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格外長,再一睜眼看到窗外明媚的陽光,周頌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他坐起來看了看床頭的鬧鐘,現在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多,臥室只有他一個人,韓飛鷺不知去向。不過客廳里隱約有人聲,他靜心去聽,像是韓飛鷺的聲音。
周頌下了床,走到門口,把臥室房門拉開一條窄縫,確認此時在客廳講話的人是韓飛鷺並且只有韓飛鷺,才小心翼翼地走出去。韓飛鷺正坐在沙發上打電話,見周頌從房間裡出來,就指了下茶几上的一隻服裝袋,然後拿著手機去了陽台。周頌把袋子拿起來一看,裡面是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還有一套新衣服,他回到房間把衣服換上,然後去衛生間洗漱。在他洗漱的時候,他留意聽客廳里的動靜;韓飛鷺一直在打電話,和他通電話的人從顧海換成『陸主任』再換成『老龐』又換成『吳師傅』。周頌已經洗漱完來到客廳,他還在講電話。
茶几上放著酒精、棉簽、創可貼,周頌不知這是不是為自己準備的,不過他手上的傷口的確需要處理。前些天他自己製造的燙傷還沒好全,昨天火力全開把秦驍當成沙包狠揍了一頓也反噬到自己,手背添了許多細小的傷口。他把自己的傷口處理的差不多了,韓飛鷺才終於打完電話從陽台回來。
韓飛鷺坐在茶几側面的一張單人沙發上,端起水杯喝了幾口水,然後瞥了一眼周頌,道:「秦驍很犟,死活不張嘴。」
周頌早有預料,點了下頭,然後往周圍看了看:「你家裡人呢?」
韓飛鷺:「我爸媽出去串門了,引光在圖書館學習。」他去廚房端來一碗粥和一疊包子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發上,「今早我讓顧海去找蔡文英和石俊,蔡文英很痛快,把她和秦驍的交易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她的供詞和你基本沒有出入,但是那隻鐘被她處理掉了,這也是秦驍的指使。現在那隻鍾可能在城南垃圾場,找到它的希望很渺茫,不過我們會盡力去找。至於石俊,他上個星期買了一張回老家的機票,現在人不在聿城,跨省抓捕有點麻煩,我還在等通知。」
周頌一邊喝粥一邊聽他說話,等他說完了才問:「石俊是誰?」
韓飛鷺壓著眉頭,多多少少有點無語:「你家樓下的保安,你花七萬塊錢賄賂的小石。」
周頌只知道保安小石姓石,沒用心記過他的姓名,被韓飛鷺嗆白也只有心虛,不敢吭聲。
韓飛鷺數落他:「你不是聰明得很嗎?為什麼你的腦子在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石俊給你看一段錄像你就深信不疑,還花錢買通他把錄像全刪掉,你這是搬起石頭往自己腦袋上砸。」
周頌雖然理虧在先,但是忍不住為自己辯白:「是你先懷疑我,還說兇手被朱莉抓傷手背,我看到錄像里的人手上有傷,而且和我那麼像,所以我才——」他講到一半,愈加心虛,偷偷去瞟韓飛鷺,果然看到韓飛鷺正黑著臉瞪著自己,於是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韓飛鷺:「你說的這段錄像我也看到了,石俊特意留下這一段讓我們看到就是為了坐實你畏罪潛逃的嫌疑。不過我很好奇,監控錄像里的人從外貌到身材和你極度相似,江潮從哪兒找來這麼像你的人?」
周頌:「你為什麼覺得那個人是江潮找來的?」
韓飛鷺:「他找替身有癮,你不是說他逼你燒死的那個人就是他的替身嗎?既然他能找來一個,就能找來兩個。」
