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州,某村鎮。
「姐,姐……我要到吃的了……」
一個七八歲模樣的男童,赤著結滿了厚厚繭子的雙腳,從荒蕪乾裂的田地上穿過,手裡捧著一隻破了口的陶碗,陶碗裡裝著一塊又干又硬的饅頭。
他渾身髒兮兮的,頭髮蓬亂,陶碗裡的饅頭卻很乾淨。
他衝進田地邊一幢木屋裡,裡頭傳出一陣又一陣的咳嗽聲。
床上躺著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她身上只蓋了層薄薄的毯子,形容枯瘦、臉色蒼白。聽見聲音,她低低咳了一陣,才有力氣回應弟弟。
男童很快煮了熱水,給姐姐喝了一碗,又把饅頭掰成一塊一塊放在熱水裡,泡得軟爛了,拿過去給姐姐吃。
「姐,你吃炊餅,吃飽了病就好了。」他把那一碗用饅頭泡成的東西遞到姐姐面前時,自己卻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少女慢慢撐著床沿坐起來,將碗裡的炊餅分出來一半,見弟弟不吃,她先把自己那一半吃了,才道:「姐姐吃不了那麼多,你吃吧!」
男童這才端過那半碗軟糊糊的東西大口吞咽了起來。
少女看著弟弟狼吞虎咽的樣子,目光往下移,落在他露出的胳膊上,發現那上面的淤青和鞭痕。眼底忽然一酸,她忙側過頭抹眼睛,以免被弟弟看出來。
她病了好多天了,家裡大部分存糧都被軍隊征去,即便再節儉,剩下的那點糧食也在前兩日吃光了,實在沒辦法,弟弟只能跑到鎮子上討食,也不知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男童吃完一抬頭,就發現姐姐哭了,他小大人似的安慰道:「姐姐不哭,等過幾年我長大了,就能養你了,我聽村子裡的老人說,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到時候咱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少女點點頭,聲音因久病而異常沙啞,「是啊,等戰爭結束就好了。」
可是,他們真的能等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嗎?
少女抬眼,透過窗子看向外面的田地,她記得小時候,年景最好的時節,田地里一片麥黃,在風吹下會像湖面一樣泛起波濤,那一整年,家裡每個人都能填飽肚子,阿父不會唉聲嘆氣,阿姆也會變得比以往溫和許多,她能舉著飽滿的麥穗自由地穿梭在田地里……
可是……想起先後病逝的阿父阿姆,想起小小年紀就要去外面討飯的弟弟,少女的眼眶再一次濕了。嗓子忽然一癢,她捂住嘴,將一陣難耐的咳嗽壓在掌心與口唇間,聲音又悶又沉。
男童有些無措地站在床邊,「阿姐,我去給你倒碗熱水。」說著,就要端著陶碗去灶房。也就是在這時候,外頭忽然傳來轟隆隆的巨響。
男童愣了一下,高興地望向外邊,「打雷了嗎?是不是要下雨了?」
少女卻面色一變,因為她聽出來了,那不是雷聲,是很多匹馬從遠處奔來的動靜,幾年前軍隊經過村子,她聽過這種動靜。她艱難地從床上下來,拉著弟弟往外跑。
「快!快走!可能是敵軍來了!」
她一邊跑,一邊吃力地大喊,想要叫村裡的人快跑,然而人力哪兒能跑得過軍隊中的馬匹?很快,這整個村子的人都被趕上來的齊**隊包圍住,少女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而距離她不過兩步遠的地方,一名身穿黑色盔甲的兵士騎馬停下。
少女仰頭,看清那些兵士身上穿著的果然不是陳**隊的鎧甲後,眼中頓時漫上了絕望。她弟弟站在她身邊,仰頭直愣愣地盯著那些騎馬接近的齊國兵士,後知後覺地在周圍村人的哭喊聲中感到了恐慌。
此刻這個村所有人都幾乎是一樣的想法:壞了!是齊國人!齊國人竟然已經打到了這裡!聽說這些齊國人兇殘無比,他們戰死的陳國兵士連個全屍都找不到,他們也會被殘忍殺死的!
