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紀無咎上午去德勝門給三軍踐行,說了幾番慷慨激昂的話,一時把十幾萬大軍鼓舞得喊聲震天,仿佛滾滾春雷砸下來。
之後他回了皇宮,在養心殿幹了一天的活兒,晚膳時候已經有些想念葉蓁蓁了。紀無咎便決定再去坤寧宮蹭個飯。
想著昨晚上兩人的柔情蜜意,紀無咎心裡像是有熱熱的泉水涌過,又像是被蜜水泡了一遍,總之有說不出的暖熱舒適。因此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葉蓁蓁,腳下的步伐也加快了。
然而到了坤寧宮,紀無咎發現葉蓁蓁還沒有擺飯,這對於她來說很不尋常。他心下詫異,一掀帘子直接走進暖閣。
暖閣里竟然沒人,素月、素風、王有才都不在跟前。此時床帳放下來,裡頭發出壓抑的哼聲,聽起來十分詭異。
紀無咎以為葉蓁蓁病了,便走上前把床帳掀開一看,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床上沒有葉蓁蓁,只坐著素風和素月,兩人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嘴巴塞住,方才那怪異的聲音便是她們被堵住嘴之後發出的。她們倆看到紀無咎,兩眼放光,用眼神傳遞著千言萬語。
紀無咎頓覺不妙,那一瞬間,許多猜測湧入他的頭腦,個頂個的糟糕。他把她們口中的布扯下來,問道:「皇后呢?她是不是被王有才劫走了?」
「回皇上,是王有才被皇后劫走了!」
紀無咎一聽葉蓁蓁似乎並無危險,便定下心神,給她們兩個鬆了綁:「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今早奴婢伺候娘娘用過早膳,娘娘突然和王有才一起把奴婢綁了,放在床上。接著娘娘把素風叫進來,也綁了,和奴婢放在一塊。之後娘娘和王有才便一起出去了。其間王有才一直勸娘娘,去的時候也很不情願。但是娘娘威脅說他要是不去,便把他也綁了扔進太液池餵王八。再後來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了。」
「她一直沒回來過?」
「沒有。」
紀無咎有些不解,葉蓁蓁身為皇后,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有什麼事是需要綁人的?她綁了這倆宮女,顯然是怕她良久未歸時她們兩個去尋她,如若尋找不見,定然要驚動整個皇宮。
怕去尋她?難道她出宮了?
紀無咎被這個猜測嚇了一跳。後宮女子偷溜出宮,膽子未免太大,但一想到此人是葉蓁蓁,他越想越覺得可能。
而且,她執意要把王有才帶走,大概是因為王有才能夠拿到出宮的牌子,而她身為皇后不能輕易拿到。
紀無咎當下宣來宮內侍衛與各處值守太監,問他們可有見到皇后,或是見到什麼生人的面孔——他擔心葉蓁蓁假扮成太監混出宮去。
這些人里確實有不少人見到葉蓁蓁,她並沒有喬裝改扮。根據他們的回答,紀無咎把葉蓁蓁出現的時間地點一對,發現她是奔著神武門去的。
於是紀無咎親自趕去神武門,把今日一天各個時間段值守的太監都傳過來,問他們可有見到皇后。
早上值班的幾個太監便答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在申時六刻的時候奉旨出宮了。」
「奉旨出宮?」紀無咎危險地眯起眼,「她奉的是哪門子旨意?」
「娘娘說,她奉的是皇上的口諭。」
紀無咎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她可還帶了什麼人?」
「回皇上,娘娘只帶了王總管一人。」
「只帶了一人,你們就敢悄無聲息地把她放出去?」紀無咎說這話的時候,臉色陰沉得可怕。
太監們這才感到大事不好,紛紛跪倒在地磕頭求饒。
「來人,把這幫蠢材拉下去每人打四十板子。腦袋就先寄存著,皇后倘若傷到一根毫毛,朕再來和你們算帳。你,多帶些人現在出宮打探皇后的行蹤,先別走漏風聲。今日之事,誰要是敢對外泄露半個字,全部砍了!」
說完,不理會被拉下去的那幫人的鬼哭狼嚎,紀無咎轉身就走,臉色沒一點轉好的跡象。馮有德甚至能聽到他咬牙的聲音。
假傳聖旨!私出皇宮!這女人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紀無咎越想越氣,殺氣騰騰地一路走回乾清宮。他一路上遇到的不少宮女太監,都嚇得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等目送著紀無咎走遠,便心想,是哪一個能把皇上氣成這樣,真是好本事。
路過坤寧宮時,紀無咎突然停下腳步。
奉旨出宮?皇上的口諭?
