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那小孩此時正撓頭, 自己寫著作業。
顯然賀輕舟已經沒了繼續教下去的耐心。
奶奶端了一碗烙餅出來,讓他們先吃著。
江苑道過謝後, 拿起一塊, 咬了一小口。
奶奶滿是期待的看著她:「怎麼樣,好吃嗎?」
她笑著點頭:「好吃。」
江苑遞給賀輕舟一個:「嘗嘗看。」
他看她一眼,伸手接過。
江苑在長椅上坐下, 賀輕舟也坐了過來, 就挨著她,坐她旁邊。
江苑身上的消毒水味, 和他身上的烏木香, 兩種味道似混雜在一起。
平白生出了幾分莊嚴。
遠處人家皆起了炊煙, 與雲霧連在一起, 倒也分不清哪兒是煙, 哪兒是霧。
他們兩個誰都沒有說話, 就這麼安靜的欣賞山景。
江苑很喜歡這種安寧的時候。
也是她一直嚮往的生活。
或許是見他們兩個太安靜了,怕他們無聊,奶奶便拿了些桃樹苗, 給了自己正寫作業的小孫子。
「帶哥哥姐姐去後山種桃樹。」
小孫子一聽不用寫作業了, 樂的把筆扔桌上, 顛顛的跑過來:「奶奶讓我帶你們去種桃樹。」
江苑愣了愣:「桃樹?」
小孫子點頭:「後山好大一片呢, 春天就能開花。」
江苑還沒試過自己種樹, 有些躍躍欲試,但還是尊重賀輕舟的決定, 先看向他。
賀輕舟低著頭, 唇微挑, 大抵是笑著的。
反而問她:「想種?」
江苑說還好。
笑意便更濃了些,他站起身:「走吧。」
想種兩個字就差沒寫在臉上了, 還嘴硬說還好。
他們往山里走,賀輕舟的外套也不知是何時搭在江苑肩上的。
重重的,但也暖暖的。
說是桃樹苗,但其實也已經長的很粗壯了,需要扛著。
這種苦力活,便由賀輕舟代勞了。
小孫子挑了處不錯的空地,給了一把鏟子他們,讓他們別挖的太深。
賀輕舟接過鏟子,三兩下就挖好了。
兩個坑,兩棵樹。
小孫子用腳把土踩實了,聲音不大:「奶奶說過,這桃樹第一年結的果子又小又澀,得第二年才能吃。」
「第二年?」
江苑也不知在想什麼,想的有些出神。
賀輕舟瞧見了,以為她是不舒服,壓低了聲音問她:「怎麼了?」
她搖搖頭,笑了:「沒事。」
小孫子還以為她是擔心到時候來不了,於是說:「沒時間來的話也沒事,我讓奶奶給你們寄過去。」
江苑和他道謝,說他這麼乖,待會讓賀哥哥多教教他的功課。
一聽這話,小孫子臉色就變了。
江苑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大,她說這話也不是故意為了嚇他。
反應過來賀輕舟那張沒了耐心便陰沉著的臉,心裡也只覺著好笑。
連小孩都怕他。
這兒的桃樹很多,為了不和別人的弄混淆,得取個名字區分開來。
小孫子看著他們二人,等著取名字。
賀輕舟敷衍道:「那就叫江苑吧。」
倒是挺會就地取材。
江苑故作沉思:「我覺得賀輕舟好聽一點。」
他皺著眉:「難聽。」
奶奶在前面喊他們吃飯,煙囪里的炊煙停了。
他們三個往回走,掛在樹旁的那塊木牌上,遒勁有力的字體寫著三個字:賀輕舟。
—
興許是飲食差異的原因,口味不太一樣。
江苑倒是沒事,但考慮到賀輕舟,她下意識的往他那邊看了一眼。
見他也沒說什麼,安靜的吃著。
奶奶和江苑閒聊起來,問他們兩個的年齡。
似乎理所當然的把他們當成一對了,笑著問道:「領證了嗎?」
這句話仿佛是個禁區一般,賀輕舟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卻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好像只是在安靜的聽,聽江苑接下來的回答。
江苑的笑容總是帶禮貌,卻又摻雜一種不太明顯,難以接近的疏離。
她很會把握這個尺度,不會讓人察覺出不適來。
「奶奶,我和他不是您想的那種關係。」
賀輕舟垂下眼,繼續吃飯。
只是握著筷子的手,不動聲色的加重了些力道。
奶奶遺憾的點了點頭。
吃完飯了,他們也沒在這兒留太久。
再晚點估計天就黑了,到時候山路不好走。
兩個人路上倒也沒說太多話。
賀輕舟一直覺得,江苑對他的態度是有鬆懈。
至少不像先前拒絕的那麼不留餘地了。
