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謀交為先,兵戈不輟
無人知道皇帝已經在灕江上對沐家許了諾。江水滔滔,匯入西江再入珠江,皇帝離廣州一天天近了。
廣州城就和南京城一樣,與北方那些相對方正的城不同,都是依山水形勢而建。
正北的觀音山上,最高峰處的鎮海樓足有五層,俯瞰整座城。
廣州城的大北門在觀音山西側,進來之後內北向是一條大北直街,一直通往南面的歸德門。
但廣州城內的官衙大多集中於這條街的東面,位於廣州城內兩條重要的南北向水路右一脈正渠與左二脈正渠之間。
兩廣總督部堂、巡撫部院、廣東布政司署、廣州府衙、廣州府學、鹽運司……都在廣州城正南門進來後的這片區域。
此時此刻,廣州城已經在緊張有序地準備迎駕。
不論什麼時候,此等級別的人物過來,豈能不好好整頓城中衛生、秩序?
況且這回不僅是御駕將駐蹕廣州許多時日,還有諸多藩邦使團。
皇帝駐蹕所在,定在了提督府。
這裡自然成為最需要準備好的地方。
提督府所在,歷史可追溯至秦時。秦統天下後,將領任囂為南海郡尉。是他管治嶺南,建起了最初的廣州城。後來,這裡就建了個任囂廟。
後來,梁武帝蕭衍的母舅又在此建起寶莊嚴寺,規模不小。到五代時又改名為長壽寺,宋時改名為淨慧寺。
大寺的建築底子一般很好。到了大明開國,洪武六年就把這淨慧寺的東半部拿來了,改建為一個提督府。此後不斷有營建一些新的亭台樓堂,環境和配套都越來越完善。
在後世,這裡成了廣東迎賓館,足見它本身確實適合作為行駕所在。
平常,這提督府也用得不多,畢竟廣州城內各衙都有自己專門的衙署。一直以來,也只有特殊時候,另得差遣到廣東這邊來解決臨時問題的大員會用這裡。
現在廣州上下用心準備著,具體事務當然需要劉宗周這個廣州知府來安排。
督撫和三司那邊,則要關注整個廣東——御駕駐蹕於廣州之時,仍是夏末初秋,誰都知道皇帝重視水利,重視民生。這段時間裡,若廣東其他府州出了什麼問題,皇帝自然知道得很快。
朱常洛現在已經過了梧州,沿著西江往東走,左邊是肇慶府,右邊是羅定州。過了肇慶府,就到廣州府了。
沐昌祚父子一路上和朱常洛又聊過數回,現在漸入平緩地界,心氣也不禁開闊起來。
這一路上,也不避諱與俞咨皋等武將、與賀盛瑞徐光啟等文臣深談。
尤其是樞密院海事參謀解經傅在肇慶府城西面與御駕匯合後。
這天夜裡,行駕之中他們父子也被皇帝喊了去,另有解經傅和俞咨皋在,還有理藩院首臣方從哲及一個名叫孫傳庭的新科進士。
「謀交並用,用兵克城是最後一步。」朱常洛看著解經傅,「你到這邊也有幾個月了,說說了解到的南洋和外滇局勢吧。」
「是。」
解經傅名為過來肅清海防,實則當然是為將來做準備。
天子南巡,哪個不開眼的會在這個時候鬧事?
