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噗通一聲,一隻螞蚱跳在了燈罩上。
周頌睡得淺,所以被這細微的聲音吵醒了,他睜開眼,看到床頭櫃的檯燈燈罩上站著一隻肥碩油綠的大螞蚱,很奇怪,現在已經過了夏天,院裡的花草早已經凋零了,哪裡來的螞蚱?他手撐著床鋪向檯燈靠近想看看清楚,但是他一靠近,那隻螞蚱就鑽到燈罩裡面,消失了。
他又低下頭往燈罩里看,裡面只有一隻白色燈管,並沒什麼螞蚱,原來是他看錯了。他覺得口渴,於是掀開被子下床,穿上拖鞋往臥室房門走去,他把房門打開,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回過頭,看到床上睡著一個人,那是個年紀和他相仿的男孩兒,背對著他側躺在床上。周頌很納悶兒,他竟然不知道床上還有一個人,是弟弟嗎?不,弟弟的房間在隔壁,而且弟弟很討厭和他一起睡,所以不可能是弟弟。
既然不是弟弟,那麼此時此刻睡在他床上的人是誰?他想折回去掀開被子看看究竟,但是突然聽到樓下響了一聲,像是杯子掉在地上被摔碎了,他下樓,看到周晗蹲在開放式的廚房,正在揀地上的杯子碎片。
「媽媽當心手。」
他跑過去,幫忙拾起玻璃碎片,雙手來來回回間碰觸到周晗垂落胸前的長髮。他抬起頭,看到母親蒼白消瘦的臉,還有她臉上那雙乾涸無神的眼睛。周晗突然抓住他的手把他拽了起來,粗魯地拉著他走向客廳。她手心兒有幾粒玻璃碴,扎得周頌很疼,但是周頌即不躲也不喊疼,因為自從爸爸不回家後,媽媽就從未親近過他,平日裡連看都不看他,更別說會牽他的手。周晗把他拽到客廳,從客廳抽屜里拿出一隻黑色的偏平木盒,上面雕著複雜的花朵紋樣,一朵纏著一朵,一朵勾著一朵,宛如庭前花園昔日盛開的景象。
周晗拿著木盒,問他:「你有嗎?」
周頌看了看木盒,迷茫地搖了搖頭。
周晗蹲下身,用力抓住他的胳膊,眼神兇狠地看著他:「告訴我實話,你爸爸是不是給了你同樣的盒子?」
周頌從不撒謊:「爸爸沒有給過我盒子。」他伸出手想拿住那隻木盒,「這裡裝的是什麼?」
周晗猛地把盒子抱進懷裡, 道:「你上樓去。」
周頌往回走,走到樓梯口看到廚房一隻灶眼上坐著一隻水壺,水已經燒開了,咕嘟咕嘟直響。他想起自己是為了喝水才下來,於是想去廚房喝水,但是周晗將他扯住,拽著他上樓,不由分說把他推入臥室,然後將門關上。周頌回到床上,發現床的另一半空空蕩蕩,剛才躺在他床上的人消失了,枕頭上趴著那隻方才鑽進燈罩里的螞蚱。他盯著螞蚱看了一會兒,困意逐漸來襲,於是關掉檯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瘙癢的感覺喚醒,睜開眼睛,發現那隻螞蚱站在他鼻尖,他連忙把螞蚱趕走,螞蚱落在地板上,又蹦到玄關。他想把螞蚱趕出去,於是下床去追,螞蚱蹦到門把手上,門竟然開了,然後又飛進樓道里。
周頌追著它走出臥室,發現房子裡所有燈都滅了,但是今夜月色明亮,月光透過走廊兩邊的窗戶照射進來,連趴在地上的螞蚱都能看清楚。螞蚱一層層跳下台階,周頌跟著它下樓,來到一樓,透過一樓的落地窗看到周晗坐在屋外廊下一張椅子上,她身著長裙披著長發,清亮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她的背影像畫一樣美。