周頌起初也懷疑那個假扮自己的人是江潮找來的,但是他現在有了不同的猜想。他看著碗裡的白粥,目光沉浮不定,欲言又止。
韓飛鷺心細如髮,看出他表情有詭,便道:「我警告你,你最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現在開始你如果再向我隱瞞一個字,你——」他沒想好如何威脅周頌,說到一半被自己噎住,沒滋沒味地補了後半句,「你給我等著。」
周頌神色凝重:「我懷疑江潮有同夥。」
韓飛鷺:「為什麼?」
周頌:「我看到他了。」
韓飛鷺:「看到誰?」
周頌看他一眼,道:「我劫走左燁之後,左燁帶我去了鯉魚路一間店鋪,那裡曾經是一間殘疾人救助中心,江潮的養父江星龍是負責人,而且薛金海曾經是那裡的志願者。我在店裡看到一張薛金海和江星龍的合照——」
沒等他說完,韓飛鷺截斷他:「你沒去二樓?」
周頌不明所以:「什麼二樓?」
韓飛鷺轉過臉不看他,道:「我在二樓發現一間密室,那間密室就是遲辰光、邵東成、姚紫晨等人拍下那張合照的地方。」
周頌用了好一會兒消解這句話:「你去過那裡?」
韓飛鷺:「我們找到姜玉燕了,她以前和薛金海是舊識,我們從她嘴裡問出一些線索,這才找到那些人的老巢。我懷疑死在遲辰光和姚紫晨手下的那些逃犯是從江星龍手裡分銷出去的,但是目前還沒有證據,我們仔細搜查過那間密室,裡面什麼都沒有。」
周頌:「我有證據。」
韓飛鷺回眸看他:「什麼證據?」
周頌:「我在薛金海家裡找到一隻筆記本,上面有很多姓名,你看到筆記本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還有那把槍,是和筆記本一起發現的。」
韓飛鷺目光驟亮:「筆記本在哪裡?」
周頌「在秦驍的車裡,我帶你去找。」
他說著就要動身,但是韓飛鷺把手往下壓,示意他坐回去,又道:「你還沒說清楚,你看到的那個人是誰?」
周頌:「我不知道他是誰,那天左燁把我帶到那間店,我才發現原來我中了他們的圈套。江潮和我說話的時候,我發現裡間有人,他一直在監聽我和江潮的對話,卻沒有露面。後來江潮把我和秦驍帶到那片林子,江潮和秦驍做戲,逼我燒死他的替身的時候,遠處江潮的車裡也有一個人一直在看著我們。那個人......他似乎一直在默默的監視我,比起江潮,他更像是這一切的推動者。」
韓飛鷺:「你懷疑江潮背後還有推手?」
周頌茫然地搖搖頭:「我現在也很糊塗,如果江潮背後另有推手,想害我的人不是江潮而是他,就連江潮都是他的棋子。如果這個人確實存在,我想像不到他會是什麼人。」
韓飛鷺若有所思:「江潮身上確實有疑點,如果他只想利用你演一出金蟬脫殼,逼你燒死他的替身藉此迷惑警方,他可以直截了當這麼做,沒必要派秦驍潛伏在你身邊,還買通你身邊所有人做戲給你看。他的所作所為不像是為了脫身這麼簡單,更像是為了使你對自己的認識產生偏差,逼你親手犯下命案,把你一步步逼到走投無路的絕境,讓你生不如死的活著。這些計謀陰險毒辣,除非江潮恨極了你,否則他沒必要這麼對你。」
周頌也陷入深思:「我和他之前從未有過交集,他沒有理由恨我。」
韓飛鷺的手機又響了,他接通聽了幾句,很快把電話掛斷,道:「我帶你去看周靈均。」
周頌帶上帽子跟著他出門。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韓飛鷺已經把他停在北門外的車開回來停在小區內部,還蒙上了防塵罩。周頌鑽進車裡從車座底下找出筆記本和手|槍一併交給了韓飛鷺,韓飛鷺現在沒有時間細看,所以把東西放進車裡,開車載著周頌駛出小區。
周頌注意到他們走的這條路既不是去萬恆公司的路,也不是去周靈均家裡的路,便問:「我們去哪兒?」
韓飛鷺道:「前兩天周靈均昏迷送醫,當晚秘密轉進一間私人醫院。粱桭叮囑過醫院的人不准說出去,我也是剛查到。」
周頌即擔憂又疑惑:「秘密轉入私人醫院?粱桭為什麼這麼做?」
