紀無咎走出坤寧宮時已是深夜,外頭又落起了雪片。整個皇宮一片寂靜,燈籠散著幽光,像是鬼的眼睛。雪已下了厚厚一層,腳踩在上頭,咯吱咯吱響,他聽得十分真切。
走至交泰殿前,紀無咎停了下來。
交泰交泰,乾坤交,謂之泰。
紀無咎仰頭看著交泰殿,突然仰身向後一倒,整個人躺在了雪地里。
「皇上!」馮有德嚇得放下燈籠,想要將紀無咎扶起來,但是被紀無咎抬手阻止了。
「你去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馮有德雖有些不放心,但聖意難違,他只好把燈籠留給紀無咎,自己先回乾清宮了。
紀無咎躺在雪中。身下的雪浸入他的衣領,後頸上一片冰涼。雖然沒有月光,但有白雪的映襯,夜並不黑。他仰躺著,大睜著眼睛,看著空中的雪片紛紛不情不願地落下來,仿佛遭人遺棄一般。
他想到了正前方的那座宮殿,想到了宮殿裡此時躺著的那個人。他想到了她的胴體,想到了她的體香,想到了她厭惡的神情和冰冷的眼神,以及她滿面的淚痕。
他突然用雙手蓋著臉,側躺著,痛苦地蜷起身體。
蓁蓁,蓁蓁。
他身體上的力氣似乎在漸漸流失,仿佛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即將離他遠去。
他不明白。
他明明已經得到了她,卻更像是失去了她。
「娘娘,奴婢聽說,昨兒晚上大半夜的,皇上就從坤寧宮出來了,自個兒回了乾清宮。」一早,秋楓一邊伺候著賢妃梳洗,一邊說著閒話。
「是嗎?」賢妃緩緩地擦著手,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想來是皇后做錯了什麼事情,犯了聖意吧。」
「那娘娘您說,皇后到底做了什麼事兒,讓皇上生那麼大氣?」
賢妃把手巾遞給一旁的宮女,一邊走到鏡前等著秋楓給她梳頭,一邊說道:「蘇婕妤死得蹊蹺。」
「正是呢,」秋楓握著賢妃的頭髮慢慢地梳著,接口答道,「往日裡若是出了這樣的人命官司,皇后娘娘立刻就成了神斷,這次可是沒聽到什麼響兒,就偃旗息鼓了。」
賢妃怎麼會聽不出秋楓話里的暗示,事實上她也覺得蘇婕妤的死跟葉蓁蓁有很大的關係。賢妃說:「聽說前幾天皇上被刺時,皇后當時也在,可是眼睜睜地看著蘇婕妤捨身護駕,立了大功,她大概是懷恨在心吧。」
秋楓覺得這個猜測可能性很大,她又試探著問道:「那么娘娘,咱們用不用趁這個時候加把火?」
「不急,先看看皇上的意思。那刺客可是個侍衛,皇上大概會趁此機會敲打敲打陸家和葉家,就是不知道他會做到什麼程度。總之皇后應該不會討到什麼好果子吃;再說,就算皇上放過她,還有太后呢。咱們呀,只需要坐山觀虎鬥。」
秋楓笑贊道:「娘娘真是冰雪聰明。」
賢妃擺弄著一支金釵,低頭不語。
「那娘娘您說,這場謀刺的幕後主使到底是誰呢?」
「不管主使是誰,總歸是要有人頂罪的。這,就不是你我該操心的了。」
秋楓又擔憂地說道:「可是……如果真是皇后殺了蘇婕妤,那麼皇后的手段也太毒辣了些,倘若娘娘您被她盯上……」
「本宮不會坐以待斃的。該出手時,本宮自然會出手。」
武英殿裡,刑部主管京畿大案的官員謝常青正在接受紀無咎的垂問。康承祿的審問進行得不太順利,無論如何嚴刑拷打,他只一口咬定是自己看紀無咎不順眼,覺得他是個暴君,所以伺機殺害,並無旁人指使。這種話傻子也不信。
紀無咎沉思了一會兒,問道:「此人在行刺之前的幾天是否有什麼異常舉動?」
「回皇上,通過對熟知他的幾個人進行盤問,並未發現康承祿此前有何異常舉動。只有一事……此人不好女色,但謀刺的前一天,似乎去青樓里喝過花酒。」
「喝花酒?」紀無咎冷哼道,「青樓向來不缺是非,他去的哪一家?」
「回皇上,他去的是翠芳樓。」
「翠芳樓?」紀無咎眯了眯眼睛,自言自語道,「正好,朕也要去一趟。」
