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說,伯父還活著呢?」
此話一出,盧昭當即愣在原地,不過旋即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乾巴巴道:「慎行,我知你是為我好,也不必」
牧清寒打斷他的話,道:「這並非是緩兵之計,我也不是要偏你。實際上早在朝廷得到南邊亂了的消息之後,師公觀太子和聖人的意思,並不打算即刻援救,就猜出幾分,當即悄悄地打發人去了。因要避人耳目,只派了十個心腹,於大局扭轉無望,可卻勉強能保得伯父和龐將軍平安。」
隨著他的話,盧昭的眼睛裡逐漸放出光來,呼吸也越來越重。
他再也忍不住,死死抓住牧清寒的手,急切的問道:「此話當真?我爹還活著?」
牧清寒並不瞞他,只實話實說,「你也知道戰事一起,通訊斷絕,約莫兩個月前南邊還能傳回來消息,說兩位將軍雖受了輕傷,暫時性命無礙,可後來就斷了聯絡。」
戰時通訊本就艱難,況且唐芽做的這件事又不好張揚,須得低調行事,越發難上加難,他也已經有兩個多月不曾收到新消息了。
誠然,牧清寒打從心底里希望能用這個消息換取盧昭的收手,可也不願意欺瞞於他。因為如今大家確實不知道盧雍盧老將軍的死活,若是活著自然好,可若是當真有個三長兩短,在給了盧昭希望之後,豈不是又給他重重一擊,到時候真就活不成了。
見盧昭整個人都陷入空前的掙扎中,牧清寒又道:「雖然只去了十個人,可各個武藝精湛,忠心耿耿。再者兩位老將軍身邊必然也有親兵,後來又有各地援軍,即便沒得消息,生還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聽他這麼說,盧昭心中的天平也隨之傾斜。
是啊,父親身經百戰,哪裡那麼容易就被倭人害了!
他還活著,一定還活著!
見他的神色漸漸和緩,牧清寒心中大石也有大半落地,忙遞了一杯熱茶給他,這才說:「按理說,這事兒早該同你講的,可一來我們也不大確定結果如何,二來,你們畢竟是骨肉至親,你和嫂子又是光明磊落的人,心裡藏不住,萬一露了馬腳,老將軍可真就險了。」
盧昭接了茶,也不管還燙嘴,只一口氣悶下去,道:「哪裡能怪你?你還不是同我一道在外打仗,也不過早幾天知道罷了。三思也不會害我,總歸考慮的周全些。不管我爹是生是死,唐閣老這份人情,我總是要記著的。」
唐芽為什麼會出手相救?誠然有不忍坐視英雄末路的緣故,可能這樣提前出手,未必沒有自己這兩個兄弟的臉面在裡頭。
此時他著實心亂如麻,一方面覺得父親還在世的可能性極大,有些安慰,另一方面對聖人和皇太子的仇恨依舊深刻。
即便父親還活著,可他老人家一生為國,對待外敵始終堅持「不退、不降、不逃」,當初情勢何等兇險,也必然吃盡了苦頭。他們父子二人多年未見,如今兩邊奮不顧身,卻換來如此對待,叫他心中如何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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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君,忠君,忠的卻是什麼君!他盧昭不是愚忠之人。
即便活著,也是唐閣老的功勞,不幹上頭的人什麼事兒!
他盯著手中已經喝空了的茶盞默默無語,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咔嚓一聲,竟是生生將茶盞捏碎了。
鋒利的瓷器碎片深深刺入他的手掌,頓時鮮血橫流,順著指縫吧嗒吧嗒的落到地上,點點殷紅如梅花。
牧清寒一怔,旋即揚聲叫人,「取金瘡藥和藥酒來!」
盧昭也不制止,也不說話,只還是呆呆傻傻的,如同泥塑一般。
藥箱拿來之後,牧清寒也不叫人進來,自己親自動手,先替他清洗傷口,去掉碎渣,然後才上了藥,用紗布包紮。
早先他確實不會做這些,可甭管是哪家的大少爺,任他在外打上兩年的仗,受上無數的傷,基本的跌打損傷也都不用專門找大夫了。
「你這又是何苦。」牧清寒嘆道。
盧昭這才如夢方醒,苦笑幾聲,仰頭靠在牆上,木然道:「慎行啊慎行,如今我是騎虎難下了。」
即便父親還活著又如何?如今他早已上了二皇子的賊船,什麼把柄都叫他捏住了,如何下的來?
