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靈十三年三月份開始。
大殷各州陸陸續續,有府縣捕快押解來服軍役的流放犯。
算算時間差不多。
元靈十二年九、十月份秋收,有的地方鬧旱災,有的地方鬧洪災,蝗災。
交不上賦稅那就只能服徭役。
九、十月份出發,路途遙遠,六七個月抵達西壘塞長城,可不就到伏靈十八年三四月份了。
流放犯中竟有不少胡州湘繡縣人士。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天天下值後,衛褚便與老鄉們蹲坐在玉門關城池城根下。
望著大漠壯美風光,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菸,一邊聊聊家鄉親朋趣事。
大漠氣候無常。
進入五六月份後。
白晝陽光灼烤的盔甲滾燙,入夜後又冷的人直打擺子。
太多士卒染疾,有的上吐下瀉,有的血肉潰爛,仿佛一具步履蹣跚的屍體,隔著很遠便能嗅到腐臭味。
與來自肉身的痛苦相比,內心的煎熬最為折磨人。
西塞長城士卒多為地里刨食的老百姓。
看守烽火台其實比種地輕鬆多了。
可在家鄉,爹娘妻子兒女就在身邊,再苦再累內心也是充實的。
而在西塞長城,士卒們要面對的是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是比霜雪更寒的燕山月。
是兇殘暴虐的赤焰騎兵。
還有無孔不入的孤寂。
白天還好。
入夜後,那一位位佇立城牆之上,靜靜遙望故鄉方向的烽火台小卒,在高懸明月映照下,活像一尊尊石像。
韓香見過堂堂七尺男兒,喝了一碗馬尿後,便如小孩一樣嚎啕大哭,滿地打滾要回家找娘親。
也見過臉皮薄的,直等夜深人靜時,跑出石頭房,尋一僻靜處,抱頭嗚嗚,哭聲之悲戚,仿若女鬼。
……
光陰似駿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
恍惚之間,元靈十三年便從指縫間悄無聲息溜走。
元靈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
祁連塞烽火台。
老了十歲的衛褚,一手摩挲著一塊長條形的骨牌。
兩塊骨牌皆來自於去年那鍋馬骨頭。
骨是衛褚削磨的。
『沈星烈』『衛燕奴』六個字是韓香骨用匕尖刻的。
兩塊骨牌是衛褚準備回鄉後送給妻女的禮物。
說是要將『一鍋馬骨與人狗』的故事講於妻女聽。
「老韓,快了,下月咱倆就能回去了!」
衛褚加重力道,兩塊骨牌早被男人摩挲把玩至如玉一樣溫潤。
「兩年多風霜,這幅鬼樣子,也不知你女兒還認不認得出你。」
衛褚老了十歲,韓香也不似少年。
兩年前濃密烏黑的長髮,如今已是枯黃雜亂似雞窩。
如女子一樣白淨的皮膚,也被大漠烈陽曬至黝黑,被風沙割裂至粗糙。
「會的!不論我變成什麼樣子,燕奴一定會認出我的!」
衛褚信誓旦旦道。
——
知道韓香與衛褚下個月就要回去了。
三十來位湘繡縣老鄉,將兩人逼仄石屋塞得滿滿當當。
一眾人等,也就韓香一個人會識文斷字,自然擔當起了落筆重任。
玉門關沒筆墨紙硯,卻休想擋得住老鄉們的思鄉之情。
有人將屋裡床板拆了,用斧頭劈成長條。
有人偷偷溜進灶屋找炭,被巡邏士卒發現,被長官用鞭子抽的鬼哭狼嚎。
有人抽出鋼刀,要放血作墨。
衛褚趕忙阻止。
最後韓香甩甩手腕,抽出綁縛於小腿上的匕首。
「爹娘,俺是大柱,俺想您二老了。」
「他媽的,兗州口音?滾蛋,老韓與老衛是要南下胡州!」
「翠兒,我是孩他爹,告訴爹娘,我想他們了,再告訴小蛋,我也想他,翠兒,我最最想你,爹娘老了,小蛋才四歲,家裡家外就你一人,我……」
「打住打住,太多了,一根木片撐死也就刻二十個字,醞釀好了再上前。」
「翠兒,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很好,勿念。」
「多了多了,減去兩個。」
「翠兒,我是孩他爹,我想爹娘小蛋,最最想你,我愛你。」
……
元靈十四年,十二月初三。
大漠黃沙漫天。
祁連塞烽火台。
衛褚一邊打著軍體拳活絡氣血抗寒,一邊說道:「大約五六歲時,跟著爹娘去縣上趕集,途中遭遇一小伙山匪攔路搶劫。」
「生死危機關頭,一青年劍客路見不平。」
「身形如風間,手中三尺青峰如靈巧翻飛的繡花針,山匪似秸稈般倒下一大片。」
「從那天起,我便立誓要成為一位仗劍天涯,嫉惡如仇的俠客。」
「我曾削棍作劍,糟蹋了家裡三畝油菜地,爹娘輪番上陣,差點沒把我打死。」
「當爹爹將木劍斜置於牆,一腳踩斷,我便知道,我的俠客夢碎了。」
衛褚苦澀一笑,繼續道:「後來我的夢想是當個富家翁,手頭有二三百畝良田,住著二進大宅院。」
「再也不用穿剌肌膚的粗布麻衣,餐餐有肉,頓頓有酒。」
「我曾迫切想要長大,想像爹爹一樣當家做主。」
「屆時我想要什麼就買什麼,我要糖葫蘆吃到吐。」
「後來,爹娘老了,我長大了,開始下地。」
「我才發現鋤頭那麼重,太陽那麼烈,流進嘴裡的汗水是比眼淚還要鹹的。」
「我是什麼時候長大的呢?」
衛褚思量了一小會,道:「是在十一歲那年。」
「那天爹娘進山採摘藥草,將夏收的麥子曬在院裡,千叮嚀萬囑託,讓我一定要看好。」
「午後睏乏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我是被娘的嗚嗚哭聲驚醒的。」
「外頭下了雨,很大很大的雨,將麥子全淋濕了。」
「娘跪在地上,哭聲特別絕望。」
「爹站在雨中,一動也不動看著我,他的眼神是那樣失望。」
「娘的哭聲、爹的眼神,仿佛無數根從四面八方射來的箭矢。」
「那些箭矢,徹底扎死了我心中的童年小人。」
「自那一天起,我便長大了。」
透過瞭望窗觀察塞外的韓香骨好奇道:「後來呢?」
「後來,童年小人一點點腐爛,直至灰飛煙滅。」
「長大成人的我,像是一具只為生存而忙忙碌碌的行屍走肉。」
「直到遇見我家娘子。」
衛褚詢問道:「老韓,睡過女人嗎?」
韓香搖搖頭。
衛褚:「那種感覺太充實了,太幸福了。」
「女人……不不不,應該是我家娘子。」
「不管在外面遭了多少難,吃了多少苦,只要能摟著我家娘子,那種奇妙的充實感、幸福感,輕易便可將任何苦難殺得丟盔棄甲。」
「後來啊,我左手摟著娘子,右手摟著女兒,看著她們母女倆熟睡的面龐,我就覺得自己成了這世間最勇敢的人。」
「膽敢傷害她們母女之人,即使君王,捨得一身剮,我也要把皇帝拉下馬。」
說這句話時,衛褚捏著拳頭,眼神堅毅,像是換了一個人。
不再是苟且偷生的流放犯,更像是頂天立地的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