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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裝神弄鬼

2024-09-06 20:43:28 作者: 酒小七
  臘月二十八,熙和二年的倒數第二天。閱讀這一天十分值得紀念,因為這一天,紀無咎做了很多兇殘的事情。

  他先是去了慈寧宮給太后請安,當著太后的面叫來了她宮裡的兩個太監訓斥一番,命人拖出去杖斃。

  太后當場就怒了:「年關將近,你不說積德祈福,反跑來哀家這裡殺生。哀家吃齋念佛這麼多年,你讓我怎麼對得起佛祖!」

  紀無咎板著臉答道:「他們勾結任二喜,假傳聖旨誣陷忠良,本來就是死罪。」

  「證據何在?單憑你一句話,就隨便治人死罪,豈不草率?」

  「母后的意思,是讓朕繼續追查下去?一直追查到底,查到最後,揪出幕後主使之人?」紀無咎平靜地看著他,目光無半點波瀾。

  太后氣得嘴唇直哆嗦:「你……你,」她最終用力一拍炕幾,「你這不孝子!」

  「還有更不孝的,」紀無咎站起身,背著手說道,「太常寺少卿許尚永欺男霸女,被告上了順天府,朕已下令將他革職查辦。」

  許尚永就是許為容的父親。此人才智平庸,十分好色,小妾納了一大把,看到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總要想辦法弄到手。這次他欺侮了一個良家婦女,沒想到那婦女是個性烈的,回去就吊死了。她男人抬著屍體哭到順天府,也不要銀子也不怕威壓,只圖一個說法。順天府尹雖心中不平,但也知道許尚永是皇上的親舅舅,所以還是先把案子壓著,上了個摺子詢問紀無咎的意思。

  紀無咎的硃批只有兩個字:嚴辦。

  「他是你舅舅!」太后氣得聲調都變尖了。

  「那又怎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若不是朕的舅舅,大概也做不出這種無恥的勾當。」

  「你……你……」

  「母后,」紀無咎聲音放得和緩了一些,說道,「朕知道您關心朕,但朝政上的事,朕尚且應付得來。您若真想為朕分憂,不如每日一心一意地吃您的齋念您的佛,祈禱我大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那樣便能讓朕少許多繁務;倘若不然,出了什麼事情,您是朕的母親,朕自然不會把您怎樣,但對旁的人,朕就無須顧忌太多了。」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太后既憤怒又無奈,還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這兒子的翅膀越來越硬了,已經硬到脫離任何人的控制了。

  「那麼,你舅舅還是從輕發落吧。」太后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晚了,朕的旨意已下,君無戲言。」

  從慈寧宮出來,紀無咎又直奔天香樓。

  後宮之中,一宮之主須是嬪位以上的人,低位分的妃子們只能住在偏殿。但天香樓是一座獨立的小樓,沒有宮殿那麼大,當初太后便做主讓許為容單獨住在這裡。

  看到紀無咎時,許選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表……表哥?你來看我了?」說著,她眼圈一紅,眼淚竟滾了下來。

  「是,表妹。」紀無咎走到她面前,抬手幫她拭了拭眼淚。

  許選侍撲進紀無咎懷中,抽泣不止。

  紀無咎一手扶著她的肩膀,說道:「為容,你是朕的表妹,所以看在兄妹的情分上,你慫恿蘇婕妤犯下欺君和謀逆的大罪,朕也不會要你的命。」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說著最殘酷的話。

  許選侍身體一僵,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不用這樣看著朕,當初既然做了,就該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朕可以裝傻,但是別真把朕當傻子。」

  「表哥……」

  「去冷宮住一陣子吧,什麼時候把你那一身的聰明扔了,什麼時候再回來。」

  說著,紀無咎推開她,轉身離去。

  許選侍不甘心地想要追上來,被執行太監拉住。她哭著叫道:「表哥,表哥!我錯了,表哥!別讓我去冷宮,我改,我都改……」

  紀無咎的腳步始終不曾放慢一點,頭也沒回。

  莫怪帝王心涼薄。放眼整個後宮,有哪一個女人在拿真心對他?