他走出屋子,來到周晗面前,卻看到她滿臉淚痕。他愣了愣,心中陡然不安,他想問周晗為什麼要哭,突然看到周晗身後燃起大火,洶湧的火焰被阻攔在玻璃窗後,被困在房屋裡,烈火席捲房屋內每一處空隙。
「救命啊!周頌救救我!」一個孩子用力捶打落地窗,渾身裹滿火焰,臉已經被燒得皮開肉綻,看不出本來面貌。
「你想救他嗎?」
周頌聽到了周晗的聲音,可是仔細一看,坐在椅子上的人卻變成了他自己,那人長著和他一樣的臉,穿著一樣的睡衣和拖鞋,肩膀上趴著那隻綠油油的肥碩的螞蚱,仿佛是從他身體裡分裂出的第二個靈魂。
他走到周頌身邊,也看著屋裡的大火,又問:「你想救他們嗎?」
他們?屋裡只有一個人?哪來的他們?周頌再次望去,發現地板上躺著一個女人,她被烈火吞噬,但透過火光可看到她穿著一件果綠色的法式碎花連衣裙,就像剛才周晗身上的那件。
「媽媽!」
周頌猛然睜開眼,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仿佛躺在一塊濕褥子上。耳邊時遠時近的響著孩子哭著喊媽媽的聲音,他以為自己還在夢裡,可是屋內難聞的機油味和牆角那台正在工作的破舊風扇都讓他十分熟悉,他撐著床鋪坐起來,發現那聲音是從窗外傳來的。他走到窗後,把虛掩的窗戶推開,看到樓下院子裡,兩個孩子正在打鬧,女孩兒打不過男孩兒,哭泣跺腳喊媽媽。
他關上窗戶,把身上汗濕的衣服脫下來,換上一件粗製濫造還算乾淨的白色短袖。短袖很不合身,穿在他身上過於寬鬆,還散發著和房間裡類似的機油味。這衣服是他從這家男主人手中買的,住處也是男主人提供的,他此時所在的房間是男主人家二樓,一樓是一間汽修鋪,只有男主人和女主人兩個人經營,方才在院裡玩耍的兩個孩子是他們的一對龍鳳胎。
房間裡悶熱的厲害,牆角的風扇吹出來的全是熱風,周頌出門去透氣。這棟商住兩用小樓的樓梯在外面,一架鐵梯子從一樓伸到二樓,樓下就是寬闊的小院。周頌坐在樓梯一層台階上,院裡兩個孩子在玩遙控汽車,男主人正在給一輛廂式轎車換輪胎。
那天他開車帶著受傷的秦驍沿省道一路走來,從白天走到黑夜才找到這座小鎮,這裡遠離市區,坐落在離聿城百餘公里之外的省道邊。誠如秦驍所說,開車不難,只要把車開上路,後面全都無師自通。周頌不分東南西北開了幾個小時才闖進這座世外桃源般的小鎮,鎮子向西縱深十幾公里有片大湖,是江水的分支,湖邊青山圍繞風景不錯,但是不成規模,沒有發展成熟的旅遊經濟。鎮上有間診所,他將秦驍送去診所處理秦驍手指的傷口,面對診所里醫生的詢問 ,他謊稱他和秦驍自駕游來到這裡,路上碰到一輛壞在路上的貨車,秦驍幫忙檢測引擎,駕駛員卻突然啟動發動機,導致秦驍的手指被迅速旋轉的皮帶絞斷。貨車司機不想承擔責任,立即駕車跑了,他們就近找到此地就醫。診所里只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醫生,他見秦驍傷勢嚴重,不再追問細節就幫秦驍縫合傷口。周頌帶上了秦驍的半截斷指,想要重新接上,但是老醫生說他們在路上耽誤了時間,斷指已經萎縮,無法再接回去。
秦驍的傷口縫合好了,但人因為失血不少而昏迷。周頌陪著他在診所里度過一夜,第二天他向老醫生打聽鎮上可住宿的地方,老醫生便把他領到自己女婿家中,女婿是開汽修鋪的,有座獨門獨戶的院子和二層小樓,一樓是鋪面,二樓住人。女婿收了周頌一點錢就讓他們住下了,今天已經是第三天。