可直到剛才,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她只是把自己和那些她需要禮貌對待的人劃分到了一起。
路走了一半,賀輕舟的動作稍微放緩了一些。
走路的姿勢明顯有些怪異,像是在忍耐疼痛。
江苑做為醫生的敏銳直覺還是察覺到了,她問他:「哪裡不舒服?」
他搖搖頭,沖她笑了一下:「明天可能要下雨了。」
就如賀輕舟說的那樣,第二天確實下起了雨,從早上開始下的。
中午也沒停。
她們幾個在宿舍打起了撲克,江苑沒有加入。
她去廚房幫忙去了。
做飯的是衛生所徐醫生的老婆。
他們一家四口平時就住在這裡,衛生所後面搭的那個小房子。
給人看病也方便。
看到江苑進來了,她第一反應自然是拒絕她的幫忙:「這兒我一個人就夠了,反正也沒幾個菜,不麻煩。」
她笑的有幾分不好意思。
江苑洗淨了手過來,說不妨事,她也閒不住,總想給自己找點事做。
她在旁邊幫忙理菜切菜,兩個人就這麼閒聊起來。
時間倒也過的很快。
吃飯的時候賀輕舟沒出來,聽和他住一個宿舍的人說,他昨兒晚上也沒怎麼睡。
在外面抽了一晚上的煙。
半夜又洗了個澡,把那股煙味洗淨了才進來。
現在估計在補覺。
江苑聽到以後,若有所思的沉思起來。
她等他們宿舍里沒人後,才進去。
端了盆熱水,還備了張膏藥。
賀輕舟此時坐在椅子上,正看著電腦里的各種數據。
下周有個招標會,需要他親自過去,助理提前把資料傳了過來。
他看的認真,連何時有人進來都沒察覺到。
江苑端了張椅子過來,在他旁邊坐下:「褲腿捲起來,我看一下。」
聽到聲音,他將思緒從工作中收了回來。
眼底的嚴肅斂去幾分,竟帶幾分自然流露的歡喜。
「你怎麼來了?」
江苑將毛巾放進熱水裡浸濕,然後擰乾:「張醫生說你昨天一晚上都沒睡,是膝蓋疼?」
賀輕舟把電腦關了,說沒有。
外人眼中,滿是城府,心思縝密的賀總,在江苑這兒倒是不會撒謊的愣頭青。
連看她的眼睛都不敢。
「賀輕舟,我是醫生,你可以相信我。」
賀輕舟看著她的眼睛,想瞧出一點除了醫生對待病人的其他感情。
但他看了很久,什麼也沒看出來。
於是瞭然一笑。
心臟疼的厲害,便也不覺得膝蓋上的疼痛難以忍受了。
他聽了她的話,把褲腿捲起來。
直到看見他左腿上那道順著膝蓋延伸的傷疤,江苑的心仿佛也被什麼刺了一下。
原來不是風濕。
是那次車禍留下來的後遺症。
她當然知道,那場災禍於他來說,到底有多致命。
那輛車甚至直接沒了挽救的餘地,當場報廢了。
要不是安全氣囊及時彈出,恐怕這世上,早沒了賀輕舟這個人。
她低下頭,許是因為愧疚,眼眶微微的有些濕潤。
賀輕舟輕聲嘆息,動作溫柔的捧起她的臉,替她擦去眼淚:「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才一直瞞著你。」
手裡的毛巾還帶熱氣,她替他敷上去。
「是只有下雨天才會疼,還是平時也會疼?」
「不一定,平時偶爾會疼,但下雨天時疼的頻繁些。」
「疼的厲害嗎?」
他說:「還好。」
江苑抿了抿唇,顯然不信。
能疼到一晚上都睡不著,哪裡算得上還好。
賀輕舟見她這樣,一時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高興她最起碼,還是有些在意他的。
哪怕只是因為愧疚。
「可能是這兒太潮濕了些,不太適應。
平時不這樣的。」
江苑沒再說話,毛巾涼了,她就再浸熱,反覆敷了好幾遍。
再給他把膏藥貼上:「這次回去了,再好好複查一下。」
他點頭,把褲腿放下去:「嗯。」
江苑問他:「除了疼,還有其他別的後遺症嗎?」
他把外套脫了,裡面是件黑色毛衣。
「傷的太嚴重了,能救回來已經算是奇蹟。
只不過從那次之後,就沒法做太劇烈的運動,我踢不了足球了。」
他沖她笑了笑,還有點慶幸,「不過好在本身就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
先前一直瞞著不說,只是怕江苑嫌棄自己。
因為他知道,江苑心中的賀輕舟,是那個站在陽光底下,張揚恣意的少年。
而不是現在這個,利益薰心,城府深重的商人。