他在腦子裡把昨天說過的話挑挑揀揀,拼湊出一段對話來。
「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遵旨。」
「你是皇帝,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聖旨,對不對?」
「君無戲言。」
呵呵呵……原來是這樣的口諭,原來是這樣一個奉旨出宮!葉蓁蓁,你好樣的!
紀無咎覺得自己簡直要氣炸了,他目露凶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氣血上涌,突然喉頭一甜,似有液體不受控制地從口中流出來。
馮有德看到紀無咎竟然吐血了,嚇得大驚失色,連忙一邊扶住他,一邊朝不遠處的太監喊道:「快來人,傳太醫!」
鐵太醫給紀無咎診治了一番,說他是急怒攻心。對於這一點,鐵太醫自己覺得很詫異,皇上不是易怒之人,這次怎麼就氣得吐血了呢?
紀無咎揮退眾人,獨自坐在床上沉思。
昨晚那樣情狀,他一時動情,便說了那樣的甜言蜜語。葉蓁蓁問他,他只當她是向他索要承諾,卻不想,她只是在趁機引他的話。
他思慮萬千做出的決定,本以為她至少會感動一點,卻沒料到,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他捧出自己的真心,她卻棄如敝屣,不只扔在地上,還要踩上兩腳。
太狠了,葉蓁蓁。
紀無咎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都說帝王薄情寡幸,然而這種永遠捂不熱的石頭,才是真真叫人生不如死。
心臟像是被萬千根細涼的蠶絲緊緊纏絞著,簡直要被割成千片萬片,一陣一陣疼得他心口發麻,呼吸困難。紀無咎用力捂著心口,喃喃喚著葉蓁蓁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目光漸漸從痴迷火熱,轉變為冰涼與狠絕。
你以為光明正大地走出皇宮就沒事了?葉蓁蓁,朕定不會輕饒你。
紀無咎一夜未睡。他一遍遍地想著他和葉蓁蓁之間的對話,想著昨夜兩人的軟語溫存。所有的甜蜜歡愉,現在看來,都成了絕妙的諷刺。
最諷刺的是,他竟然開始擔心她。
一個女兒家家的,只帶了一個與她一般年紀不中用的太監出了門,民間的一應人情俗事他們兩個都不懂,若是有人欺她騙她,怎麼辦?
若是遇到歹人,怎麼辦?
若是這個消息走漏出去,別有用心之人先他一步找到她,怎麼辦?
外面不比皇宮。在皇宮之中她可以橫著走,可是到了市井之中,誰人識得她是皇后?又有誰會忍著她,讓著她,護著她?
那樣如花似玉的一個人,心眼又實,嘴巴又直,倘若被人盯上……
紀無咎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他霍然起身,朝外間喊道:「趙致誠!」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人閃進來,單膝跪在龍床前:「微臣在,皇上有何吩咐?」
「帶著所有的暗衛和密探,出宮尋找皇后,每個時辰派人回來稟報一次。」
「遵旨。」
趙致誠閃身出去。紀無咎又躺回到床上,大睜著眼睛胡思亂想了半天,因神經始終繃著,他也不困。馮有德進來喚紀無咎起身上朝時,看到他的面容憔悴,無精打采,便勸道:「皇上若是身上不適,今兒的早朝便免了吧,陛下的龍體要緊。」
紀無咎自己也無心上朝,但還是去皇極殿坐了一下,底下的大臣們也不知是聽說了昨晚的事情還是接收到馮有德的眼神,總之非常默契地什麼事情都沒提,所以早朝很快便散了。
散朝之後,紀無咎接到暗衛來報,葉蓁蓁出了神武門便一路向北,並未回葉家。且她中途喬裝之後,便失了行蹤。趙致誠已讓人描了畫像,嚴查京城各門。
一路向北?沒有回葉家?紀無咎一邊思索著這兩句話,去了慈寧宮。他告訴太后說葉蓁蓁突然染病,不能給她請安,其他妃嬪近期也用不著去坤寧宮請安了。
「你還想糊弄哀家,她分明是已逃出皇宮!」
紀無咎暫時沒精力理會到底是誰傳出去的消息,只是答道:「她並非出逃,而是帶了朕的口諭。」
太后怒道:「如此頑劣,皇上不說治罪,竟然還為她開脫?」
「母后,朕今日心情不佳,便不和您繞圈子了。朕只有一句話,倘若有人趁此機會對皇后不利,朕決不輕饒。」
趙致誠回復的情報里說,整個京城各門都未見皇后出城。紀無咎這時候已徹底冷靜下來,思路也清晰了。他只憤怒於葉蓁蓁對他的糊弄與絕情,卻沒有去想最關鍵的一點:
葉蓁蓁為什麼要冒那麼大險出宮?有什麼事情是她十分想做,而且還只能出宮去做的?