  身後的哭喊聲漸漸遠去,終於消失。紀無咎長舒一口氣,胸口的鬱氣散了許多。他其實不介意女人們對他使些小把戲,但聰明到這個份兒上的,實在讓人厭惡。

  接著,紀無咎溜達回到武英殿,那裡,葉沐芳正等著覲見皇上。

  前面已經說過,葉沐芳是葉蓁蓁的二哥,工部侍郎。他今年主持治河工程,一直在山東,昨天才回來,在家歇了口氣,很快就接到紀無咎的傳召。

  葉沐芳整個人比離開京城時瘦了兩圈,黑了不少,兩頰上的肉消瘦下去,年紀不大就蓄起了鬍鬚,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老成穩重了。他雖風塵僕僕,目光卻十分有神,看來精神不錯。

  紀無咎很關心這次修水庫的工程。他其實一直在關注,山東有專門的人收集那邊的消息往他跟前遞。因此,無須葉沐芳匯報,他也知道個大概,但還是想要聽葉沐芳親口說一說。

  這次工程,說來真是老天爺給面子。往年的隆冬時節,北方的土地總要有兩三個月凍得堅硬無比,這個時候挖掘起來相當吃力,只能暫時停工;但是今年,黃河下游的大部分區域都遇上了難得的暖冬,土地進了臘月才凍結實了,估計過完年一開春就能早早化開,所以中間只停一個多月的工。當地的民夫應徵的熱情很高,被官員們安撫得也很好,因此工程進行的速度比葉沐芳預計的還要快上不少。如果順利的話,趕在來年汛期之前,水庫便能用上了。

  紀無咎聽完之後,龍心大悅,連說了三個「好」。

  葉沐芳是官場上混久了的人,這時候見紀無咎高興,就把參與工程的大大小小官員都誇了一遍,有功勞是大家的,有好處也是大家的,這樣回去之後,他們才會繼續跟著他好好干。

  紀無咎便傳下旨意去,但凡葉沐芳提到的人,全部重賞。至於葉沐芳,他還要單獨賞他一樣東西:封爵。

  大齊的外姓爵只加封給功臣,而功臣中又多為武將。現如今基本不打仗,所以武將中能獲得爵位的已經很少了,更遑論文臣。就連葉修名,頭上頂的名號雖繁多,也沒能得個爵位。

  所以現在紀無咎給葉沐芳封了爵,雖是三等的伯爵,卻依然令他十分激動。

  紀無咎還親自給他加了個封號,叫作河清伯,寓海晏河清之意。說實話,這個封號有點大,海晏河清是用來形容帝王治世的,他一個修河的,又怎麼受得起,所以葉沐芳猶豫著想要推託。

  「葉愛卿不必自謙。治世亂世不在天道,全在人為。所謂黃河水清,靠的便是愛卿這樣的能臣來治理,你若當不得,還有誰能當得?」

  葉沐芳感動得幾乎要哭了。他在山東天天起早貪黑,剛去的時候跟各路人馬斗,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所圖也不過是好好地把工程了結了,早一點造福老百姓。若說半點私心也無,那是不可能的,但付出那麼多努力,也確實給百姓帶來了好處。這時候紀無咎毫無保留地誇讚他,讓他很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


  其實,這個爵位,不僅是對葉沐芳治水之功的肯定,它還有另外一個作用。前幾天宮中侍衛出刺客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許多人以為紀無咎要對葉修名動手,甚至有人想要借紀無咎之手對付葉家。現在,紀無咎開了天恩,給葉沐芳封了爵位,無異於在告訴那些人:葉家的地位還在,你們這些宵小都給朕退散。

  葉沐芳千恩萬謝地回去之後,紀無咎覺得自己這口惡氣總算是消乾淨了。凡是控制欲強的人,都極其討厭旁人來左右他的想法和行為,紀無咎也不例外。他想做什麼是他的事兒,誰要想插手,那就得掂量掂量了。

  況且,老葉家人才輩出,他怎麼可能趕盡殺絕?

