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江苑想把那盒糕點放冰箱裡, 想了想,最後還是打開盒子, 嘗了一個。
是在北城常吃的那個味道, 一模一樣。
她坐在窗前,視線望著與她隔了一條街的屋子。
燈一直沒開。
也不知他現在怎樣了。
幼時都是有著鴻鵠之志的人,大了以後, 唯獨他一個人走向了現實。
他應該也有過怨懟吧, 那般桀驁之人,一身反骨。
偏就活成了他最討厭的模樣。
一塊糕點吃完, 江苑又去刷了一遍牙, 然後才上床, 關燈睡覺。
夜, 幾分安靜, 偶有風聲。
如同怪物低鳴。
—
那陣子很忙, 經常連坐下來休息下的時間都沒有。
一天十幾台手術,哪怕她不是主刀,仍舊累到雙腿打顫。
從手術台出來, 扶著牆就坐下了。
也顧不上那點潔癖。
太累, 累到沒力氣繼續往前走。
其他醫生摘了口罩過來, 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江苑搖了搖頭, 勉強站起身:「不了, 你們去吃吧。」
她回到休息室換了衣服,往科室走, 卻看到了坐在裡面的賀輕舟。
他不知是何時來的, 西裝革履, 穿著周正,哪來還有昨日夜晚半分的狼狽。
瞧見她了, 沖她笑笑。
江苑疑惑的進去:「你怎麼來了?」
他說:「給你帶了午飯。」
瞧見周圍那些醫生投來的看熱鬧的眼神,以及一些探尋,江苑輕咳了一聲,讓賀輕舟過來。
她帶他去了休息室,讓他以後不用再來了,樓下有食堂,她去那裡吃就行。
賀輕舟卻說:「我知道的,你吃不慣食堂的飯菜。」
他把飯盒蓋子揭開,飯菜的香味四溢。
他不愧是最了解江苑的人,知道她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
似是怕他拒絕,他便先一步開了口:「只剩下最後一年了,你連讓我給你送個飯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嗎。」
他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那雙變得深邃的眼,此時泛著淡淡薄光,隨著他笑時嘴角上揚的弧度,那顆虎牙若隱若現。
記憶便跟著恍惚了一下,仿佛他仍舊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少年。
如藤曼般,迎光生長。
長在眼底,攀進心裡。
刻骨一般。
猶豫了幾秒,江苑還是點頭。
是啊,最後一年了。
他們只剩下最後一年。
看來賀輕舟是真怕她餓著,加大號的飯盒,米飯壓的實。
她吃了很久都沒見減少,唯獨邊上多出了一個拇指大小的坑。
江苑輕笑著問他:「你是想撐死我嗎?」
賀輕舟便也笑:「撐死你了,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出挽留的話來。
江苑聽懂了,卻裝作沒聽懂,只是笑了笑。
都是聰明人,彼此也心知肚明,這段關係,早在很久之前就該結束了。
是賀輕舟以一己之力在苦苦支撐著。
不是都說喜歡就是一場博弈嗎,往往動情最深的那個人,輸的也最慘。
賀輕舟從前不信這個理,後來他信了。
但也沒別的辦法。
那段時間江苑忙,其實他也很忙。
公司遇到點事,有個項目負責人中飽私囊,致使項目出現虧損。
他買了當天最早的航班回去,上上下下清除了數十餘人,把項目接過來,親自跟進。
連著十多天都沒怎麼合眼,在車上都能睡著。
實在困的不行了,會看看手機里,江苑的照片。
那個時候她還很小,臉上尚帶嬰兒肥,穿了件背帶的牛仔短褲,因為是他偷拍的,所以她看著鏡頭的樣子有點懵。
長時間的疲乏讓他眼裡滿是血絲,手指輕撫過照片裡的那個人。
他嘴邊的笑意便深了些。
乏累被欣喜取代,便不覺得有什麼了。
偶爾也會撥通江苑的電話,問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其實就是想聽會她的聲音。
也不知是預感還是什麼,他總覺得,這樣的機會,過一天便少一天。
是有期限的。
如果一開始便知道他們的結果是這樣的,那麼他就應該從她五歲被接過來的那一年,就去江家找她的。
司機的聲音從駕駛位傳來:「先生,到了。」
賀輕舟看一眼車窗外,揉了揉眉心,拉開車門下去。
又是一頓不可避免的應酬。
今天的晚餐是隔壁阿姨送來的餃子,讓她下鍋煎一下,味道會更好。
餡是白菜豬肉的,沒有生薑和蒜末那些讓人討厭的佐料。
江苑去調了點蘸料,剛吃下第一個。
門被人敲響,幾分急促。
她微皺了眉,這麼晚了,還有誰會來。
放輕了動作,小心翼翼的走到門邊,眼睛湊到貓眼旁,看到爛醉到需要被人攙扶的賀輕舟。
攙扶他的那個人江苑有印象,賀輕舟的司機。
江苑把門打開,還未詢問發生了什麼,賀輕舟便似耍賴般的過來,明明醉的連路都走不穩了。
卻還是義務反顧的走向她。
於是江苑便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住。
他抱的那樣緊,緊到仿佛要把她勒進自己的骨血里一般。
江苑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司機,司機也表示無奈,攤了攤手:「從酒局上下來就這樣了,說要找您。」