謝常青覺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他故意木著一張臉在一旁裝聾子,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紀無咎又問道:「假傳聖旨的人可查清楚了?」
「回皇上,順天府的捕快在香河縣發現一具屍體,打撈上來之後經過刑部獄吏的指認,確認死者就是當日假傳聖旨接近康承祿的人。」
「死者是什麼身份?」
謝常青沒有回答,而是抬頭看了一眼一旁站著的馮有德。
馮有德站出來答道:「皇上,死者叫任二喜,是鐘鼓司的太監。」
紀無咎的心中已隱隱有了答案:「繼續查下去,查一查他最近和哪一宮的人過從親密,或是與外頭的官員有何瓜葛。」
「遵旨。」
之後紀無咎就帶著馮有德去了翠芳樓。雖他只來過這裡兩次,那老鴇卻對他印象十分深刻。那老鴇一見到他,便款款迎上來,抖著手絹笑呵呵地招呼道:「紀公子,有日子不見您來了,我們紅雲姑娘可是整日價守著空閨想著您,您一點兒都不心疼!」
紀無咎依然不太適應大堂里濃重的胭脂水粉味兒。他不搭理老鴇的葷話,讓她開了個雅間,並且留住她問話。
讓馮有德關好門守在外頭,紀無咎展開一幅畫像,問老鴇道:「這個人,你可曾見過?」
老鴇眼珠滴溜溜地轉,嘴上笑道:「紀公子,您來咱們這兒,到底是來找樂子的,還是來尋仇的呀?要是找樂子,包管把您伺候得成了仙兒,要為別的……」
紀無咎很上道,拍出一張銀票,說道:「這個人是朝廷的重犯,你若不說,怕是整個翠芳樓都要跟著遭殃。」
這人又是威逼又是利誘,不招也得招了,再說,誰會跟錢過不去呢?老鴇把銀票收好,笑道:「這個人奴家確實見過,前幾天他來咱們這兒玩過一次。」
紀無咎懷疑地看著她:「你這裡人來人往的,他只來過一次,你便能記清楚?」
「紀公子有所不知,這個人窮著啊,身上沒幾兩銀子,還想梳攏我們花魁娘子,所以奴家對他印象深刻了些。」
「哦?那他在此都做了些什麼?」
「說也奇怪,我們柳月姑娘見到他之後,便請他去閨房裡坐了一會兒。奴家也不曉得他們做了些什麼勾當。只不過略一會兒,那窮小子就出來了。」
紀無咎又問道:「柳月是誰?」
「公子您不記得了?您來咱們這裡,第一次點的姑娘就是柳月,我們的花魁。」
紀無咎想了一下,確實有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把他請進了房間。他點了點頭,又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今日的談話,半個字休要向旁人提及,否則——」
老鴇不等他說出後頭的話,拿起銀票點頭哈腰道:「放心吧您!我要是和別人說,叫我生生世世爛舌頭!」
「行了,你下去吧,把紅雲叫來。」
「是是是,公子您也該辦正事了。」老鴇嘻嘻笑道,轉身去了。
紅雲聽說紀公子來,知道發財的機會又來了,因此十分殷勤,老鴇跟她一說,她推掉手上的事情便上來了。
紀無咎卻不知道要怎麼跟她說這件事。
紅雲歡場上混慣了,對男人的心思十分了解,看他神色又是為難又是窘迫,還有些懊惱,便問道:「公子,您不會對她用強了吧?」
「……算是吧。」
「哎喲喂,您讓我說您什麼好呀!前頭讓您貼心貼意做小伏低,可不是為了讓您……這下好了,前功盡棄!」
她說一句,紀無咎的臉色就黑一分,等她說完,他的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
紅雲又問道:「那個……她相公知道此事嗎?」
「什麼?」
「知道,不知道?您倒是給個準話啊?」
「我就是她相公。」
紅雲震驚地看著紀無咎,久久不語。她自問見過的男人無數,現在看來她果然還是太年輕了,這是哪兒來的奇葩啊,碰一下自己老婆還跟做賊似的?他老婆又是什麼樣的奇葩啊,對著這麼個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又絕頂好的夫君,還拿什麼喬?她莫不是想嫁給皇帝不成!
