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斜。
一望無垠的大漠空曠而高遠。
交接完畢後,韓香與拄著長矛的跛腳衛褚走下烽火台,順著西塞長城,往玉門關的方向緩行而去。
「今兒十二月初三,至二十五還有二十二天。」
「度日如年吶!」
衛褚看向韓香,詢問道:「老韓,回去後你準備做啥?要是種地,我和我家娘子可以幫你開荒。」
韓香笑了笑,「我準備當官,先從湘繡縣縣令……」
「老韓,快……快看!赤焰騎!」
衛褚突然瞪大眼睛,伸出手臂。
順著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韓香神色陡然一凜。
塞外大漠上,一行千餘騎沖玉門關的方向疾馳而去。
馬蹄踐踏出滾滾黃煙。
韓香驀然回頭望向祁連塞烽火台。
交接兩位士卒並未及時燃起狼煙。
要麼粗心大意正在談天說地,要麼就是沒睡好正在補覺。
「老韓!」
韓香正欲開口,卻被衛褚搶先一步。
「你快去烽火台點燃狼糞,我回玉門關作戰。」
韓香:「不,你去烽火台,我回……」
衛褚:「行了,別磨磨唧唧的,我有娘子,也有女兒,我去作戰。」
男人狠狠一推,力道極大,險先將韓香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等穩住身形,男人早一瘸一拐跑遠。
不敢耽擱。
韓香火急火燎衝進烽火台,沖昏昏欲睡的兩位兵卒怒吼道:「赤焰進犯玉門關,馬上點燃狼煙!」
先是祁連塞狼煙沖天,然後是焉支塞、青嶂塞……
東西綿延萬餘里的西塞長城,一條條煙柱直衝雲霄。
當韓香跑回玉門關時。
關外戰鬥已然白熱化。
韓香望見一位落下馬來的匈奴騎兵,將手中雪亮彎刀捅進衛褚腹部。
旋即勾出血淋淋的腸子。
衛褚倒了下去。
腹中腸子如淤泥一樣往出流。
韓香摘下頭盔扔在一旁。
隨即輕輕躍下玉門關城頭。
腳掌狠狠一踏。
黃沙呈扇形飛濺間,少年身形如一支離弦之箭沖向戰場。
一粒粒沙子於少年兩顆瞳孔之上撞至支離破碎。
轉瞬疾抵戰場的少年抽刀出鞘。
刀鳴如龍!
那位殺了衛褚,且仍在屠殺玉門關兵卒的赤焰騎兵猛然轉身。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高高躍起,遮擋西墜紅日的頎長身形。
鏘!
鋼刀出鞘。
好似一抹流瀉人間的燕山月色。
雪亮鋒刃與空氣摩擦出嗤嗤聲響,攜泰山壓頂之勢。
一片燦爛光雨驟然炸開。
赤焰騎兵直接被刀罡劈碎。
風聲嗚嗚。
似一隻看不見的無形大手,將大漠黃沙抓起,拋向空中。
震天喊殺聲漸漸消弱,直至再不可聞。
沙如雪落下,將破碎的兵器、血肉模糊的屍體,全部掩埋。
殘陽如血。
韓香雙膝跪地,刨去沙土,將衛褚屍體拉上地表。
男人右手仍舊死死握著鋼刀。
左手纏繞著兩根紅繩。
掌間是兩塊如玉骨牌。
韓香取走骨牌。
旋即抓一把黃沙,灑在男人面龐上。
苟且偷生者戰死!
周遭很安靜,唯獨風在哭。
黃沙埋葬了一切。
……
元靈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五。
清晨。
韓香早起,將放在床下的木箱拉了出來。
木箱除了靈官神像,還裝著兩個包袱。
一個是韓香自己的換洗衣物,另一個是湘繡縣十數位老鄉刻在木片上的家書。
抓起一把木片,韓香伸出遍布裂紋的粗糙手掌,輕輕摩挲上面的刻字。
湘繡縣老鄉們全戰死了。
韓香唯一能做的,只有將這些逝者生前對故鄉家人的叮嚀與囑託帶回去。
旭日東升之際。
粗布麻衣的韓香一手拄著手杖,肩上背著裝滿沉甸甸思鄉之情的書箱,走出城門。
壯美大漠之上。
兩位也不知哪州的縣衙捕快,正押解數位流放犯趕往玉門關。
一行人與韓香擦肩而過。
直走到日薄西山,韓香才停下腳步。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離韓香三十丈之距的沙丘上,佇立著長身玉立的人影。
「師父!」
韓香揮了揮手。
——
大漠沙如雪。
韓香躺在沙丘上,腦袋枕著雙手,嘴裡咬著一根乾草,靜靜望著璀璨星河。
神意化身狀態下的高見秋負著雙手,舉頭望明月。
「大漠之行,懂得了怎樣的道理?」
韓香:「該止殺的人不是我。」
高見秋:「還有呢?」
韓香:「人力終有窮盡時,我或許可以做到大殷太平,卻絕不可能做到天下太平。」
「時間流逝的速度,太快了!」
高見秋:「見眾生,做眾生,接下來便是為眾生。」
「你準備怎樣做?」
韓香沉吟了一小會,道:「陳師昔年某位稷下同窗,其孫喚寧軒豫,現任大殷皇朝胡州州牧。」
「我有陳師親筆介紹信,那位州牧不敢駁仙人的面子。」
「一步直入廟堂,覲見元靈帝,不切實際。」
「即使將我之法說的天花亂墜,也不過空中樓閣,只要那位元靈帝不是憨傻之人,絕會將我當作異想天開的荒唐之輩,轟出宮門去。」
「徒兒想先從最低階的七品縣令做起,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直至轟動朝堂。」
「屆時元靈帝肯定會親自下旨,叫我趕赴殷都覲見。」
高見秋:「知道廟堂與江湖最大的區別之處嗎?」
韓香搖搖頭。
高見秋:「江湖中人,若你天資根骨悟性俱佳,則隱居林泉不世出的人仙,會主動放下身段,循循善誘欲收你為徒。」
「碰到那些千年難遇的真天才,仙人之間多得是吹鬍子瞪眼,擼袖子幹仗。」
「廟堂不一樣。」
「即使你腹有良策、勵精圖治、憂國憂民,即使你乃聖人轉世,可只要跳進廟堂這口大染缸,比之人在江湖,更為身不由己。」
「多少身懷抱負之人,一生不得廟堂重用。」
「多少清明廉正之官,苦熬一輩子,臨了頭上戴著的,還是最低階的烏紗帽。」
「多少尸位素餐的貪官,將百姓當作砧板上的魚、肉,任意宰割,卻憑著溜須拍馬,上下打點,平步青雲。」
頓了頓,高見秋繼續道:「就算你將一縣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條,百姓們安居樂業,五穀豐而六畜興。」
「你也可能因為不被元靈帝喜歡,不被廟堂那些官家老爺們喜歡,而苦苦守望,直至老死一隅之地。」
韓香沉默了好一會,才道:「若真像師父所言,徒兒或許會有遺憾,但絕不後悔。」
「一縣百姓太平,也是太平。」
「愛無大小,太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