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寒意,讓君歲寧打了個寒顫,此時心中還想著,今日穿輕薄的襦裙,真是個錯誤的決定。
她正想著,越庭欲已經轉身,朝著大批南司衛的方向走去。
見他只留了個背影給自己,君歲寧輕哼一聲,努了努嘴,自己不緊不慢地跟上。
路見方才被他丟了的棍子,她心生逆反,又撿了起來在空中揮舞著,一邊加快腳步跟上大隊。
君厲的身影緩緩地出現在視線中,他本就不太康健的臉色比來時更難看了,一見到凌亂的君歲寧,才鬆了口氣,隨和的語氣中不難聽出幾分責怪之意——
「六妹,你一個人跑什麼?你以為這是皇宮嗎?今日你未帶暗衛,若是出事了,你讓皇兄如何跟父皇交代?」
君厲已然是克制住自己的態度了!他心中的不滿已到達了極點!
六皇妹怎麼死都行,但絕不能跟他沾上一點關係,倘若這回跟著他出宮出了事,他回了宮還不知道要面對什麼疾風驟雨呢。
君厲的步子邁快了幾步,內心一邊說著晦氣,一邊伸手去拂君歲寧的頭髮,「你不能這樣回宮。」
他苦心謀劃,本就艱難,可不能染上一點不好的風聲。
想著,愣是徒手把她的頭髮捋順了,將那頭頂的綠葉也摘了下來。
「皇兄還會簪發?」君歲寧有些詫異,摸了摸頭髮。
會梳頭的男子,是不多見的。
極少,極少。
君厲眼疾手快地打掉了她的手,「別摸。」
「兩位殿下,可否快些?」柳百戶小心翼翼地傳達著指揮使的意思。
君歲寧站在原地,感受著頭髮拉緊,她墊起腳尖,望見了遠處只留個背影的男人,沒好氣地道:「我們與你們也不是一道的,不必等我們。」
哼,剛才連個綠葉都沒幫她取下。
柳百戶沒料到這麼好的機會,公主竟然不想與指揮使相處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越庭欲習武之人,耳力本就比常人好,不用柳百戶傳話,也能聽見。
抬步便離開了。
毫無停頓。
他們倒有力氣回去,可君厲卻是精疲力竭了。
好在他的馬夫是聰明的,硬是慢吞吞地穿過竹林,駛了過來。
這車技倒有些厲害。
馬車上,君厲忽地開口問道:「六妹是怎麼受傷的?」
「受傷?」君歲寧不明白。
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肩頸處,她伸手摸了摸,她看不見,但這處正是被程幽打的地方。
她這才明白這處留下了痕跡。
「啊,剛才有個竹子掉下來,打到我了!」君歲寧眼眸一轉,胡編亂造地說道。
手上的棍子一晃一晃的。
君厲訝異都寫在了臉上,「哦?」
哦什麼哦,君歲寧輕咳一聲,打斷他的疑問,轉移話題,順便試探地問道:「京中會簪發的男子可不多見,皇兄為哪家姑娘簪過發?這手藝可真不賴。」
聞言,君厲倒沒有什麼神色,他斂目,一時無言。
許久,他察覺君歲寧一直盯著他的發冠瞧,這才平淡地開口,「幼時,便為自己盤發,久而久之,就都會了。」
他仍記得,六歲初進皇宮時,他的處境,甚至比不上現在的十分之一。
君歲寧從前並沒關注過這位皇兄,也是後頭他上位了,才對他幼時的遭遇略有耳聞。
此刻聽他平淡的言語,便驚覺自己或許問到了他的痛處。
君歲寧抿了抿唇,後悔地閉上了嘴。
卻不想,他頓了頓後,繼續將話題繼續——
「六歲時,宮人們在背後嘲笑我是個生母不詳的野種,每日清晨都要去上書房進學,也是我自己學會盤發。」