韓飛鷺沒滋沒味地笑了笑:「你們家這位梁秘書可不是一般人物。」
周頌聽出他話裡有話:「你這是什麼意思?」
韓飛鷺瞥他一眼,道:「你和秦驍攜手亡命天涯的這段時間,聿城很熱鬧。還記得陸屹然嗎?」
周頌:「萬恆以前的員工?」
韓飛鷺:「對,他有個遠方親戚叫彭家樹。月初,彭家樹殺死了陸屹然的母親和二舅。沒過幾天,一個叫賈青的人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娘和岳父,還把妻子溶了屍。賈青的老婆叫鄧蘭蘭,鄧蘭蘭和陸屹然一樣,都曾是吳啟平的病人。你們家的梁秘書和吳啟平關係不一般,我懷疑當初陸屹然的死和他們逃不了干係。」
僅聽韓飛鷺寥寥幾言,周頌參不透其中內情,但敏銳地察覺到剛才韓飛鷺說的彭家樹案和賈青案既然都和吳啟平有關,那麼很有可能是牽一脈而動全身的連環案,更重要的是,粱桭竟然也被捲入其中。他想了解案情細節,但是不敢向韓飛鷺開口,因為韓飛鷺至今還在氣頭上,還未對他說過一句好話,他此時若開口,韓飛鷺定要陰陽怪氣一番。
在他猶豫不定的時候,韓飛鷺率先耐不住了,問:「怎麼不說話?」
周頌:「不知道該說什麼。」
韓飛鷺哼了一聲:「昨天信誓旦旦地說要做我的盟友,現在倒又什麼都不說了。」
周頌心虛在前,自然百般忍他:「你不告訴我案情細節,我可不就什麼都說不出麼。」
韓飛鷺順著他鋪的台階往下走:「待會兒我讓人把筆錄發過來。」
周頌點點頭,又說了聲:「哦。」
周靈均被轉入的私人醫院規模很小,是一棟樸實無華的六層小樓。周頌戴好帽子跟在韓飛鷺身後進入醫院一樓問診台,韓飛鷺向護士問周靈均的病房號,護士先是打量他兩眼,然後敲了會兒電腦,道:「很抱歉,我們這裡查詢不到他的信息。」
韓飛鷺:「你是說周靈均不在這兒?」
護士:「是的,我們院沒有叫做周靈均的病人,會不會是你們二位搞錯了?」
韓飛鷺不咸不淡地笑了笑:「我們查得清清楚楚,8月13號凌晨3點,周靈均從市中心醫院轉到你們醫院,現在你跟我說你們院沒這個人,你的意思是我們公安局百十號人全是廢物,這點情報都會弄錯?」
護士聽到了『公安局』三個字,臉色已經變了。
韓飛鷺從胸前口袋拿出警官證摔到她面前,又問:「周靈均住幾號房?」
護士:「六、六樓VIP3號。」
韓飛鷺收起警官證,領著周頌乘電梯上樓。到了六樓,他們沿著走廊一路往前找,在樓道盡頭找到了VIP3號房。
病房門被推開的時候,周靈均正躺在床上闔眼休息,以為是護士,就沒在意。直到韓飛鷺叫了他一聲:「周總。」
周靈均睜開眼睛,這才發現來人是韓飛鷺,且韓飛鷺身後還跟著一個戴著帽子穿白T牛仔褲的年輕男人。
「韓警官,你怎麼會來這裡?」在和韓飛鷺說話的時候,周靈均目光定在那年輕人身上,那人把帽檐壓得很低,鼻根以上全被遮住,但是他的身材和體態都讓周靈均非常熟悉。
韓飛鷺道:「聽說你住院了,我們來看看你。」
說著,他側過身,示意周頌上前。周頌緩步走到病床前,取掉了頭上的帽子,輕聲道:「大哥。」
周靈均看到他,目光顫了一顫,立即撐著床鋪要坐起來。周頌連忙把床頭升起來,往他背後墊了個枕頭讓他靠在床頭。周靈均剛才起得猛了,又一陣胸悶頭暈。周頌見他臉色實在不好,便想按響床頭的呼叫鈴,但是周靈均抓住他的手阻止他叫來護士。
周頌側過身坐在床邊,低頭不語。周靈均就勢抓著他的手沒鬆開,也是默默無言地看著他。他本有千百句話想問周頌,但是當周頌近在眼前時,一時之間反倒什麼都問不出了。
韓飛鷺為了不打擾他們,特意走到較遠的窗邊,但是等了半天都沒聽見他們出聲,不得已才開口打開僵局:「他是昨天晚上回來的,算是知途迷返。我們已經談過了,朱莉那件案子真兇另有其人,他是被人設計了。」
周頌這才敢抬起頭看著周靈均,道:「大哥,其實我——」
周靈均輕輕捏了他的手,溫聲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周頌以為他只是出於私心信任自己,但是韓飛鷺聽出些許不同尋常:「周總怎麼知道?」