打仗。
所以她肯定還是出了城。城門的看守之所以沒發現她,大概是因為她喬裝得太好。
「不用找了,她應是已經隨著軍隊北上。」紀無咎對趙致誠說。他現在無比後悔當初一時興起給了她虎頭令,可是誰又能料到她膽大如此。
跪在地上的趙致誠心頭一松:「皇上,是否需要微臣帶人去軍營迎回皇后娘娘?」
「不用了。這次,朕要親自捉她。」
在離開京城之前,紀無咎要給葉修名和方秀清留份密旨,讓他們倆全權處理他不在京城這段時間的軍國大事。除此之外,他還得選個儲君候選人,以防萬一,至少能保證葉修名和方秀清不會追著來把他「押」回京城。
儲君這個問題實在令人頭痛,前面說過,皇室一脈子嗣單薄,紀無咎更是他爹的獨苗。前幾代里,皇帝每每多生幾個兒子,便總要發生奪嫡之爭,鬧到最後還是只剩下一個。紀無咎他爹當年就是幹掉親哥哥之後上位的。
因此紀無咎翻遍了族譜,只找到一個稍微近一些的偏支子弟。此人是明弟的第五代玄孫,真論起來算是紀無咎的叔叔輩。經過先祖幾輩的不懈折騰,這人已完全家道中落。他也一直是單傳,四十多歲了還未娶妻,眼看著就要絕後。現如今他以走街串巷磨剪子磨刀為營生,勉強餬口。
紀無咎思量再三,認為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讓個磨剪子磨刀的當了皇帝,那幫言官怕是要把他的屍骨挖出來罵的。於是他大筆一揮,乾脆選定了黎陽公主的兒子譚寄為儲君備選人。一旦他紀無咎出個意外,譚寄就要被勒令改姓紀,過繼給紀無咎他爹當兒子。黎陽公主是他姑姑,因此這個譚寄是他正兒八經的表哥,這樣做也不算過分。而且讓譚寄繼承大統還有個好處:這個人腦子很笨,笨到扶不起來,他爹當年得了瘋病不知所終,只有黎陽公主守著他,靠著皇室每年那點接濟過活。所以譚寄在朝中沒什麼勢力,倘若當了皇帝,也只是個傀儡,唯一作用就是保住那點皇室血脈。有葉氏和方秀清的操持,大齊國運應該會安然無恙。
所以說,雖然他紀無咎無比討厭葉氏,但關鍵時刻能倚仗的,還是葉氏。
以上,紀無咎覺得其實都只是咸吃蘿蔔淡操心。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等收拾完那幫蠻夷,把葉蓁蓁的病治好,他和她多生幾個孩子,到時候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怎麼就想到和葉蓁蓁生孩子這上面去了呢?紀無咎稍稍有些彆扭,他不是應該還在生她的氣嗎?