江苑同他道過謝,又說了一句麻煩了。
司機搖頭:「分內之事。」
他離開後,江苑扶著賀輕舟進了屋。
替他把領帶解了,想了想,把襯衣的前兩顆扣子也解了。
然後進廚房給他煮醒酒湯,像是察覺到她要走,賀輕舟拉住她的手不許她走。
他喝醉了便像小孩,極愛撒嬌。
「再陪我一會。」
江苑知曉他的毛病,醉酒後不喝醒酒湯第二天肯定會頭疼。
於是想著把他哄好,先煮了醒酒湯再說。
他卻垂下眼,一副委屈到要哭出來的模樣:「江苑,骨頭又疼了。」
建好的城池堡壘便在此刻有些崩塌痕跡,她在他身旁坐下。
「好,我不走。」
賀輕舟靠著她的肩膀,手挽上她胳膊。
活脫脫一副小嬌妻的模樣。
江苑倒也沒推開他,只輕聲問了一句:「賀輕舟,你餓不餓?」
他挽的緊,怕她走。
搖頭說不餓。
江苑低笑一聲,說:「可是我聽到你肚子叫了一聲。」
他不說話了。
江苑便放低了聲音哄他:「我去給你做飯,我不走,我向你保證。」
他抬起眼眸,突然問:「一直不走嗎?」
他這句話里的含義太多了,江苑低下頭,與他額頭碰了額頭。
「現在不走。」
賀輕舟的眼神便黯淡下去。
「我早就知道,你會離開我。」
「很久以前就知道。」
是啊,很久以前就知道的事情,可為什麼,偏偏就是釋懷不了呢。
—
賀輕舟睡著了,靠在江苑的肩膀上。
她動作小心的把他放在沙發上,然後回房抱了床被子出來,給他蓋上。
又去廚房煮了碗醒酒湯。
哄著半夢半醒的他喝完。
然後才放下心來。
也得益於江苑的悉心照顧,次日醒來,賀輕舟才沒有頭疼。
他似乎忘了自己是怎麼來的。
江苑做好了早餐端出來,見他醒了,便去問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他搖頭,坐在沙發上,上身微傾,手肘撐著膝蓋,上臂自然垂落。
一種慵懶,切自然隨性的姿態。
他像是在回想。
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於是只能問她:「我昨天應該沒做出什麼太出格的事情吧?」
撒嬌好像也算不上出格。
江苑笑著搖頭,端著剛烤好的麵包片出來,以及那份打成糊狀的牛油果。
「沒有。」
如此,賀輕舟方才鬆了口氣。
他沒什麼胃口,簡單的用過餐以後,給司機打了個電話,讓他過來接自己。
待會還有工作。
他昨天喝了那麼多酒,恐怕一晚上的時間還不足以完全代謝掉。
開車估計都算酒駕了。
江苑給他泡了杯花茶,說是可以解乏,讓他困了就喝一點。
「能少喝酒就儘量少喝點吧。」
賀輕舟正穿外套,聽到她的話,手上動作稍停。
手臂從袖口伸出,他接過她遞來的那個茶杯。
杯蓋擰的緊,玻璃的杯壁,晃一晃,甚至還能看見曬乾的茉莉花在熱水裡舒展開。
嘴角便挑起一抹弧度:「嗯,今天不喝了。」
江苑今天是晚班,現在不著急出門,給小乖倒了貓糧。
身後一直沒動靜,她知道,賀輕舟沒走。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過了很久很久,開門聲才響起。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安靜之中。
他離開了。
小乖沒吃多少,便跑到江苑懷裡撒起了嬌。
蹭來蹭去。
江苑撓撓它的下巴,讓它乖一些。
正好趁著今天天氣不錯,她把家裡來了一次大掃除。
又分別給姥姥和媽媽上了香。
記憶里關於媽媽的片段,幾乎是沒有的。
所以江苑更依賴姥姥多一點。
抽屜上的相框裡,是她和姥姥的合影,也是唯一一張的合影。
她沒什麼朋友,那些心裡話也少與周嘉茗她們講。
也不是不交心,純粹就是,她不是那種能隨意敞開自己內心,毫無保留將自己暴露給他人的人。
所以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和姥姥講。
「我犯了這麼大的錯,就這麼一走了之,是不是很不仁義啊。」
她笑了笑,頭靠著相框,輕聲呢喃,「姥姥,您說我這輩子還能遇到第二個像他這樣愛我的人嗎。
遇不到了吧。」
他們之間其實沒有太大的坎坷,那種電視劇里演的愛而不得的原因。
什麼國讎家恨,或是道德倫理。
他們其實一樣都不沾邊。
都是些細微的小事,如同投於河裡頭的小石子。
站在岸邊是瞧不出什麼異樣來的,風平浪靜。
可小石子多了以後,踩進去,便扎的人寸步難移。
先前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看到他難過,自己也會難過。
為什麼獨獨對他,與對別人不同。
後來見的多了,了解的多了,也逐漸開始知曉,這種感覺就是喜歡。
賀輕舟時常掛在嘴邊的喜歡。
但喜歡在她生命中占比太小。
江苑終究是要離開的。
不知歸期,不知生死。
她不能自私的讓他等她,如同在機場等一艘輪船。
可是,她不希望再看到賀輕舟的骨頭疼了,至少在她還在他身邊的時候。
「雖然這樣做很自私,可是只剩最後一年了。」
她輕輕擦拭相框,「姥姥,我想好好陪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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