「嗚嗚嗚……」已經有人哀哀哭了起來。
少女吃力地撐著身子從地上站起來,緊緊抱住了身邊的弟弟,她微涼的手捂住弟弟的眼睛,「阿弟別怕,姐姐陪著你。」就算下了黃泉也不用害怕。
那些齊國兵士進了村鎮後並沒有燒殺搶掠,而是將他們集中到一個地方看守。但就是因為如此,所有人更緊張害怕了,他們戰戰兢兢地蹲在那裡等著,想像著未知的悲慘命運,人人都面色發白。
少女原本就還在病中,在這種情況下,心中又驚又疑,那原還能壓得住的咳嗽便再也止不住,只咳得撕心裂肺滿臉通紅。
她的這陣動靜很快引起了那些看守兵士的注意。
眼看著有人朝著她走來,少女心中有種果然如此的預感,她以為自己會被他們強硬地和弟弟分開,然後被拉到一個地方了斷,畢竟這些齊國人將他們看守起來,一定是準備將他們變成俘虜來奴役,她這樣的病體,最是沒用,一定會最先被殺掉,可是少女沒有想到,他們不但帶走了她,還將她弟弟一起拉走。
他們想幹什麼,難道連她那么小的弟弟也不放過嗎?少女被他們推著走,雙手緊緊和弟弟抱在一起,心中絕望卻無能為力,只能低頭對阿弟道:「弟弟別怕,姐姐陪著你。」咱們一起下黃泉,就不用怕了。
然而她等了許久,沒有等來刀劍、沒有等來呵斥與暴行,而是等來了……一碗熱騰騰的米粥,雖說是稀得像是湯一樣的米粥,但是捧著粥碗的少女,眼眶中卻落下淚來。
抱著忐忑與惶恐,她和弟弟一人喝了一碗米粥,隨後就有一名女大夫拎著藥箱走過來,為她看病。
少女誠惶誠恐,不明白這些齊國人究竟要幹什麼。他們真的是來攻打他們國家的嗎?為何要待他們這樣好?莫說是戰時,便是在太平時候,他們這樣的窮人,得了病也是不敢看大夫的,只能自己找些草藥熬過去。
女大夫年紀在三十上下,她對這姐弟倆的神態卻是司空見慣,凝神把了脈,很快便開了藥,讓旁邊跟著她的一名醫女去熬煮,便對姐弟倆道:「我們齊國是在攻打陳國不錯,不過我們不會隨便殺害無辜百姓,遇著了像你這樣病情嚴重的,還會出藥診治。」
少女聽到這話,不由地瞪大眼睛,姐弟倆此刻的神態仿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都是不敢置信。
但接下來幾天裡發生的一切,由不得他們不信。
在確定他們這個村鎮裡沒有陳**後,他們就被打散分到不同的地方,那些齊**命令他們幹些築造防禦工事的活計,幹活時會有人催促他們,但是干累了允許休息,幹完活兒還能分到一碗粥一張餅,這是他們在打仗前都不敢想的,畢竟為朝廷服役時一天下來只能吃上兩碗粥,甚至有不少人死於過重的勞役,而現在,他們不但沒有被殺,老實幹活還能分到一天三頓的吃食。
看著在旁邊咕嚕咕嚕吃米粥的弟弟,少女不時露出恍惚之色。男童吃完米粥,抬起頭憧憬地看著她,「阿姐,聽說以後這一片都是齊國的地界,咱們以後就會變成齊國人了,這是真的嗎?」
少女點頭,又聽阿弟道:「我聽他們說齊國人種田只要交兩成的稅,交不上稅也不會被懲罰,只要來年補齊。真的嗎?」
少女又點頭,就見阿弟面上露出向往來,「那我要做齊國人。阿姐,咱們以後會越過越好的。」
少女想起了那些來征糧時凶神惡煞的陳**隊,想起了為她治病的那名溫和耐心的齊國女大夫,猶豫了良久,含淚對著阿弟點頭。
*****
正宇十七年五月初,齊**攻下陳平州最後一座城池,終於將象徵齊國的旗幟插到了所有陳平州城池上。
郁宜歡剛為一名兵士包紮完傷口,就聽見營帳外傳來一名熟悉的喊聲,是蘭夢征副將的聲音。
「蘭夫人!將軍受傷了!」
郁宜歡心中一驚,連忙快步跑去蘭夢征的營帳。
此時營帳中,受傷的蘭夢征正被扶著靠坐在床上,他胸膛被射中兩箭,右臂也被砍了一刀。
郁宜歡一邊焦急地為他處理傷勢,一邊問他身著神軍甲怎麼還受這麼多傷。她眼裡滿是心疼,多虧神軍甲阻了一下,否則那箭矢就穿過胸膛扎進心臟了。
蘭夢征扯出個笑容,道:「我沒事。敵方有一將領身懷神力,我的鎧甲才會被他射穿,不過你放心,那名將領已被我斬於刀下。」
郁宜歡責備道:「你往日裡可不會這般大意,我瞧你近來一直心神不寧的,可是心裡藏了事?」
