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沐家往事,煌明將來
時至今日,不論是去湖南也好還是去北京也好,又或者湖廣及南直隸的人去廣州,其實早已不走靈渠。
沿珠江的支流北江,在韶州東北面,經過梅關道就能到達江西的贛江。水陸聯運,路程更近。
畢竟大明的兩個核心都已經在廣州的東北方向,而非秦漢唐時的長安洛陽。
而這一次,皇帝偏偏走了靈渠,經廣西再到廣東。
更加耐人尋味的是,兩代黔國公都被宣到了桂林府,而後再與御駕一同經灕江、西江到廣州。
桂林山水甲天下,朱常洛過了靈渠後,經過靈川縣城就到了桂林府治所在的臨桂縣,下一站是陽朔。
朱常洛眼下感興趣的是沐家父子的口音、廣西地方官的口音。
「過了淮河後,江南一帶自有吳儂軟語。到了武昌、長沙,又是大有不同。到了廣西,又是一番風味。廣東嘛……」
他笑而不語,其他人不知道皇帝這是在樂什麼,地位最高的沐昌祚只得說道:「大明疆域遼闊,生民萬萬。雖各有習俗俚音,皆服王化。陛下所到之處,無不既恭且誠,喜迎真龍天子。」
「西南不算太平,朕知道,播州之亂不遠嘛。」朱常洛擺了擺手,「幸有黔國公世代鎮守西南,又有無數朝廷命官不畏山高路遠、民風彪悍,這雲貴兩廣,才能水磨功夫一般大體上心向朝廷。」
「臣不敢……」
沐昌祚剛開了口,朱常洛就說道:「老國公,朕只是一時興起,感慨一番罷了,並無深意。」
說罷看著桂林地方官:「過靈渠時,朕瞧見了。工程修得不錯,平日維護也多虧桂林府上下。你們就回去繼續辦事吧,把桂林府經營好。朕既從永州府經廣西而去廣東,便是朝廷將來需要廣西辦好不少事。」
「臣等謹遵聖諭。臣等告退。」
能得皇帝一句夸,現在又能先離開,他們當然是既鬆了口氣又歡喜。
等他們都離開了,朱常洛就吩咐道:「啟駕吧,老國公,沐睿,你們就留在龍舟上,陪朕說說話。」
於是便只有兩代黔國公心情忐忑地伴著君皇。
到了這裡,如果只是一味趕路,用不了幾天就能到廣州了。
但御駕自然不必趕路,船行悠緩。秋日未到,暴雨常有。御駕出行,安全最重要,安逸也很重要。
船行雖穩,沐昌祚父子心裡卻七上八下。
「扶國公劉綎啊,埋怨過不少你不肯多出力了。」朱常洛坐著喝了一口茶,瞧了瞧沐睿,「老國公把這公爵之位讓予你先行襲替了,你雖在昌明號等事上無不踴躍,但云南諸多土司,還是敬重黔國公的。」
一旁自有內臣宮女在搖著扇子,讓這樓船里更通風涼快,但沐睿感覺有點過於涼颼颼的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嘴唇哆嗦了兩下又不知該說什麼。
沐昌祚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彎下腰:「臣教子無方,犬子無能,實在有負陛下信重……」
朱常洛看了他一會,擱下茶杯站了起來,走過去扶著他埋怨道:「老國公!朕都新封了劉綎為扶國公永鎮東北,難道朕是器量狹小之君?宣你們父子來,一路同行去廣東,既是要再交交心,二也是要共商將來大計!沐家的心病,朕難道不知道?」
硬把他摁到了座位上坐下之後,朱常洛才又踱回去,一邊說著一邊坐下來:「山幾重水幾重,北京到雲南,是很遠。史冊里記得分明,你們自然是懼怕什麼時候就沾上大罪。何況,你父親又落了那樣一個晚年?就好比老國公,身子骨硬朗著,在朕面前卻定要這般老態龍鐘模樣。」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你父親那也是做得太過了。想必皇爺爺再有心,也不好亂了朝廷法度。」
沐昌祚低著頭:子不言父過。
朱常洛也看著面前的黔國公父子。
在大明,黔國公一家極為特殊。某種程度上,他們這一家除了世襲權利,還真正有領地、有治權。