  紀無咎心情大好,在御花園中溜達了一會兒,轉過一片假山,便看到了葉蓁蓁。

  她正在雪地里盪鞦韆。她一身的紅衣,坐在鞦韆上,腳下一盪一盪的。周圍一片雪白的琉璃世界,更襯得她如一團烈火。

  紀無咎走過去,一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葉蓁蓁側眼看到肩頭修長的手指,便知道是紀無咎,起身想要行禮,紀無咎卻用力按住她:「別動。」

  於是葉蓁蓁就真的不動了,老老實實地坐在鞦韆上。

  紀無咎改為用雙手按在她的肩上。他站在她身後,就好像要把她攬在懷裡。想了想,他開口道: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紀無咎一愣,反應過來時心裡一松。他輕輕推著她,讓她隨著鞦韆小幅度地盪開,但始終不離開他的手:「皇后何出此言?」

  「對不起,我錯怪你了。」葉蓁蓁說道。她早已想明白了,紀無咎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強大,他若是想要對付葉家,完全用不著逼供,該安的罪名一項都不會少。

  何況,斗走了葉修名,方秀清便是大權獨攬了,這個局面,紀無咎身為皇帝肯定也不願意看到。真正想把葉家連根拔起的,大有人在,但不會是紀無咎。

  葉蓁蓁發現,其實自己一進宮便繃著根弦,總擔心紀無咎害她,要置她於死地,所以一發生什麼,便首先懷疑他的動機。

  殊不知,他若是真的想置她於死地,她大概也不會有什麼還手之力了。

  想通了這一點,葉蓁蓁不覺得沉重,反而輕鬆了許多。就好像把重要的決定權放在別人手上,她自己無須再擔憂。

  「朕也有錯,朕不該那樣對你。」紀無咎嘆了口氣,想到那晚的失控和瘋狂,心口又是一痛。

  「你沒有錯,那是我的本分。」

  如此識時務的話,在紀無咎聽來頗覺刺耳。他微微彎腰,雙手向前滑,鉤在一起攬住葉蓁蓁,把她圈在懷裡。

  低頭側臉,他閉眼,用唇角輕輕擦著葉蓁蓁的耳側,柔聲說道:「蓁蓁,不要這樣。你既然不喜歡,朕不碰你便是。」

  「其實,皇上,我之所以想吐,並不是因為討厭你,而是……我好像有病。」葉蓁蓁有些沮喪。

  紀無咎睜開眼睛,目光幽亮:「什麼意思?」

  「就是一種怪病吧。」葉蓁蓁低頭說道,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第一次她自己也沒摸清楚,但是第二次,她明顯感覺到,只要一想到紀無咎曾經和無數女人做那種事,現在又來和她……她就覺得無比噁心,不但心裡噁心,胃裡也噁心。


  然而這樣的感覺讓她難以啟齒,所以她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既然是病,總歸是能治的,你莫要太過擔憂。」紀無咎安慰她道。

  葉蓁蓁點了點頭:「皇上,您若是……」

  「不,不會,」紀無咎打斷她,「先把病治好再說吧。」朕要你,但朕也要你心甘情願。

  他雙手收緊,將她完全抱在懷裡,臉緊貼著她的臉。寬大的龍袍包裹著她的紅衣,在冰雪雕刻的水晶世界裡,如一株長在瑤池邊兒上的兩色茶花,開得鮮艷奪目,不分彼此。

  素月提著葉蓁蓁的奶茶走過來,看到這樣的畫面,又悄然退了回去。

  新年將至,整個皇宮的氣氛也顯得喜慶起來,各宮各處都忙著掃舊迎新,宮人們拿賞拿到手軟不提。

  坤寧宮的太監宮女們自然是最受羨慕的。皇后娘娘本身就家底豐厚,份例又多,皇上還三天兩頭地賞賜她,所以她簡直就是整個皇宮裡最有錢的女人。她出手也大方,這幾日把下人們打賞得合不攏嘴。

  坤寧宮的對聯都是紀無咎親自寫的,用毛筆蘸著墨汁寫在紅綢上,掛於門楹處。他的筆勢開闊俊逸,連葉蓁蓁都不得不承認,這兩筆書法確實很拿得出手。

  紀無咎照例往坤寧宮搬來了許多東西,不僅如此,他還特地把一對兒白玉天鵝帶著,親手拿出來給了葉蓁蓁。

  自從想通之後,葉蓁蓁就存著和紀無咎搞好關係的心態。這個人她得罪不起。

  他決定著她的生死,她想把日子過舒服了,就不能太不給他面子。於是她讓素月打點了許多東西給紀無咎還禮,見到莊妃她們都親手做東西給紀無咎,她也有樣學樣,把自己之前做了一半的一個荷包改了改,繡上一條龍,讓人一起送了過去。

  那條龍繡得不大好看,乍一看像一條痛苦掙扎的蜈蚣。紀無咎把玩著這個荷包,十分想戴在身上,然而這大過節的,身為天子的形象到底要顧忌著些,於是他只好把這個荷包裝在另一個荷包里,掛在腰間。