牧清寒沉吟片刻,緩緩道:「倒也不是沒辦法。」
盧昭無聲的看過來,就聽他繼續道:「不如將計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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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八一大早,剛開城門不久,偽裝成賣貨郎的盧昭就匆匆進城,敲響了太尉府的後門。
饒是之前已經同牧清寒商議好了對策,此刻他的臉上卻全然不見了沉靜,「昨夜子時剛過,聖人歿了!然皇太子秘而不宣,意欲在宮宴之上直接登基!」
這則消息可謂石破天驚,牧清寒直接就站了起來,聲音忍不住微微顫抖,追問道:「可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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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是皇太子覺察到了二皇子的意圖,準備請君入甕?
「絕對可靠!」盧昭微微喘了口氣道:「二皇子的心腹偷偷傳訊與我,太子必然會假傳遺詔,他要逼宮!」
牧清寒瞬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事到如今,成敗只在一瞬間,屆時不管皇太子拿出的遺詔是真是假,二皇子都會說成是假的,然後順理成章的逼他下位!
不過話說回來,單從皇太子隱瞞聖人歿了的消息這件事上看來,十有**聖人根本就沒留下遺詔!或者說……屬意的繼承人根本不是太子!不然他何苦還要多此一舉,只叫人疑心?
國不可一日無君,饒是這兩年聖人有些老糊塗了,這個道理不可能不懂。
牧清寒的腦子飛快的轉動起來,他在屋子裡一圈圈的踱著步,一點點平復著狂跳的心臟,對盧昭道:「再等等。」
事關重大,一旦一步踏錯,全盤皆輸,必須等!
宮內禁軍守備三個時辰一輪,再有一刻鐘就是換班的時候了,若宮內真有異動,稍後必然有人過來密報!
盧昭也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跳的飛快,幾乎要從腔子裡蹦出來,兩隻手掌里濕漉漉的,全是冷汗。
又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一個貌似不起眼的菜販模樣的人被帶進來。
來人穿著一身灰突突的短褐,頭髮只胡亂扎了一個髮髻,淡黃麵皮,雜亂鬍鬚,鞋底還沾著一點沒幹透的泥巴,隱約露出來半個踩爛了的菜葉子,乍一看去當真是個菜農。可等他進來,頭也不抬的單膝跪地,那依舊挺直的脊背和每一步都幾乎相等的距離,才叫盧昭意識到這是個軍人。
他只說了五個字:「老爺,天塌了。」
城中大戶人家每日所耗菜蔬不計其數,天長日久的,根本不必派人出去採買,而是由相熟的菜販定時定量送來。菜蔬之類的,自然是清早現摘的才最新鮮,堂堂太尉大人,自然要吃這剛開城門運進來的頭一波!
因此他混在菜販中過來報信兒,當真一點也不扎眼。
儘管已經有所準備,可在聽到確切的消息後,牧清寒還是覺得有那麼一瞬間,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
聖人,真的歿了?!