她已經不喜歡自己了,他不希望連她記憶里的那個賀輕舟也一併消失。
雨是中午停的,下午就出了太陽。
但是冬天的太陽也烈不到哪裡去,地沒那麼快干。
所以那兩天,大家都在衛生所待著,哪兒也去不了。
晚上的時候,江苑睡不著,搬了張椅子出來看星星。
數星星顯然是件很容易打發時間的事情。
在市區是看不見這種漫天星辰的景觀的,偶見幾顆都仿佛黯淡到失了顏色。
那件尚帶著溫度的外套蓋在自己肩上,有股暖意席捲了她的全身,於是,冬日便退場。
賀輕舟在她身旁坐下,聲音竟比這夜色還要柔上幾分。
似裹了露水一般:「在數星星?」
她回過神,點頭。
他問:「有多少顆?」
又搖頭:「數到第三十四顆的時候被你打斷了。」
賀輕舟便笑了笑。
他好像不知道該聊什麼,但又不想浪費和她在一起的任何時間。
於是問她:「最喜歡哪顆星星。」
很蠢的一個問題。
江苑卻很認真的回答了:「啟明星。」
她說,「因為它比其他星星,要先看到這個世界。」
她說這話的時候,視線看著的,仍舊是頭頂的那片天空。
賀輕舟好像也是從這一刻開始,終於明白。
其實他們彼此都知道的一個道理。
他們不再是小孩子了,思維也不再似幼時那般單純,所處的生活環境亦是。
回不到從前了。
哪怕一方苦苦哀求,另一方偶爾心軟。
是他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但卻習慣了自欺欺人,因為總是心存僥倖,覺得還能回到過去。
她是個有遠大抱負和理想的人,她在追求更遠闊的藍天。
可他呢。
在爭權奪利的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直到沾染一身銅臭味。
————
路乾的比他們想像中的要快。
次日中午,江苑和賀輕舟去了爺爺家,給他輸上藥水,又拿了點她配好的藥。
上面有寫服用劑量,她還特地交代了些注意事項。
小孫子倒是多才多藝,上次來是在寫作業,這次過來,竟還搬了個畫板坐在那裡。
看那坐姿,倒是有幾分專業。
江苑過去看了一眼,畫紙上滑的哆啦A夢,還是個畸變的哆啦A夢。
雖然知道不能打擊小孩的積極性,但江苑還是有些沒忍住。
清清淺淺的笑開了。
小孫子也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這個是美術課作業,要交的。」
也不知怎的,可能是前幾天賀輕舟教了會他的功課,他倒真的把他當成老師了。
下意識的就用眼神求助於他。
反正也閒著,賀輕舟走過去,接過他手裡的筆。
微抬下顎,小孫子便乖乖的把椅子給讓了出來。
這種卡通畫是最簡單的,甚至不需要多此一舉的打形。
隨便兩筆就畫好了。
小孫子眼睛亮了亮:「哇,賀老師好厲害。」
奶奶瞧見了,也誇他厲害,問他能不能給自己的小孫子也畫一幅。
賀輕舟有禮貌的拒絕了,說他不畫人像。
也不是什麼死板的原則。
純就是他覺得,該對自己喜歡的人,獨一無二。
他畫人像只畫江苑,那就不能去畫別人。
這種通過畫畫來表達的忠貞,看似幼稚,卻足以表現他的一個態度。
除了畫畫,其他方面,江苑也一直都是他的唯一,他的例外。
賀輕舟以前還想過,他們以後結婚的時候,他要把他們認識這麼多年來的場景全部畫下來,然後掛在他們婚禮的大堂里。
像是用那幾幅畫記錄著,他們一起走完的前半生。
甚至連關於婚禮的策劃他都沒有想過要交給別人。
是他和江苑的婚禮,交給別人,他不放心。
事無巨細,他都想要自己親自參與。
明明一直在等江苑到法定的結婚年紀,最後卻等來了一通她的悔婚電話。
那次的義診之行,算是賀輕舟和江苑近幾年來最親密的時候了。
他們一起坐過大巴,一起爬過山,甚至還一起看過星星。
山上的星星的確很美,但他卻並沒有太仔細的去看。
最亮最美的那一顆就坐在自己身邊,如何還能注意到周邊的其他景色。
下了山以後,他們的人生又回到正常的軌道,各自都投入到自己的生活當中。
一個回了北城,一個留在江北。
日子好像照舊過著,沒有誰缺了誰就活不了。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一有空閒就來找她的賀輕舟。