這家的兩個孩子又因為一隻遙控器而吵了起來,驚動了樓上的母親。他們的媽媽踩著樓梯下來,從周頌身邊經過,下到院裡把兩個孩子拉開,勒令他們不准打架,然後從車庫裡開出一輛白色轎車,向正在修車的丈夫說她要去超市買點東西,問丈夫有無特別交代。
在他們夫妻說話的時候,周頌的目光又被那兩個孩子吸引。他們都想和母親一起出門,兩個人爭相坐進車裡,但是又被母親攆了下來。女主人說帶上他們太麻煩,自己一個人快去快回,坐上車將要出發時想起錢包沒帶,於是又上樓去找錢包。兩個孩子不甘心,調皮的哥哥趁著母親上樓拿錢包,掀開後車蓋往後備箱裡爬,還對妹妹招手,讓妹妹也進去,小女孩兒被他煽動著也鑽進後備箱。女主人從房間裡出來,恰好看到兩個孩子躺在後備箱裡,男孩兒正在試圖關上車後蓋,她氣得大喊:「你們幹嘛呢?快出來!」
她急忙下樓去,周頌在樓梯上坐著,她不小心撞到周頌的後背,顧不得道歉便趕去院裡拉拽躺在後備箱裡的兩個孩子。男孩兒不肯下車,哇哇大哭,女孩兒懂事一些,主動被母親抱出來,幫母親一起勸哥哥。
周頌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怪異難言,他覺得眼前正在發生的景象有些熟悉,像是親身經歷過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最終,母親妥協了,讓兩個孩子坐上車,帶著他們一起出門。他們的車開出院子不久,秦驍背著一隻雙肩包回來了。他向正在修車的男主人打了個招呼,然後踏上台階,看到周頌在台階上坐著,就拍拍周頌的肩膀,道:「回屋。」
周頌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仍望著院裡發怔,又被他叫了一遍才發現他已經回來了。他跟著秦驍回到房間,秦驍把背包扔到床上,往包里塞了幾身衣服,道:「我剛才和托朋友聯繫上了一艘船,今天晚上咱們坐船走。」
他的左手密密層層纏著紗布,活動起來不方便。周頌把包從他手裡接過去,又把衣服疊整齊放進去,道:「我不走,我要回聿城。」
秦驍愣了愣,一把奪過他手裡的衣服:「你說什麼?」
周頌緩緩放下雙手,陡然感到渾身無力,轉過身坐在床邊,道:「我大哥身體不好,我很擔心他。從我離家到現在他一定天天為我著急為我擔心,我不能一走了之拋下他不管。」
秦驍:「你想清楚啊,韓飛鷺肯定盯著你們家,你回去就是自投羅網!」
周頌望著窗外一片四四方方的藍色的天空:「聽天由命吧,他是抓我還是殺我,我已經無所謂了。明天是生是死,對我而言沒有差別。」他淡淡一笑,「我被抓反而是好事,你就不會再被我連累。你和我不一樣,你乾乾淨淨,不應該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
秦驍也在床邊坐下來,沉著臉思索一陣,道:「我回頭的確很容易,但是你呢?你身上背著人命,先不說韓飛鷺會不會相信是江潮逼你燒死那個人,就算他信了,人是你殺的,證據確鑿,你還是逃不過。」
周頌:「他不會信我,除非我把江潮帶到他面前。但是你說的很對,我親手燒死了一個人,再加上朱莉,我落在他手裡只有死路一條。」
秦驍:「那你還回去找死?」