南洋和外滇局勢,樞密院一直在跟。此前雖然以北疆優先,但南面的情報搜集工作一直在做,尤其是對昌明號、宗明號下過這樣的任務。
錦衣衛之中,早就設立了一個外察事廠。
如今,他們是軍方,隸屬於親軍,但又會在理藩院任職辦事。同時,錦衣衛南鎮撫司已經劃入樞密院之內。對外而言,大明的內臣、親軍、軍方及理藩院都是不同的觸角。以朱常洛為核心,他們共同為大明的大戰略服務。
解經傅到了廣東之後,自然就已經與在這邊的各方人物溝通起來,匯總分析局勢。
南洋和外滇局勢也沒什麼好說的。海貿未禁,一直就有許多消息能夠彼此之間印證。海貿行里,更有此前就另擔使命的內臣、錦衣衛及掌柜。
因此解經傅娓娓道來,說了如今在南洋及外滇步步推進的西洋人勢力,還有他們之間你爭我奪的情況、實力的強弱。
至於緬甸、安南、亞齊、柔佛、呂宋……以他們過去的權力形態和實力,還有當地的氣候及地理環境,如今只能說大勢明顯。
大明若不去,南洋外滇便遲早被西洋人悉數吞下,無非哪一家而已。
「諸夷威凌。各藩邦一團散沙,況且西洋人火器雖勝於他們,卻大多只是倚仗戰艦,控扼要港,而後便與之貿易。藩邦頭領役使賤民,若無心驅逐外賊,反倒也能仰其鼻息,得享富貴。」
「其國遠在數萬里外,若非一團散沙,縱然彼輩船堅炮利,又豈會毫無抵擋之力?」朱常洛點著頭,「解參謀點到了關鍵。正是與虎謀皮,仍舊有利可圖。這些西洋夷人,懂得讓些蠅頭小利,這才能以區區數百、二三千之人,卻往往能占據要害之處。」
他看著沐昌祚,又說道:「黔國公世鎮西南,老國公對三宣六尉知之甚詳。南洋雖另有信奉他教、政體各異,但大體上都有異曲同工之妙。老國公,說說外滇各族尋常是如何運作的?」
「臣遵旨。」
於是又換成沐昌祚,以三宣六尉為例去介紹這些藩邦的政體情況。
其實不論有沒有信奉什麼教,他們目前的情形都有相似地方:都是小部族臣服於大部族甚至不同大部族,而後結成的部族聯盟。除了安南、琉球這樣王化痕跡更重甚至有了科舉取士制度的藩邦之外,絕大多數藩邦本質上仍處於部落時代。
這也有地理和氣候原因。雨季、旱季的區別及茂密的雨林、山巒阻隔,落後的交通基建,讓科技水平落後的冷兵器部隊並不容易在這一帶形成一統局面,建立中樞朝廷及地方流官制度。
因此,這裡的利益關係雖然錯綜複雜,但總體而言仍可落腳到一個個小部落。
畢竟都會有私心,這也是歐洲人在落後地區能十分順利的原因。
再加上歐洲人在出海之前一直在那個小窩裡鬥,對手也往往是封建領主貴族的聯合體。互相之間各種手段,經驗十分豐富。
大明這邊就不一樣。
南面的先不說,就說北面的敵人。但凡北面的敵人開始讓中原王朝頭疼,一定是他們內部完成了整合,建立了略好於之前的權力制度。
要不然就同樣是一盤散沙。
就好像離現在最近的達延汗。此前,瓦剌都已經被大明趕到西邊去了,韃靼也不能對大明造成太多威脅。但達延汗建立了左右翼共六個萬戶,確定了一些規矩,把利益大體劃分好了,從此就成為大明百年間的心腹大患。即便此後汗庭再無雄主,但仍舊把大明壓在邊牆之內不得動彈。
這就是左右翼六萬戶這個框架性制度的威力:不管各萬戶之間怎麼你爭我斗,但面對外敵時,多少有舊例可循,彼此之間可以策應。
這都是他們的南面鄰居帶給他們的經驗。
沐昌祚說完了他的認識,朱常洛又看著理藩院的人,尤其看了一眼孫傳庭。
「專設理藩院,就是要在用兵這種最後手段之前,以謀交定大勢。」朱常洛說道,「南洋已亂,大明該去!理藩院之大明使節館,海貿行,朕特允的拓海團練民商,再加上南洋艦隊。這大勢,不是大軍掃蕩,是水磨功夫。大明的影響已經離開南洋外滇很久,要有一個積累過程。」
孫傳庭以為皇帝器重他只是因為他年輕,現在他就又被皇帝點名。
「孫傳庭,你說說看。若是你來做一邦使節,你準備怎麼做?」
孫傳庭雖然一路做了很多功課,也知道將來大概會做些什麼,但此時皇帝不問隨行過來的方從哲卻問他,孫傳庭還是有些緊張。
「聽了老國公、解參謀之言,陛下再定明方向,臣之淺見,就先呈稟陛下,再聆聖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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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做了個過渡,隨後整理了一下情緒,緩緩表達自己的見解。