周靈均垂眸下視,目光黯然:「那天在公安局,指認小頌殺死朱莉的子豪,不是真正的子豪。」
周頌逃離聿城和子豪指認他是兇手幾乎同時發生,周頌自然不知自己被人指認為殺死朱莉的兇手,此時滿頭霧水:「子豪是誰?」
韓飛鷺邊往回走邊說:「是粱桭女朋友的表弟。朱莉出事的時候,他就躲在湖邊灌木叢後面,看到了朱莉被殺的全程。」
周頌愣住,一時分不清這件事的重點是朱莉被殺時竟然有目擊者,還是粱桭竟然有女朋友。
韓飛鷺站在床邊,看著周靈均問:「你說他不是子豪,那他是誰?」
周靈均搖搖頭:「我問過王曼麗,她也不知道那孩子是誰。是阿桭把那孩子送到她家裡托她照顧,從公安局出來後,阿桭就把他帶走了。」
韓飛鷺默然片刻,又問:「你問過粱桭嗎?」
周靈均神色更黯:「沒有。」
韓飛鷺:「為什麼沒問他?」
周靈均:「他不會對我說實話,我能察覺到他在瞞著我做一些事。我提醒過他,但是他不聽。」他無力地嘆了聲氣,「他也察覺到了我在懷疑他,所以借著讓我安心調養的名義把我轉入這間醫院,不許任何人探視,實則是想斷切斷我和外界的聯繫。」
周頌驚道:「他想軟禁你?」
周靈均笑了笑,笑容苦澀又無奈:「沒有這麼嚴重,他是真心關心我,但是他太過關心我,我反而害怕。」
周頌把手往上翻,握住他的手指:「大哥,你怎麼會突然昏倒?病情又嚴重了嗎?」
周靈均笑道:「我還是老樣子,時好時不好,不用擔心我。」他目光溫柔地看著周頌,「你怎麼樣?這才幾天就瘦了這麼多。」
周頌鼻子一酸,心中五味雜陳,哽住好一會兒,才道:「我很好,我現在有你信我,還有韓飛鷺幫我,已經好到不能更好了。」
周靈均向韓飛鷺道:「韓警官,謝謝你。」
韓飛鷺看了眼周頌,道:「應該的。」
周靈均拍了下周頌的手背,道:「把桌子裡的文件拿來。」
周頌拉開床頭桌子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隻透明文件袋,他把文件袋遞給周靈均,但是周靈均搖了下頭,道:「給韓警官。」
韓飛鷺接過文件袋,邊拆邊問:「這是什麼?」
周靈均道:「王曼麗說阿桭把假扮子豪的孩子帶走了,那個孩子來路不明,如果阿桭想把他藏起來就需要一個地方安頓他,所以我調查了阿桭這幾年的財務狀況,他平時不怎麼用錢,但是他在去年花了一筆錢買了一套別墅。」
文件袋中是一份售房合同,韓飛鷺迅速找到重點:「山野別院?」
周靈均:「我聽說過這座別墅區,剛開盤時風聲頗大,但是近兩年房價齊腰斬,阿桭在房價猛跌的時候買入一套,還從未和我說起過。我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
他沒有把話挑明,但是韓飛鷺心中已有分辨,他把合同裝進文件袋又放回抽屜,對周靈均說:「我和你一樣,我也很擔心粱桭會做錯事,就算他已經行差踏錯,我也會盡力挽救。」
周頌也寬慰他:「大哥,你不要太擔心,阿桭哥不是糊塗的人,他一定有分寸。」
周靈均笑道:「我知道了。你們走吧,現在時間緊迫,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這裡。」
周頌忍不住彎腰抱住他,道:「你好好養病,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周靈均輕撫他的後背,微笑道:「好,我等你。」
從醫院出來,周頌回到車上,韓飛鷺開車駛離醫院,周頌透過後視鏡看著那棟越來越遠的白色小樓,心裡陡然湧起劇烈的空虛與不安,仿佛心裡某個地方被生生挖去一塊。
之後的很多年,他每一次回想起這一天都無比悔恨——如果此時他知道剛才是和周靈均的最後一面,他萬不會如此輕率的和周靈均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