秦驍說對了,他的確是在找死。當初決定逃亡,是他想活,現在他要回去,是他不想活了。原因很簡單,他現在活得太沉重,死去的朱莉和江潮的替身從未離他遠去,他們一左一右抓住他兩隻腳腕,他每往前走一步,都拖拽著兩具沉甸甸的屍體。他走了這麼久,早已經累了,索性放棄掙扎,任由他們把自己拖進地獄裡去。
周頌站起身,把秦驍扔亂的衣服重新疊好,道:「你應該和我一起回去,我會向警察解釋清楚,所有事都是我做的,你是受我脅迫才跟我走。他們不會難為你,至少不會太為難。」
他去意已決,秦驍無法左右,只能和他一起上路。
返回的路上還是秦驍開車,周頌提議看看鎮上的湖泊,於是秦驍把車開上青山夾岸的鄉道。周頌左顧右盼,把路上的景色攬收眼底,倒像是當真自駕游來的。反倒是秦驍一臉凝重,沒有絲毫賞景的興致。
周頌笑道:「來都來了就看看吧,以後不會有機會來第二次。」
秦驍還是一言不發,只偶爾看看手機。
路程過半,已經可見幾公里外湖水在陽光下粼粼的反光。秦驍突然把車停下,說了聲去上廁所就下車了。周頌坐在車裡等,思索回到聿城後是否直接去看周靈均,他擔心自己一到周靈均家樓下就會被埋伏的警察抓住,連和周靈均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念及於此,他決定先和周靈均取得聯繫,約定一個能避開警察的見面地點,這樣才有機會和周靈均見面。
他的手機被江潮拿去錄製視頻,過後又被江潮拿走,他現在無手機可用,只能用秦驍的。他用目光搜索一圈,沒看到秦驍的手機,可秦驍方才一直在用,難道秦驍剛才下車時把手機帶走了?可秦驍只是去上廁所,沒有理由隨身攜帶手機。周頌在車裡翻找,打開底部的車屜,發現裡面還有一部手機。他把手機拿出來,這台手機很眼生,他沒見秦驍用過。他把手機按亮,屏幕出現數字鎖,他試著輸入1234,沒想到還真的打開了。手機剛解鎖就進來一條簡訊,周頌被動看到了頂部的消息提示:錢收到了,放心,我不會亂說。
這條消息勾起周頌的疑心,發消息的人似乎收了秦驍一筆錢,並且答應保守某個秘密,所以才會說『我不會亂說』。他往窗外看了看,看不到秦驍的身影,隨後打開了那條簡訊,發現秦驍和這串沒有備註的號碼來來往往互發了多條簡訊,他往上翻,一條條消息看過去,越看越意外,越看越心驚。
其實簡訊不多,只有寥寥十幾條,第一條消息是秦驍主動發送,只有四個字:卡號給我。發送時間是4月16號中午3點23分。對方很快回復一串銀行卡號,秦驍又發去一條消息:把東西放在床頭,記得拍照。對方發來一張照片,周頌正是看到這張照片才心中震悚,那照片拍的竟是他的床頭,他太熟悉照片裡那隻二十幾公分高的古歐樣式的小鍾,此時此刻那隻鍾還擺在他床頭矮桌上。他繼續往下看,秦驍和這個神秘人接下來的對話更讓他心驚,從簡訊中他們的言語可判斷出秦驍給了神秘人某種東西,讓其每日放進他的精油里,神秘人一一照做。從4月16號到現在,這四個多月間秦驍這此人一直保持聯繫。
周頌撥出這通號碼,把手機放在耳邊屏息等待,心跳異常紊亂。
電話通了,響起一道上了歲數的女人的聲音:「餵?錢我收到了,你放心吧,我以後不會再找你——」
周頌掛斷電話,心中驚怒交加,雙手狠狠攥著手機險些將手機屏掰斷,他認得剛才接電話的女人的聲音,是他僱傭四個多月的保姆蔡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