紅雲肚子裡有千言萬語想說出來,但又怕觸怒了眼前這尊神,憋了半天,最後只化作一聲幽幽嘆息:「公子對尊夫人真是用情至深啊,可敬又可憐,可嘆又可羨!」
紀無咎卻被她說得一愣:「用情至深?」
紅雲現在也摸著他的脈了——這個人的腦子不大靈光。她點頭答道:「是,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公子您對尊夫人的感情,實在連我這個風塵女子看著都頗為觸動。話說,您……不會還不知道自己對她的情意吧?」
紀無咎的表情有些茫然。
果然是。紅雲瞭然。
「正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女情愛之事,從來都是既莫測又銷魂,您一時不能理解,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好在您遇到了我……」紅雲說著,抬頭一看紀無咎,發現他臉上呆呆的,雙眼放空,他早已不知神遊何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紀無咎喃喃自語。
「公子?公子?」
紀無咎突然站起身,抬腳就走。
紅雲追在後頭說道:「公子,您還沒給錢啊!」
紀無咎掏出一沓銀票,看也不看,往她手上一塞。紅雲便不再管他,兀自抱著銀票笑哈哈地數,心想這世界上最可愛的人莫過於冤大頭。
回去的路上,紀無咎一直顯得失魂落魄的。馮有德偷眼瞄他,一臉的疑惑和擔憂。
回到乾清宮,紀無咎屏退了所有人,獨自坐在案前沉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直以來,紀無咎對待女人的態度,與對待吃穿用度的態度並無差異。他有了興致,便用上一用,哪一個用著不錯,就賞一賞。
他從未想過男女之情到底為何物。他所有的聰明才智都用在朝政權謀上,於談情說愛一事上實在是技藝微末。
現在他知道了,原來「情」會悄無聲息地長在人的身上,揮之不去又牽腸掛肚。
紀無咎的身邊從來不缺女人,他也從未對哪一個女人有著強烈的勢在必得的渴望。
直到他遇到葉蓁蓁。
紀無咎發現,他把整件事情的因果與本末顛倒了。他想要得到她,是因為他喜歡她。
他走出乾清宮,穿過交泰殿,站在殿前望著對面的坤寧宮。他想走進去,和她說說話,告訴她,他喜歡她。
然而他站在交泰殿前,始終未再向前邁出一步。
對面的窗戶突然打開了。葉蓁蓁坐在窗前,看到了他。她覺得屋子裡悶得很,便不顧素月的勸說,執意要開窗透透氣,外頭的涼風往室內一吹,果然清爽了許多。
葉蓁蓁看著紀無咎,紀無咎也看著葉蓁蓁。二人遙遙地隔空相望,像是天河兩岸的痴男怨女一般。
紀無咎突然轉身,走進了交泰殿。
葉蓁蓁看著他的背影,對素月說道:「素月,我好像錯了。」
「娘娘,您這話可別對奴婢說,皇上他聽不到。」素月說著,放下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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