紀無咎離開京城的第二天,這份密旨才到內閣。葉修名和方秀清當場氣了個半死,然而木已成舟,他們倆也不能做得太絕,怕引起紀無咎的反感,反而壞事。葉修名回到家,罵了幾句小渾蛋,便進了自己收藏寶貝的私庫,翻出一件寶甲來。
寶甲是純白色的,觸手光滑冰涼,柔韌結實。這東西名字叫作「蠶衣」,很普通的名字,但是有著極為不普通的功能:刀槍不入。它雖名蠶衣,卻不是用蠶絲織就的,而是一種產於雲南密林中的蜘蛛絲。那種蜘蛛數量稀少,身帶劇毒,它吐出來的絲堅韌無比,一根絲能吊起來一頭羊。當地一個奇人,收集這種蜘蛛絲用了幾十年,終於織就了這麼一件寶甲,後來輾轉到了葉修名的手裡。
現在,葉修名少不得要把它拿出來給紀無咎了。無論如何,這小渾蛋的性命最是要緊,比全天下任何一件寶貝都要金貴。
當天夜裡,葉修名便派人日夜兼程追趕紀無咎,爭取最快把蠶衣送到他手裡。
且說這邊,紀無咎一行人騎的都是千里良駒,追了三天,總算追上了三大營的主力軍隊。見到談鳳祥,他也不廢話,直截了當地問他最近可有人持著虎頭令進入軍中。這事兒談鳳祥還真不清楚。虎頭令這東西,因為涉及皇帝,所以見過的人也都嘴巴嚴,不會亂說。但是見紀無咎急得快要吃人的模樣,他也不敢懈怠,趕緊讓人傳下去一層層地細問。
紀無咎又欽點了陸離來回話,結果陸離一臉茫然,不似作偽。他擔心之餘又有些安心:蓁蓁沒有來找陸離。
過了兩個時辰,一個神機營管彈藥的守備被人帶過來回話,說確實有人帶著虎頭令視察神機營。
紀無咎一聽就精神了:「此人現在何處?」
守備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人是何身份,但見連談總兵都對他態度恭謹,便有了分寸,恭敬答道:「甄將軍只在軍中待了兩天,取了些火藥和鋼珠,便離去了。」
「甄將軍?」
「對,他自稱姓甄,是皇上欽封的武德將軍,大名叫作甄威猛。」
看來應是她無疑了。
紀無咎的嘴角抽了抽,又問道:「她何時到來,又是何時離開?」
「甄將軍於大軍拔營當日便來了,是末將接待的她。因她說此事關係重大,所以末將未敢向任何人提及。她跟隨末將巡查神機營各處,兩日後便不辭而別了。」
紀無咎聽他如此說,便已明白葉蓁蓁的想法。這女人聰明得很,肯定已經料到會有人去軍營追她,又怎會等著被捉。她來神機營的目的,大概是要取些彈藥。
不對。紀無咎眯了眯眼,以他對她的了解,她冒這麼大險出來,不過是被戰事吸引,倘若出來之後又不打仗,必然不能盡興。所以她最後肯定還是會去遼東,只不過她打的主意是等捉她的人撲個空,回去復命之後,她再捲土重來。如今只須留人在遼東守株待兔,她早晚會自投羅網的。
那麼她離了神機營之後,又會去哪裡呢?
紀無咎看著地圖,估摸著葉蓁蓁離開軍營的位置。這女人好熱鬧,又帶著虎頭令,可以自由出入軍中,在軍隊裡折騰的機會她不會錯過。所以她最有可能去的就應該是一個有駐軍的大城鎮……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地圖上的一點。
薊州。
薊州城是京城正北方的咽喉要塞,長年陳有重兵。自女真吞併漠南蒙古之後,薊州便直接面對著西北方的蒙古、東北方的女真兩大勢力。只不過兩大勢力的中心距此甚遠,因此戰火不會輕易波及此處。
當然,一旦此處燃起戰火,那麼整個京城,甚至整個大齊,也就岌岌可危了。
鎮守薊州城的是老將徐錫明,此人用兵沉穩,善守不善攻,在薊州待了近十年,把這個軍事要塞守得如鐵桶一般。