蘭夢征一怔,的確,他往日絕不會在被射中兩箭的前提下,還會被對方一刀砍中,究其原因,是他在戰場上分心了,為何分心?因為他想起了那名被流言害死的陳州刺史。
若是在戰場上光明正大地殺死對方,他心裡不會有任何負擔,可事實是,他們用最不光彩的手段,逼死了一位有氣節的忠臣良將,還讓他在死後也要承受罵名。
可如果不那麼做,他們這一仗會打得更艱難,會犧牲更多人,也不可能這麼快拿下陳平州。
蘭夢征心裡清楚這才是最好的做法,莫說是封元帥的命令,就算讓他自己去權衡,他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只是心裡,卻不免感到一陣憋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郁宜歡。
郁宜歡十分輕鬆道:「不要想太多了,去找元帥說說話,他一位寬厚的長輩,一定能開解你的。」
剛巧元帥派人找他去議事,蘭夢征常年征戰,這點傷也不算什麼,讓郁宜歡給自己包紮好後,蘭夢征就去了封元的大帳。
大帳之中,已經站了好幾位將領,等議事結束後,蘭夢征卻沒有走,而是停在大帳之中,明顯有話要對封元說。正巧這會兒,軍中的一名文官求見。
封元微微一抬手,示意他先等一會兒,而後接見了這文官。
蘭夢征站在一旁靜靜等著,就聽見封元和文官說起來編纂《戰史》的話。
封元道:「從我們拿下牧平州開始,每打一場戰,其中所用策略、所耗糧草等等,包括陳國那邊的應對,都要一一記錄下來,所用詞句也要斟酌妥當,切莫有半分誇大和偽造。以此警戒後人。」
那文官一一記下。
蘭夢征忍不住道:「元帥,那陳州刺史一事也會如實記錄下來嗎?」
封元不假思索道:「自當如此。將來再遇到流言蜚語,後人也可以此為戒。」
蘭夢征又道:「元帥就不怕這一計叫別人學了去。」
封元撫須笑道:「任何招式,但凡用過兩次,也就不新鮮了,學去又何妨?」話畢,他問蘭夢征道:「你方才想同我說什麼?」
蘭夢征回過神來,露出笑容道:「沒什麼,末將先下去養傷了。」
他和文官一先一後出了大帳,相比起蘭夢征仿佛卸掉重負的一身輕鬆,文官卻是滿頭霧水。
只因編寫《戰史》一事,元帥早就交代過他,連信件也早已送去京城了,怎的又特意叫他來說一遍?文官思來想去,猜測道:莫非元帥果真看中他?所以才派他編寫《戰史》,才會特意尋他過來再次叮囑一遍?
文官這樣一想,心中頓時充滿了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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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宇十七年六月初,齊國皇宮。
即便已經入了六月,夜裡的風還是很涼的,姚燕燕一邊享受地吃著小廚房準備的蓮子羹,一邊聽陛下給她念封元寄來的信。
封元信里寫了近況,還說了要編寫《戰史》一事,姚燕燕對這個事兒並不感興趣,朱其羽的眼睛卻亮了亮,對姚燕燕道:「娘子,這《戰史》要全編好,得耗費不少人力物力吧!」
準確地說,每編纂一部書籍,都會耗費人力物力,只不過是多和少的問題罷了,而《戰史》明顯是屬於「多」的範疇。姚燕燕點頭道:「是這樣沒錯。」
皇帝陛下道:「這編書的人吃的是皇糧,領的是俸祿,不就等於是靠國庫養著的?」
姚燕燕點頭,就聽陛下接著道:「那等《戰史》刊印後,朕要開個書局,一冊賣十兩銀子。」他說著說著,還算起帳來,「一冊賣十兩,《戰史》少說得編寫十冊,這樣一套就得賣一百兩,賣上一百套就能賺……」
姚燕燕說道:「陛下,那封先生能同意嗎?」
皇帝陛下想了想,說道:「大不了朕就讓翰林院給他著書,讓那些人多吹吹他的功績與謀略,再刻到石碑上,他肯定就能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