心底迅速蔓延開混雜著疼痛、苦澀、緊張,乃至一點點興奮的複雜情緒。
平心而論,聖人待他著實不薄,如今分明已經歸天,卻因兒孫不孝,連個體體面面的後事都辦不得……
盧昭和來人都一言不發,靜靜地等著他的安排。
牧清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暫時強行將這些情緒都壓到心底,然後迅速下達命令:「取我的手令,速往禁軍去,全員戒備!阿唐,我這就書信幾封,你立即著人送出去!」
真要說起來,大祿朝的軍事機構由皇帝、樞密院和三衙構成,可因重文輕武的緣故,聖人極力削弱樞密院的影響力,這些年樞密院形同虛設,平時基本只有皇帝本人和三衙發揮作用。原則上,三衙只有統兵權,無調兵權,可因有調兵權的樞密院式微,天長日久的,三衙也實際掌握了部分調兵權。再加上這幾年聖人聖體漸衰,皇太子不得軍心,軍隊在外接連打勝仗,三衙的實際權力空前膨脹。
後來,牧清寒又為眾將士出頭,不僅打碎了大祿朝幾十年不變的撫恤金額度,而且還追回了大量被剋扣的俸祿,軍營上下都十分感激,萬分擁戴,當真是一呼百應,許多本就對皇太子和二皇子陽奉陰違的高級將領也漸漸朝他靠攏。
本來麼,軍人就是保家衛國的,什麼勾心鬥角並非他們所願。如今好容易有了一位不畏強權,真心實意為咱們兄弟們考慮的上官,誰不真心輸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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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九,杜瑕從早起就覺得心神不寧,一顆心砰砰亂跳。
這些日子一來,她雖沒事事追問牧清寒,可對方早已主動將必要的細節告知,叫她怎能不緊張?
天可憐見,一般人一輩子連見最高領導人的機會都沒有,她不光連著見了好幾年,如今還很有可能親身經歷一次逼宮!該說是太走運呢,還是太不走運?
出門前,牧清寒捏著她的手囑咐道:「不要怕,有我呢,遇事莫慌,躲在我身後即可。」
杜瑕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道:「不怕,左右就是成與不成,成不成的,若沒個有分量的藉口,誰也不能拿你怎麼樣。」
如今的牧清寒已非吳下阿蒙,身為一國太尉,手握兵權,不管誰上了位都是拉攏為上,不然軍心不穩可不是說著玩的。
杜瑕之所以擔心,主要還是擔心盧昭的結局,以及一旦雙方真的發生衝突,少不得要有死傷,何苦來哉?
瘋了,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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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權果然可怕,為了它,父子相向,兄弟鬩牆,人不人鬼不鬼……
她更可憐那些被當做工具的將士們!
都是我族類,情同手足,若是對外打仗,為了抵抗外敵犧牲,自然沒的說。可就因為這內亂命喪亂刀之下,實在令人痛惜!
前段時間,牧清寒叫人在府中挖了地道和密室,這會兒杜河、王氏並毛毛就留在家中,萬一有個什麼變動,還有個退路。
夫妻二人並沒對杜河與王氏交底,而這些年老兩口也漸漸適應了開封城中說一半藏一般的模式,只見女兒女婿這樣嚴陣以待,先就明白了幾分。
出門之前,杜河還對牧清寒和女兒道:「你們只管去,家裡有我和你娘哩!」
他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說到這個份兒上殊為不易。
抱著毛毛的王氏又道:「放心,我同你爹年紀大了,什麼沒經歷過?逃難、旱災,光是打仗就經歷了好幾回哩,如今還不是好好地?這回你們只管放心去,趕明兒咱們還要一同吃年夜飯哩!」
說的杜瑕和牧清寒都笑了,點點頭,又行了禮,攜手去了。
這個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筵無好筵會無好會。
今兒打從早起天就陰沉沉的,這會兒西北風呼呼的刮,不多時,竟夾了些冰涼的雪片下來。
天冷,杜瑕也不管自家相公是不是武官了,只叫他與自己一同坐車,牧清寒也沒推辭。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騎馬實在不是什麼享受的事兒。
因要舉行宮宴,一應五品以上官員及家眷都入宮赴宴,整個國家的主幹空前聚攏,若此刻有人殺起來,當真要一鍋端,所以開封內外早已照舊年的規矩戒嚴了:
各處城門封鎖,不許進也不許出,各處把守的禁軍人數是平時的兩倍之多,宮宴開始前一個時辰各處街道、百姓人家閉門清戶,營業停止,路上一旦發現可疑人員,小隊長級別的禁軍頭目就有權下令就地斬殺……直到宮宴正式結束才解禁。
杜瑕偷偷掀開車簾瞧了幾眼,似乎與往年並沒什麼不同,可若是熟悉禁軍排班的人細細觀察就不難發現,今年輪值的幾乎都是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