葉蓁蓁又假冒了一回聖使,來薊州城的軍營巡視。她裝得有模有樣,用紀無咎的口吻把徐錫明狠狠地誇了一番,年近花甲的老將感動得涕淚縱橫,對著南方拜了三拜,拜得葉蓁蓁都有些心虛了。
除了在軍營狐假虎威,葉蓁蓁偶爾也出來玩兒。她出手大方,性格豪爽,長得又英俊瀟灑,還與京中有著神秘的關係……所有這一切使甄將軍的大名在三日內傳遍了薊州城內有頭有臉之人的耳朵,不少人遞了名帖想要結識一番。
於是,葉蓁蓁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認識了黎尤。
黎尤的來歷也很神秘。此人懂醫術,懂占卜,會彈琴,會作詩,舞得一手好劍,也耍得一把好菜刀。總之,五花八門高低貴賤他都會一點。
他穿一身白色棉布長衫,頭戴浩然巾,一副文弱書生的打扮。但葉蓁蓁跟他交過手,知道他一點也不文弱。
他身材修長,長得……算好看吧。葉蓁蓁也不知道現如今該如何評價一個男子好看不好看,因為她發現,整天面對著紀無咎那種妖孽級別的臉,後果就是別的男人無論長什麼樣,擱在她眼裡都只能算一般了。
不過黎尤有一個紀無咎沒有的優點:他愛笑,而且笑起來特別溫柔,讓人如沐春風。再加上他博學廣聞,對吃食一事獨有研究,所以葉蓁蓁挺喜歡和他來往的。
這一日,黎尤邀請葉蓁蓁出門踏青,葉蓁蓁欣然應允。本來黎尤的意思是就他們兩個,但是王有才不放心,厚著臉皮一直尾隨著他們倆,像個變態似的。葉蓁蓁沒阻止,黎尤也就不好意思說什麼。
說是踏青,其實地上還並不很青,只極少數「心急」的小草,剛剛向土地外探了個頭。得離遠了看,才能看到這時候的大地被一片淡淡的綠色覆蓋著,如一層薄到不能再薄的綠霧。北方的春天來得晚,此時的河剛化開不久,柳樹也才悄悄地吐出綠芽,風早已不似冬天那般刺骨,變得柔軟起來,帶著溫潤的氣息,整個世界顯出生命蓬勃前的那一刻,仿佛一個嬰孩剛離開母體時的第一聲啼哭。
葉蓁蓁站在河邊,看著身形靈巧的燕子穿楊拂柳而過。
黎尤在側著臉看她。
她仰著頭,未戴圍巾,脖子上一片平滑。除此之外,未披鎧甲的她,此時雖穿著男裝,但是胸前……呃,實在束不住。
發覺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點猥瑣,黎尤乾咳一聲,低下頭。
「怎麼了?」葉蓁蓁問道。
黎尤未答,而是看著她腰間別的一把鳥銃,問道:「你帶的這把火繩槍,可是傳聞中的連珠鳥銃?」
「正是。」葉蓁蓁解下鳥銃,耍了個槍花,對著天空做了個瞄準的動作。她的連珠鳥銃雖和神機營用著同樣的鋼珠,但整體上比神機營標準的鳥銃纖細短小一些,更便於女子使用。
黎尤看著她這一串流暢颯爽的動作,不禁失笑:「能否借我一觀?」
「不能。」
「……」
「你別介意,」葉蓁蓁把槍別在腰上,說道,「軍器監說了,連珠鳥銃的製作方法是我大齊的最高機密,此武器輕易不能示人。」
黎尤笑道:「我只是略微好奇了些。既然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這裡先給甄……甄兄弟賠個不是。」
葉蓁蓁抬頭剛要安慰他幾句,卻一眼看到他身後,頓時仿佛見鬼一般,大叫一聲「不好」,轉身撒腿就跑。
黎尤覺得莫名其妙,扭頭一看,只見一年輕男子領著一群人殺氣騰騰地奔跑過來。
那年輕男子邊跑邊高喊道:「蓁……甄威猛!你給我站住!」
葉蓁蓁聽到此話,頭也不敢回,跑得更快了。她濃密黑亮的頭髮揚起來,像是一匹迎風招展的純黑緞子。
黎尤雖不明所以,但也看出來這男子是來找麻煩的,因此便出手攔他。卻沒料到他剛抬起胳膊,眼前一道身影閃過,那男子已經在兩步開外。
好快的身手!