  對於葉蓁蓁來說,過年是好事情,但是過年也有其令人難受之處:守歲。往年她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時,守歲不守歲其實無所謂,她貪睡,家裡人疼惜她,除夕晚上也就讓她早早去睡了。

  但是現在,身為皇后,她可再也別想躲過去了。大年夜,乾清宮裡頭,葉蓁蓁陪著紀無咎,與眾妃嬪一起守歲。桌上擺著花樣繁多的守歲果盒,形形色色的糕點讓人看了就食指大動,但是這些都無法拯救葉蓁蓁。一到平時睡覺的點兒,她身上就像是被按了某個機關,兩眼無神,昏昏欲睡。底下妃子們說說笑笑的,她也不搭腔,活似一張門神。

  紀無咎側眼看她如此,不免有些心疼,很想把她扒拉到懷裡來,讓她好好地睡一覺,但如果真那樣做了又不太像話,所以只好忍著。

  好不容易挨到子時,葉蓁蓁都快做夢了,紀無咎把她推醒,告訴她,該吃餃子了。守完歲吃餃子,是一些地方的民間習俗,皇室也沿襲了這一點。

  餃子一共有六十四種餡兒,被端上來時放在大桌上,誰想吃什麼餡兒的,點了讓身邊的人挑上來吃。葉蓁蓁迷迷糊糊地,隨口說了幾種餡兒,素月夾到盤子裡端給她。她半合著眼皮,看起來呆呆的,紀無咎看著不覺好笑。

  葉蓁蓁夾起一個餃子送進嘴裡,才嚼了兩下,就停下來。

  「怎麼了?」紀無咎問道。


  葉蓁蓁用帕子掩著口,嘴巴動了幾下,吐到帕子上一枚銅錢。銅錢是禮部特別製作的禮錢,乾淨光亮,上面鑄著「萬國來朝」四個字。

  紀無咎湊過來一看,微一勾嘴角說道:「看來皇后今年要交好運了。」

  葉蓁蓁不覺得吃東西吃出一個硬邦邦的物事與交好運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她又夾起一個,才咬了一下,臉一黑。

  紀無咎眼睜睜地看著葉蓁蓁又吐出一枚銅錢,這一次是「五穀豐登」。

  其他妃嬪看到葉蓁蓁一連吃出兩枚禮錢,不免有些羨慕。禮錢是包餃子的時候放進去的,一共才放了十枚,現在一下就被皇后吃出兩枚來,剩下的八枚分布在這麼多餃子裡,誰知道哪一個裡面有?

  很快她們就發現自己想得太多了。

  葉蓁蓁就跟個會吐錢的機器似的,又吐出兩個來:一個是「國泰民安」,一個是「風調雨順」。

  於是大家也就顧不上吃餃子了,好奇地看著她。

  對葉蓁蓁來說,吃東西到嘴裡被打斷真的是一件十分影響心情的事情。她也不吃了,把餃子夾在碟子裡都用筷子捅開。

  她就這樣又捅出兩個來,一個是「吉祥如意」一個是「子孫滿堂」。

  看著面前擺的一溜兒六個銅錢,葉蓁蓁十分無奈,弄得她好像作弊了一樣。

  紀無咎卻很高興:「皇后真是朕的福星啊!」

  后妃們十分有眼色,甭管心裡頭高興不高興,紛紛湊趣地說著吉祥話。葉蓁蓁挨個賞了,紀無咎又賞了一遍,一番折騰下來,她總算可以去睡覺了。

  此時她已經困得頭腦發昏,腳步虛飄。

  紀無咎說道:「皇后累成這樣,就不用回坤寧宮了,今夜便歇在乾清宮吧。」

  「這怎麼行?」葉蓁蓁打了個哈欠,要走。

  「朕說行就行。」紀無咎乾脆將她抱起來,對其他女人說道,「你們都散了吧。」

  大家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抱著葉蓁蓁離開了。其實對大部分妃子來說,要說羨慕嫉妒恨,雖然有,但也不怎麼強烈。畢竟……皇上他不行了啊……