但畢竟已經不是魏晉時期,大明在雲南的督撫司體系才是牢牢控制住雲南的根本。沐家的實質權力,往往來源於另授的鎮守雲南等處總兵官及其他臨時敕命。
他們家的永鎮雲南,不是早已明文定下的制度性職權,而是一種基於天家信任的慣性。
但是到了嘉靖年間,皇家和沐家之間的關係出現了一個巨大裂痕。
嘉靖二十六年沐朝輔去世,他兒子還只有四歲。因此,雖是沐朝輔的兒子襲替公爵,但朝廷任命沐朝弼為都督僉事,代替侄子鎮守雲南。
嘉靖二十八年,沐朝弼這個六歲的侄子又去世了,按規矩是他另一個侄子繼承爵位。這隨後,有沐朝弼的母親請求嘉靖皇帝先送該襲爵的幼孫去北京居住,又有這個幼孫隨後暴病夭折。
總而言之,沐朝弼在嘉靖三十三年襲替了黔國公的爵位。
沐朝弼平定元江府土司那鑒反叛,又有其他討擒叛蠻的戰功,其實也算能幫朝廷分憂。但嘉靖四十四年,沐朝弼還是被彈劾驕縱害民、事母不孝、姦污嫂嫂、奪兄田宅等。
嘉靖皇帝也只是略加懲戒,「其嫡母、太夫人李氏,嫂夫人陳氏敕撫按官護送南京居之,給莊產養贍。」
但沐朝弼扣著自己母親和嫂子不讓走。
關鍵是沐朝弼幹了一件朝廷難以容忍的事:用調兵火符遣人到京師刺探朝廷反應。
時逢嘉靖駕崩、新皇登基,朝廷事情很多。等朝局安穩了些,這事自然被提了起來。「黔國公沐朝弼殘忍無親,暴橫不道,抗違明旨,拘留母嫂,不遣占恡惡黨蔣旭等,不服聽斷,又用調兵火牌遣人入伺京師動靜,請責以抗違之罪,諸佐使為奸及詗伺京師者,捕鞫如律,其火牌即行革罷,以川貴調兵事添入巡撫敕中,用稍折其奸萌,兵部覆如一敬議,從之。」
其實這樁案子裡最大的一個影響就是:本來一向由黔國公負責調集外省兵馬鎮壓雲南土司的職權被交給了雲南巡撫。
因而從此之後,襲替了黔國公的沐昌祚既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在南京被幽禁至死的結局,又感受著皇帝和朝廷文臣對沐家權力的忌憚。
雲南確實仍然如同慣性一般離不開沐家,但並不是離不開黔國公。
於是他也立下一些戰功之後,就稱病提前退休,把位置讓給了兒子。
「高處不勝寒。」朱常洛唏噓地看著沐昌祚,「老國公,在大明,朕是如此;在雲南,沐家亦如此。你父親既有那性情,這才有了後面諸多事。其間種種,如今也不必再多追述辨析了。但這個結,總要解一解。朕想來,只怕也只有往將來看。」
沐昌祚再次站了起來:「父親犯了國法,幸賴皇恩浩蕩,並未論死,亦未奪了黔國公鐵券。沐家上下,無不感念天心寬仁。陛下但有差遣,臣雖老邁,臣的兒子、孫子,沐家子弟,皆願效死。」
「你們在雲南,朕在北京,打得上交道的,也就一些奏本題本罷了。」朱常洛微笑起來,「此去廣州路還長,咱們慢慢聊。」
舟行灕江上,朱常洛開始只論沐家的功。
沐家當然有功。
雲貴這一帶,漢時雖受朝廷統治,但兩晉時實則已經是事實上的地方獨立。強如盛唐,拿南詔又有多少辦法?至於趙宋,拿大理就更沒辦法了。
這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歲月,在大明滅大理之前,這裡的地方政權已經延續幾百上千年。
是大明的衛所移民屯墾和黔國公一脈不斷平定地方土司叛亂,才讓大明把雲南納入到官僚體系的直接管理當中。
「數代以來歸化之功,莫過於雲貴。雲貴有今日之安定,沐家世代功不可沒。」朱常洛對他們說著自己的見解,「朕看的並不是一朝君臣得失,朕看的是華夏萬年基業。沒有沐家代表的朝廷武力基礎,文臣在雲南的教化、歸化就無從談起。百年千年後,史冊和民間裡,沐家定然是萬古流芳。太祖率領群傑驅逐韃虜再造華夏,沐家世代鎮守歸化雲貴,到了那時,沐家之名又會遜色朱家幾分?」
沐昌祚聽了這麼久,聽的都是面前這個皇帝對沐家功勞的認可,甚至於拔高到萬年基業的水平。