黎尤還要上前,此時跟在男子身後那一隊人紛紛上來抄傢伙圍住了他,不再管已經跑遠的二人。黎尤身負武藝,定睛一看眼前眾人,便知個個都是一流高手,若是單挑,他興許還能有幾分勝算,若是單挑一群……他果斷背手站立,擺出一個頗有風骨的投降姿勢。
葉蓁蓁順著河邊跑,幾次三番想扎進河裡去,又實在沒有勇氣。初春的河水依然很冷,她光想想就直打寒戰。
紀無咎離她越來越近。
葉蓁蓁都快哭了。她實在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猜出她的行蹤,更沒想到他竟然親自來逮她。
眼看著離葉蓁蓁還有三步遠,紀無咎縱身一躍,直接撲倒了她。兩人在河岸上就地滾起來。
「我錯了!」
滾啊滾。
「對不起!」
滾啊滾。
「紀無咎,我想你了。」
兩個滾動的身體突然停下來。
紀無咎看著被他按在地上的人:穿一身亂七八糟的男裝,髮髻已經顛散了,頭髮凌亂地蓋著額頭和眼睛;因方才的跑動,臉若桃花,氣息不穩,櫻唇吐著熱熱的呼吸全部噴在他臉上,燒得他的臉也熱起來。
她就這樣一副不忍直視的德行,他竟然也不討厭。
她說她想他,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
但不管真假,它都有點石成金的效果:紀無咎那滿腔的怒火,愣是被這麼一句話直接澆成了一池春水。
他覺得心尖兒上麻麻的,燙燙的,這燙直接躥到他臉上,進而燒進腦子裡。他突然低頭,瘋狂地吮吻著葉蓁蓁:「我也想你,想你……」
葉蓁蓁心想,這招兒還真管用。
她現在也不討厭被紀無咎親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平息他的怒氣。所以她嘗試著配合紀無咎,伸出舌尖舔了他一下。
這一下直接燒斷了紀無咎腦子裡最後一根理智的弦,他按著她不管不顧地親吻著。
紀無咎簡直要瘋了。
那頭的侍衛等了這麼久,不見他們倆回來,便有些不放心,由四個侍衛過來尋他們。四人走了一會兒,見河邊趴著兩個人,紀無咎把葉蓁蓁壓在身下。侍衛們立刻紅了臉,仿佛看到洪水猛獸一般,轉身撒腿狂奔。
這邊這兩人因為太投入,並沒有發現岸上的異樣。紀無咎趴在葉蓁蓁身上,臉伏在她耳畔,呼吸急促,一遍遍地叫著「蓁蓁」。葉蓁蓁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也摸著些門道,看著紀無咎被她弄得失了方寸,與平時的冷靜威風判若兩人,倒也十分有成就感。
打這次以後,葉蓁蓁就總結出一條十分好用的經驗:如果紀無咎生氣,甭管他有多大的火兒,只要你摸他兩把,保管能立刻讓他的火氣煙消雲散。
紀無咎和葉蓁蓁一起回去時,兩人牽著手,裝出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侍衛們還在圍著黎尤,見他們兩個回來,紛紛望天,一臉的「我什麼都沒看到,我什麼都不知道」。
葉蓁蓁方才被紀無咎吻得嘴唇嫣紅,現在還微微腫著。再看紀無咎,雖面無表情,然而臉頰上那層薄薄的紅潮還未消退,目光早已沒了初來時的狠厲,反蒙上了一層柔軟的水光,像是一隻饜足的獸。
「咳咳咳,」黎尤抬手掩口,乾咳幾聲,問葉蓁蓁,「甄兄弟,你……你沒事吧……」
「沒事,」葉蓁蓁搖了搖頭,看著紀無咎說道,「這是我的好朋友,叫……叫……」肯定不叫紀無咎。
紀無咎向黎尤拱手道:「在下吳處,拙荊頑劣,讓兄台見笑了。」葉蓁蓁這副樣子,瞎子都能看出她是女人,所以他也無須藏著掖著,早日說明,也好斷了某些人不該有的念頭。
黎尤聽他如此說,怔了一怔。雖然剛才對二人的關係已經有了些許猜測,但是對方如此直截了當地講出來,依然讓他覺得有些突然和意外。再看眼前二人,他便覺得方才他們去了那麼久,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麼。
「在下黎尤,想不到甄兄弟竟是女郎,又早已名花有主,與吳兄如此伉儷情深。」