  唯獨賢妃想得有點多。前幾天刺客的事情不了了之,皇上不僅沒有遷怒葉家,反給葉沐芳加官晉爵;蘇婕妤死得不明不白,葉蓁蓁沒有獲得任何懲罰,反而把許選侍頂得去了冷宮。

  ……看來,皇上對皇后可是用上了真心。

  想到這裡,賢妃心裡湧起一陣苦澀。

  過年的生活無非就那幾樣,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不同於其他後宮女人的是,葉蓁蓁還要接待前來給她拜年的命婦們,一撥又一撥的,也沒個停歇。她白天忙活一天,晚上便出來走走,吹吹冷風,清靜清靜。

  這一晚,她路過露華宮時,突然看到一道白影從前方閃過,速度很快,眨眼之間便沒有了。

  葉蓁蓁有些詫異,她揉了揉眼睛,問道:「素月,你看到什麼東西了嗎?」

  「回娘娘,奴婢什麼都沒看到,娘娘您可是看到什麼了?」

  葉蓁蓁便以為自己眼花了。

  王有才在一旁說道:「娘娘,奴才好像看到一隻鬼。」

  「你怎麼知道那是鬼?」葉蓁蓁笑問。


  「她穿著白衣服,長頭髮,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行了,越說越離譜。」素月說道。

  王有才突然往前方一指:「娘娘,它又來了!」

  葉蓁蓁定睛一看,它確實又出現了。那看起來倒像是一個人,一身白衣,頭髮四面垂下來,遮住面龐,腳下似乎是懸空的,離地有將近半尺。

  「皇后娘娘,我死得好冤啊!」它說道,聲音飄忽而遙遠,帶著哭腔,聽著就讓人皮膚發麻。

  王有才和素月同時向前一步擋在葉蓁蓁面前。

  葉蓁蓁問道:「你是誰?」

  「還——我——性——命——」

  葉蓁蓁握著王有才和素月二人的肩膀,往兩旁一扒拉,自己走上前去,背手站立,朗聲笑道:「既是冤魂索命,本宮的命就在這裡,何不速速來取?」

  能把鬼逼得啞口無言,素月打心裡佩服皇后娘娘。

  見對方沒了聲音,葉蓁蓁向它走過去。它一見葉蓁蓁上前,轉身就跑。

  於是這一晚,皇后娘娘帶著一群人喊打喊殺地追一隻鬼,鬧得滿宮盡知。最後,鬼沒追上,他們在花園裡發現了被遺棄的白衣和假髮。

  「裝神弄鬼。」葉蓁蓁總結道。

  素月有些疑惑:「娘娘,這會是何人所為?他為什麼要裝鬼嚇唬您?」

  「是何人,本宮暫時不知。事發地點在露華宮附近,他裝鬼,大概以為是本宮殺了蘇婕妤,想以此來嚇一嚇我。」蘇婕妤之死只有她和紀無咎二人知道,旁人誤解也屬正常。

  素月百思不得其解:「可是這樣……他也撈不到什麼好處啊。」

  「裝神弄鬼的把戲不足為慮,本宮怕的是他有後招兒。」想了想,葉蓁蓁說道,「這幾天坤寧宮上下要格外小心,飲食器具盯得仔細一些。」

  素月答應著。

  葉蓁蓁眯了眯眼:「本宮倒要看看,他還有什麼好手段。」

  次日,葉蓁蓁聽說軍器司張封要進宮見紀無咎,就也跟著來圍觀了。

  紀無咎在養心殿見了張封,後者這次來主要是為了向紀無咎陳述「地雷」的研發進度。地雷這個名字還是葉蓁蓁取的,埋在地裡頭,一碰就炸響如雷,倒是十分形象。張封把地雷觸發的大致原理跟帝後二人講解了一下。葉蓁蓁聽得津津有味。紀無咎聽說這種武器已經初步做出來,近期需要進行大量的實驗,便大筆一揮,又給張封撥了不少銀子。再一想,這大過年的,軍器司上下十分辛苦,於是又把大大小小的官員賞了一遍。

  當皇帝需要很多種技能,馭下是其中之一。官員們付出了辛苦,你就必須讓他們知道,他們的付出被你看在眼裡。這種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不僅要做,還要把握度。賞得太狠了,對方會驕縱自大;賞得太單薄,又容易讓人寒心。所以說從馭下有方這一點來看,葉蓁蓁還是挺佩服紀無咎的。