「不知受了何人指使,內侍宮婢為我準備的飯食都是餿的,那時我長得還沒灶台高,也學會了踩在板凳上做飯。」
「我倒是多謝他們,如今的我,一切都可自理,咳咳咳……」
君厲平和地說著,忽然喉嚨發癢,咳嗽了幾聲。
但他的目光,一直溫和地看著君歲寧,柔和得仿佛真是在看極為寵愛的妹妹。
君歲寧與他的眼睛對上,卻不知該說什麼安慰的話。
他那雙眼睛真是看狗都深情,倒叫歲寧有些恍惚,差點覺得自己與他是真情兄妹了。
兩人之間並無交情,說這些,多少有些交淺言深了。
君厲並未從君歲寧的眸中看到自以為能看見的神色。
他這些年暗地裡實則接觸了不少女子,尤其是那些備受寵愛長大的名門貴女。
例如裴茹雅,她身為宰相嫡女,可謂是高門中的高門,她任性嬌蠻,對旁人頤指氣使,卻在他面前活得小心翼翼,還天真地以為能救贖他。
再如朱憶,他那剛死的未婚妻,她倒是真的善良,可面對他這副病體,卻經常難掩同情……同情,是他最不需要的東西。
……
而現在,他卻未能在君歲寧眼中看到想看見的情緒。
比如憐憫,比如同情,比如不齒,比如嘲諷,比如……那些本應該出現的,各種可能浮現在眼中的最真實的反應,都沒有。
君厲說這些話,自然不是為了得到共鳴或者可憐,他只是想看看,一向深受父皇寵愛的小公主,聽了這些,她會有什麼反應。
他們的起點,本該是一樣的,不都是父皇的孩子嗎?
可她卻幸福得讓人嫉妒。
她為什麼沒有反應?
是了,她與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也無需同情悲憫自己。
就如同,他偶爾在街上看見那些要飯的乞兒,也不會有任何動容。
有了這個答案,君厲心中更是不爽,總有一日,他會得到一切想要的。
等到那日到來,不論是榮王的富貴,還是嘉王的權勢,又或是這位晉陽公主的幸福,都會是他的。
正沉浸在陰暗中的君厲,忽聽身邊的人問道——
「若是皇兄一朝得勢,是會讓天下如你一般遭遇的人,都有幸福的權利,還是報復所有過得比你好的人,讓他們也嘗嘗失去的滋味?」
少女認真模樣,不帶一點惡意,仿佛只是單純地問問。
她明知答案,卻還是不禁想問。
君厲從內心的聯想中脫離,他看著君歲寧的小臉在燭光的照映下,如蒙上一層暖光。
他深知自己樣貌出眾,而父皇的一眾孩子中,即便是君歲寧也只能算清水芙蓉,甜美純淨,並不如自己長得好。
可此刻,卻覺得她好像有一種吸引力。
那是在寵愛和教養中養出來的乾淨,她沒有對下位者的鄙夷,也沒有對上位者的諂媚,沒有裴茹雅待人的盛氣凌人,也沒有朱憶待人的自卑怯懦。
君厲忽地嗤笑一聲,撇開了眼睛。
妹妹的幸福,燙灼了他的眼。
總有一日,他要讓她跌落,他要看她的狼狽,看她的陰暗一面。
君歲寧不知他所想,若知道,定會說上一句,她也是有陰暗面的。
她面對彭淑和君堯,便忍不住地想讓他們付出更多的代價。
「六妹覺得我會得勢?」君厲瞧著外頭漸黑的天色,反應慢半拍地回味到了她方才言語中的關鍵。
這是他認為的關鍵。
君歲寧的關鍵可不是這個。
「誰說得准呢。」君歲寧頗有些惆悵地感慨。
前世,他能上位。
這一次,可未必。
哪知道,君厲還裝模作樣了起來——
「我沒那志向,此生只盼能做個康健的閒人,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