葉蓁蓁見黎尤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高興,便說道:「我並非有意欺瞞黎兄,喬裝改扮,實在情非得已,還望黎兄大人不計小人過,莫要放在心上。」
紀無咎聽到葉蓁蓁對眼前這人如此客氣,心中略略不喜,很快向黎尤告辭,把葉蓁蓁帶回了下榻之處。
葉蓁蓁怕他罰她,一路上表現得十分乖巧。紀無咎看到她這樣小心翼翼,既好笑又有些心疼。在對待葉蓁蓁上,他現在也有些認命的意思了,反正無論她做了什麼,他都不能把她怎麼樣。打罵吧,捨不得;罰吧,也想不出好辦法。他追來的時候怒氣濤濤,一時想要把她這樣,一時又想要把她那樣,但真正看到她時,總歸是高興多於憤怒的。本以為這回是她落在他手上,卻沒想到,到頭來其實是他……落在她的手上……
想到這裡,紀無咎的思緒便又往某個香艷的方向跑了。
說句實話,紀無咎若是沒有皇帝這層身份和他那張俊臉的加持,討女人歡心的技能值是接近於零的。所以他喜歡一個女人時,便只知忍著她讓著她對她好,嘴上卻連句像樣的甜言蜜語都說不出口。偏偏葉蓁蓁是塊不開竅的木頭,若是想等著她自己開悟,那你便好好等著吧,等到玉皇大帝孵蛋,也未必能等來她的醒覺。
第二天,葉蓁蓁和紀無咎一起騎馬出城玩兒了去了。紀無咎堅持和她同乘一騎,把侍衛們遠遠地甩在後頭。
兩人策馬在薊州城外的草原上狂奔。紀無咎只覺耳畔是獵獵的風聲,懷中是溫軟的身體,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原野,鼻端是春天萬物萌發的清新氣息混著葉蓁蓁髮絲間的淡淡香氣。他心滿意足地摟著葉蓁蓁,一手策馬,漸漸地越跑越遠。
也不知跑了多久,兩人停在一處山丘下。山丘上生著不少樹木,一條細細的小溪蜿蜒流下,叮叮咚咚地歡唱著,跑過兩人腳邊。紀無咎席地而坐,葉蓁蓁枕著他的大腿仰躺著,左腿支起,右腿搭在左腿之上,蹺起了二郎腿。她嘴裡叼著根草葉,吊兒郎當得簡直像個軍痞。她睜大眼睛看著穹廬似的藍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紀無咎一手抱著葉蓁蓁脫下來的頭盔,一手輕輕揉著她的腦袋,眯著眼睛放目遠眺。
「皇上,我覺得這裡比皇宮好。」葉蓁蓁突然說道。
「出門在外,就不要叫我皇上了。」
「哦,吳處。」
紀無咎低頭看著她,微微一笑:「叫聲『相公』吧。」
葉蓁蓁眨了兩下眼睛,乖乖開口:「相公。」
「嗯。」紀無咎低笑著應道,他托著葉蓁蓁,湊近捉住她的櫻唇,時輕時重地吻著,溫柔似拂面而過的二月春風。
葉蓁蓁卻突然掙開他坐起來,肅然說道:「有聲音!」
「怎麼了?」
「我聽到有許多馬蹄的聲音。」葉蓁蓁答道。她方才枕著紀無咎的腿,離地面近,所以先他一步聽到。這時候侍衛們應該停在遠處,況且就算是他們,也不該有這麼多,至少得有一百匹馬。
兩人站起身向遠處望了一會兒,只見被拉得平直如墨線的地平線上,漸漸行來一隊人馬,個個跨刀佩弓,看他們的衣著,像是外番的輕騎。
這可奇怪了,此處是薊州,怎麼會出現外番的騎兵?
不過現在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因為那隊騎兵也發現了他們,停在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兩人一騎,就這樣和那一百多個全副武裝的騎兵對望著。葉蓁蓁脊背挺直,不自覺地抓著紀無咎的手,緊緊握著。她今天和紀無咎都披了鎧甲,此時在那些外番騎兵眼裡,他們儼然就是兩個大齊士兵。以多遇少,以強碰弱,那些外番人真是沒有不殺他們的道理了。
葉蓁蓁身上出了一層冷汗。她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把小命交代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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