  張封領了賞賜和旨意離開之後,紀無咎問葉蓁蓁道:「聽說你昨天嚇跑了一隻鬼?皇后不愧是皇后,朕只聽說過鬼嚇人,可從未聽說人嚇鬼。」

  葉蓁蓁很不屑:「什麼鬼不鬼,他要是鬼,我就是閻王。」

  紀無咎嘴上又開始不著調了:「閻王若是像你這般漂亮,便是做一隻鬼,朕也會心甘情願地跟你走。」


  葉蓁蓁吸了吸鼻子,問道:「你這裡是什麼味道?」她從一進門就發現了,養心殿中有一種幽淡的香氣,不像是花香果香,比薰香更自然,有點像薄荷,但又不是薄荷那種清涼醒神,反而給人一種暖暖的很舒服的感覺。

  「你聞出來了?」紀無咎說著,指了指炭盆,「這裡頭燒的是海里香。」

  「什麼是海里香?」葉蓁蓁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

  「是呂宋進貢的一種木頭,生在海島上,海水漲潮的時候把整個小島漫過去,離遠了看這種樹就像長在海面上,所以叫海里香。往年他們每年都進貢這種木頭,但因為生木頭上帶著一種海腥氣,中土人聞不慣,所以知道的人很少。前些日子母后讓惜薪司把海里香燒成炭,放在炭盆里烘著,用起來和銀絲炭沒什麼區別,還有一種香氣。朕聞著不錯,就讓惜薪司也弄了些來。」紀無咎耐心解釋了一番。

  葉蓁蓁又吸了吸鼻子:「我聞著也怪好聞的。」

  「你既喜歡,朕這裡還有很多,拿去便是,回頭朕再讓惜薪司多多地燒。」

  葉蓁蓁有點猶豫,總覺得這東西既然是太后弄出來的,難保不會有什麼玄機在裡頭。

  紀無咎看出了她的疑慮,說道:「放心吧,這海里香朕也用了幾天了,沒什麼不對勁。」

  也對,太后就算再詭計多端,也不會把毒手下到自己兒子頭上去。想到這裡,葉蓁蓁點了點頭。

  過年這幾天,除了敦促軍器司儘早研究出新火器,紀無咎其實基本沒理什麼政事。做皇帝也是要放鬆身心的。

  不過,他在忙另外一件事:皇后的怪病,到底如何才能醫好呢……

  為此,他把太醫院裡的太醫一個一個地提溜來問,然而莫說醫治,那些平日裡醫道了得的老傢伙,聽都沒聽過這種病,就連醫術最好最博學的鐵太醫,也是一籌莫展。

  紀無咎把自己能想到的會治病的傢伙都問了個遍,也沒得到答案。於是他很惆悵。

  他正惆悵的時候,馮有德來報:「皇上,竇先生來給您拜年了。」

  竇大鬍子雖然是個和尚,整天擺出一副「我是神使我要普度眾生」的清高姿態,其實心眼兒很多,該討好的人一個也不放過,這會兒他已入鄉隨俗了,到處給人拜年。紀無咎心想,這大鬍子雖然每多奇談怪論,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勉勉強強也算是見多識廣,說不定他就知道那種怪病的來由。

  於是紀無咎把竇大鬍子宣進來,一番客套話之後,硬著頭皮問道:「先生可聽說過,男女在行房事之時,女子厭厭作嘔的情況?」

  竇鬍子一臉迷惑,他勉勉強強能聽懂家常口語,對於稍微文雅一點的話,聽起來便有些吃力。

  「……就是想吐。」

  「哦,皇上,微臣確實聽說過這種事。」竇鬍子答道。他已被封了西學博士,與紀無咎說話也自稱微臣了。

  「哦?」紀無咎一陣激動,差一點從龍椅上跳起來,「先生可知這是為何?」

  接下來,竇鬍子說的話像是一道五彩天雷直直地劈向紀無咎的天靈蓋。他說:「那是因為這個女人她只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頓了頓,見紀無咎呆若木雞,他又補充道,「這是一種罪,要改。」

  作為一個小心眼兒愛記仇的皇帝,紀無咎生平給許多人記過小黑本,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小黑本有現在竇大鬍子的這般黑。紀無咎甚至覺得,與他這句話相比,葉修名做過的那些惡行都顯得光彩照人起來。