江苑也不清楚他口中的空閒到底是不是真的空閒,她是見過江城的忙碌。
小規模的企業打理起來,都少有閒時。
更別說是賀家那種家大業大。
大點的項目都得賀輕舟本人親自跟進,有時還得出國考察。
項目後期交給手底下的負責人,的確會清閒許多。
但也不至於像他這樣,生個病都坐飛機來江北的醫院。
他在這兒的房子應該是長租,哪怕他不在這邊,也時常有保潔過來打掃。
賀輕舟愛潔。
戚穗歲整日往江苑這兒打聽,問她和賀輕舟現在走到了哪一步。
自從得知他的身份是北城頂有名的有錢人之後,對這段偶像劇般的戀情便滿是好奇。
總纏著江苑講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江苑拗不過她,便將過程精簡,只說他們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了。
認識的過程也沒她幻想的那麼戲劇性,就是很普通的,在一個午後遇見。
「那有錢人家的擇偶要求應該和電視劇里演的一樣高吧,他的爸媽是不是也是電視裡演的那種,給你幾百萬,離開我兒子?」
江苑被她這個奇怪的腦洞逗笑:「沒這麼誇張。
他的家人都是很好的人。」
戚穗歲這下就不理解了:「那你們為什麼不在一起?」
小朋友的思維總是很單純。
江苑其實有時候很羨慕這種單純。
不用去考慮其他很多的因素,憑心意就能做出決定。
只是可惜,他們都過了那個年齡。
冬去春來,又是到夏日,時間過的很快。
江苑今年的生日,賀輕舟提前一天到的江北。
他死皮賴臉的一大早就來了她家。
穿了件白襯衣,袖子上卷,在廚房給魚去鱗。
江苑看了眼被他塞滿的冰箱,沉默的收回了視線。
這些年來,他們也是斷斷續續的見面。
賀輕舟的改變是肉眼可見的,他沒有幼時那麼愛笑了,開始變得沉默。
話不是很多,那雙如星子般的眼,也變得深不可測。
叫人猜不出情緒。
陽光開朗的少年,也開始運籌帷幄起來。
好像只有在他做飯的時候,才能顯出些許煙火氣來。
東西做的有點多,江苑就把鄰居也叫來一起吃飯了。
戚穗歲見到賀輕舟,明顯興奮得很,一直說要和他合個影,好拿去和她的同學們炫耀。
她媽斜眼瞪她:「還不快吃你的飯?
!」
她這才不情不願的老實下來。
賀輕舟將魚去骨去刺,夾了一塊最嫩的魚肉到江苑碗中。
她和他道謝。
他看著她,眼底染上幾分笑意。
那頓飯吃完,戚穗歲就和她媽媽離開了。
江苑沒有告訴她們,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如果不說,那就是聚在一起吃的一頓普通的飯。
如果說了,她們反而還會客氣起來,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準備。
江苑不太喜歡這種。
所以沒說。
等她們離開後,江苑幫著賀輕舟把桌子收拾了。
原本是要自己去洗碗的,卻被賀輕舟給拒了。
儼然一副江苑才是客人的模樣。
被他這副鳩占鵲巢的樣子給逗笑,江苑低垂下眼,輕笑幾聲。
賀輕舟停下了手頭的動作,見她笑了,他也笑了。
「蛋糕在冰箱裡,現在吃還是晚點吃?」
「現在吃吧,太晚吃東西不易消化。」
她走過去,打開冰箱。
蛋糕有點丑,不用特意說明便知道是賀輕舟做的。
他插上蠟燭,點燃後把燈關了,讓她許願。
江苑閉上眼睛,許好了願望,吹熄蠟燭。
燈被打開。
蛋糕是她切的,兩個人都是小小的一塊。
很熟悉的場景,一切好像都沒有任何變化。
是十幾歲的賀輕舟,在陪十幾歲的江苑過生日。
蛋糕雖然賣相不佳,但口感還是很好的。
不難想像這是他做出的第多少個失敗品後,唯一還算成功的一個。
江苑這次沒有推開他,也沒有拒絕他。
甚至於,安安靜靜的和他一起過完了這個生日。
大約是知道,這可能是他們一起過的,最後一個生日了。
「賀輕舟。」
「嗯?」
她沖他笑了笑:「明年,我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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