既然是水磨功夫,那麼若被欽命派遣到某個藩邦做使節,謀交二字上自然便是在那邊找到親善大明的、像倚仗大明達到什麼目的的,同時就是情報工作。而若不是友善之邦,自不會派遣使節常駐。友善的表現,便是通商。使節大臣,還要積極促成生意,因為這會產生利益,這利益又可成為工具。
「儒家的德化,縱橫家的手腕。」朱常洛笑道,「再要有小說家、醫家等為用。看看西洋夷人,千百年間茹毛飲血、愚昧篤信,如今剛剛開化不久,在自然格物方面有了些建樹,並不吝於宣揚海外。雖是輔助傳教開拓,也存了讓人欽佩嚮往之心。華夏文化之昌盛、技藝之精湛,豈非遠勝他們?」
說罷看著他們:「若是讓一些頭領甘願住到將來的南都來享富貴,舊土則讓大明來幫著打理,不論是內附遣官治理還是與宗明號、昌明號、拓海團練商合作,都一樣。要的是我文明、文化漸漸浸染,其厲害之處遠勝刀兵。」
在到達廣州之前,這就是皇帝開始親自布置將來的南洋外滇大計了。
不是說不動刀兵,宣威自然是要的。
樞密院整飭完邊軍衛所後,將士們需要;大明影響力遠離南洋外滇多年,畏威的地方部族頭領也需要有一些成為儆猴之雞;去那邊爭奪並驅逐歐洲人的勢力,同樣需要武力做後盾,畢竟他們更能聽懂這種語言。
但大明文武更需要學習的,是改變過去那種天朝上國的思維,從平等務實角度來建立外交工作的規範,摸索出新的方法和經驗。
這方面,朱常洛的認識自然比他們更加深入一點。
廣東上下擔心皇帝聽聞什麼地方災禍、不法事而責罰廣東,朱常洛到廣州的心思則根本不在這。
既然拜了相,這些日常民政事務就是執政院及其他諸相該辦好的。
這同樣是朱常洛需要建立的新規矩:許多事不是對天子個人負責,是對整個朝廷體系、對他們自己的官位俸祿負責。如果出了問題,要有進賢院、法院等制度來進行懲處。
御駕已近廣州府,那就是萬壽聖節將近。
如今雖已是農曆七月下旬,但廣州這裡自然不會像北方那樣開始有入秋之勢。
每日可能都有一兩場暴雨,而珠江口內外則越來越忙碌。
其實為了藉助風力之便,早就有一些藩邦使臣到了廣州。
但也有一些是這個時候才陸續趕到。
來自柔佛的船隊此時只剩下了三艘,一條小一些的船不翼而飛。
那個荷蘭人臉色難看,柔佛王國的賈力勒王子則望著隱約可見的海岸線,心裡終於鬆了一口氣。
「總算到了。」賈力勒連忙吩咐,「加緊一些修整船隻。到了大明,不能讓大明看到我們的船殘破不堪。」
那荷蘭人咬了咬牙:「若是用我的座艦,既不會變成這樣,也不會沉沒一條船!」
「上國是禮儀之邦!」賈力勒看著他,「用你的座艦,帶著火炮過去?在上國看來,那就是極度無禮!」
「那麼王子殿下,你就準備靠一張嘴請求得到賽力斯的幫助嗎?一路到達這裡,我也沒有看見過他們的戰艦,他們還能遠航過去嗎?」
賈力勒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一路過來,又遭遇了兩次風暴,他確實一度以為自己將葬身大海。
大海是如此兇險,天朝上國的尊貴大人物們,確實已經沒必要再跨越重洋冒這種風險。
倒是這些西洋的亡命之徒,聽說總敢航行數萬里,不畏死一般到這裡來搶掠、做買賣。
好在他正在情緒低落的時候,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大四小五個黑點。近了一些之後,居然正是大明戰艦,掛著大明的旗幟。
那荷蘭人頓時緊張起來:「他們這是戰鬥的姿態!他們要轉一個彎貼近我們的側舷!」
「讓你的人把帆降下來些!本王子是使臣,上國禮儀之邦,絕不會不問明身份就動武!」
荷蘭人不說話,他只緊抿著嘴,估算著那戰艦的大小,觀察著它的樣式、性能,評估著它的戰鬥力。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船的樣式,像葡萄牙人的,又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