  難怪他們的祖師爺會被人釘十字架,紀無咎咬牙切齒地想,他現在也很想把這大鬍子釘一釘。

  紀無咎忍了半天,最後只是讓馮有德領著幾個人把竇鬍子打出了乾清宮。

  他不能把他怎麼樣,這人一把老骨頭,萬一碰兩下碰出個好歹,葉蓁蓁一定會不高興的。

  然後,紀無咎就去了坤寧宮看葉蓁蓁。一進暖閣,他就覺得不太對勁,葉蓁蓁正攏著被子在床上呼呼大睡,出了一頭的汗,把額上的碎發都打濕了。

  紀無咎知道,葉蓁蓁雖然貪睡,但也只是比尋常人早睡晚起一些,大白天的睡覺很不正常。他叫醒了她:「蓁蓁,你可是身上不舒服?」

  葉蓁蓁揉了揉眼睛,完全清醒過來:「皇上,您來了。」說著就要下床。

  紀無咎按住了她。他摸了摸她的額頭,並不燙,但手心上出了一層汗水。再看葉蓁蓁,臉色蒼白,神色倦怠,紀無咎便皺眉轉頭問素月道:「你們主子怎麼了?」

  素月看起來好像也少了那麼幾分精神:「回皇上,娘娘這兩日貪睡得緊,奴婢也不知為何。」

  「快傳太醫。」

  這會兒太醫院當值的是丁太醫,他三十歲出頭,雖不如鐵太醫醫術高明,但在同輩人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他搭著懸絲給葉蓁蓁號著脈,一邊喃喃自語道:「緩而時止,止有定數,這是臟器衰微的脈象——娘娘最近沒受什麼傷吧?」

  素月在一旁答道:「沒有,娘娘自腿傷痊癒後,一直十分小心,皮都不曾磕破過。」

  「那麼可是受到了驚嚇?」

  丁太醫這一問,另外三人紛紛愣住。若說是驚嚇,只有前兩天鬧鬼一事,但是葉蓁蓁很清楚自己並沒有被嚇到,怎麼現在反而有了驚嚇的脈象?紀無咎也相信以葉蓁蓁的膽子,只有她嚇鬼,沒有鬼嚇她,現如今她這副樣子,其中必有別的緣由。

  丁太醫見三人都只顧沉思不做回答,心下瞭然。在皇宮裡混,裝糊塗是最基本的技能,所以他便不再細問,只說道:「既是受了驚嚇,微臣這便開個安神補氣的方子。」

  「且慢,」紀無咎制止了丁太醫,他看著素月蒼白的臉色,說道,「你給素月也把一把脈。」

  丁太醫依言給素月也號了脈,頓感驚奇:「怎麼會是同樣的脈象?」

  未等丁太醫問,素月便答道:「奴婢沒受傷,也沒受驚嚇。」

  皇后和素月兩人都看到了鬼,沒兩天就出現受驚的脈象,若說不是有人在其中做手腳,誰會相信?紀無咎抬眼看葉蓁蓁,發現她的目光中儘是瞭然。

  「果然有後招兒。」葉蓁蓁冷笑。

  「這種脈象若是持續下去,沒有醫治,會有何後果?」紀無咎問丁太醫。

  「回皇上,若不醫治,會使人身體越來越虛弱,最終……力竭而死。」

  「若是按照受驚過度的方法醫治,可有把握醫好?」紀無咎又問。

  「這個……」丁太醫看到他們的反應,便知這裡頭有內情,斟酌著說道,「如果娘娘的病因起於別處,微臣也不好說。」

  嗯,到時候葉蓁蓁如果死掉,就是被鬼嚇死的,這麼順理成章的事情,估計也就不會有人細究了。葉蓁蓁越想越心驚,此人的手段不只陰毒,而且巧妙,簡直可以說是殺人於無形。倘若她當時真的被鬼嚇出一聲驚叫,莫說旁人,便是她自己,也要相信自己是驚嚇過度了。

  屏退了太醫,紀無咎站在葉蓁蓁的床前來回踱步,葉蓁蓁被他的黃袍晃得眼前發暈,打了個哈欠又想睡覺,身體不受控制地倒回床上。

  「不行,你不能再睡下去。」紀無咎把已經躺下去的葉蓁蓁拎起來,「素月,伺候你們娘娘穿衣服,你們倆今兒就先搬去乾清宮。」

  主僕同時中招,這坤寧宮中肯定早就被人動了手腳,不管怎麼說先把她們挪到安全的地方再說。紀無咎把葉蓁蓁抱起來,看著她懶懶的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活潑歡快,又是心疼又是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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