他想著自己經歷的這大半生,又想著家中歷代流傳的一些教誨和往事,一時有些失神。
「……陛下襟懷廣闊,睥睨萬古。臣慚愧,臣家何德何能……」
他還是這麼說,朱常洛卻笑著:「朕說的都是心裡話。老國公不必妄自菲薄,更不能再藏拙虛度。」
沐昌祚看著他,朱常洛嘆了一口氣:「憂懼藩鎮之禍,擔心勛臣武將擁兵自重,史書里確實有不少故事。因此,朕才設了樞密院。軍隊,要超然,它是國家最後也最暴力的手段。朕讓胸有韜略的文臣也進入樞密院,從此就是改一改歷朝歷代文臣總要以文制武的法子、思路。」
他又接著說:「軍隊如此暴力,如此重要,當然是不能肆意而為。但制衡要有度,軍方也要有相應的超然地位。朕一片苦心,都是為了華夏萬年基業,不只是為了朱明一朝。能跳出過度以文制武的窠臼,有一種新的制度嘗試,這很重要。軍與國的關係,與朝堂的關係,與民的關係,其中都有大量的事需要去做,去探索。」
沐昌祚只見皇帝笑著看他,神情殷切:「那些就是樞密院之中文臣的事了,勛臣武將呢,功名利祿,該有的自然都應該有。保境安民,流血犧牲,朝野都該敬重將士的付出。開疆拓土,力求金甌臻於至好,那則是朕和朝堂重臣應當主動謀劃的,以傳後世,以待將來之用。」
「臣……」
沐昌祚欲言又止,朱常洛則很乾脆地說出讓他和兒子心神劇震的話。
「以沐家之功,足可封王!」朱常洛看著這父子二人,「據外滇蒼莽,西可震懾緬甸,東則控扼安南。望南而去,阿瑜陀耶不敢造次。最重要的是,彼處本可服王化,安南便是一例。如今,西洋夷人已經去了。與其將那裡讓予西洋夷人奴役掠奪,王師何不解外滇南洋藩邦百姓於倒懸?」
沐昌祚還被封王二字震驚著,他知道皇帝說的孟養、車裡、寮國、八百大甸一帶。
如今,東吁已經吞了緬甸,吞了寮國和八百大甸。雖仍有原先權貴,但兵威既盛,那裡能做主的自然不是原先權貴。事實上,既要面對西方的東吁,又要面對南面的阿瑜陀耶。
也就是安南如今還處於南北對峙之中,若是安南一統,他們就是三面皆敵。
東吁對大明也並非沒有想法,最近這些年,又試探多次了。此前劉綎得以從伯爵進封為侯爵,就是又打退了東吁緬甸的一次嘗試。
「這回到廣州,就是一個機會。」朱常洛淡淡說道,「東吁雖然猖狂,但大明既然認的還是過去的三宣六尉,那麼他們想過來看看大明態度,甚至通過貢貿得些好處,就只能仍舊遣出原先三宣六尉的人。就算這些人實受他們控制,到了大明,大可安排密議。老國公,可有心再立殊勛?」
他的眼神十分坦然,又十分堅定:「十年余以來,朕已封了寧國公、靖國公、扶國公,潞王為朝鮮王。大爭之世,老國公說朕睥睨萬古,那麼此等謀定華夏萬世基業的盛世,老國公熱血涼否?」
「臣……」沐昌祚的白須微微抖動,看著皇帝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陛下但有所命,沐家自當效死,以報皇恩!」
「不是皇恩,是事業!」
朱常洛站起來走過去,握住他的雙手。
沐昌祚趕緊起身,他兒子也忙不迭地站起來,不知所措。
「鄉音無礙,正要各地風采不一。但以我華夏文明之源遠流長、繁榮昌盛,都能在中華這大家庭里,那就好。剩下的,就都交給歲月。」朱常洛看著他,「這是需要君臣一心去完成的事業。成此大業,即便將來宗藩再有齟齬,但只要有了這個根,將來自會結出果!日月所照,可以不必皆為煌明之土;但江河所至,應有心向華夏文明之民!」
如果從不曾有開拓,就不會得到果實。
朱常洛記憶里的,有活生生的例子。一片大陸、兩片大陸……有遷徙之人,種下了種子,二三百年後,真正日不落的不是帝國,是種族、是文化。最終,源出同宗,總能結成更親近的關係。
這就夠了。
大明為何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