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罰俸
林問荊頓時愣住了,自己的父親一向都是講道理,從沒見過他有如此專斷的時候,正要辯解幾句,只聽林遠志又道:「大姐兒,這兩日你就呆在家中,不要再出去了,免得被不相干的人衝撞。」
林紫蘇輕聲答應,偷偷地朝林問荊使了個手勢,意示讓他不要再提這事。
林問荊領會了意思,把要說的話咽回到了肚子裡。
林家這一頓飯吃的沉悶,吃完飯喝了一盞茶後,兄妹兩人就起身告辭。兄妹二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一路上,林問荊一直想著白日裡,他從同窗口中聽到的風言風語。
外面盛傳說康平伯府的大姑娘兇悍無比,將京中一干紈絝子弟打的落荒而逃,尚未及笄就如此作風,日後定是一隻「母夜叉」無異,誰娶著誰倒霉。
到了垂拱門前,林問荊突然頓下了腳步,朝林紫蘇說道:「妹妹,外面的流言你不用多想,咱們府是清白人家,父親又是出了名的一塵不染,就算有人不懷好意,過幾天也就消停了。」
林紫蘇心中一暖,揚起笑臉朝林問荊笑道:「大哥,我現在可是替天行道的女俠哦!今日狀元樓連話本子都出來了,再過幾天,我肯定就是京城裡家喻戶曉的人物啦!」
林紫蘇這一笑盡顯天真爛漫,林問荊眼角抽動,虧他為林紫蘇擔心了一整天,沒想到自己的妹妹竟是這樣的反應。
他還在回想著同窗們的流言,林紫蘇已經朝自己的院子裡走去,走了十幾步,林紫蘇回頭朝林問荊說道:「哥哥,等你過兩天休沐了,可以去狀元樓聽聽話本子那李四娘怒打金玉郎,寫的可是我。」
彷佛是被妹妹的笑容感染,林問荊懸了一整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本來擔心妹妹年紀小,面對這樣的流言定然無所適從,還想著與父母一起勸上幾句,哪知妹妹仍是一臉的恬靜,看不出絲毫的慌亂。
他凝視著林紫蘇的背影消失在,笑著搖了搖頭,忽然覺得妹妹自被附體後變了許多,倒真有話本里女俠的風範。
嗯,狀元樓那個話本子,一定要去好好聽聽。
春夜裡的風還是有些涼,竹葉隨風簌簌抖動,驚動了幾隻宿鳥,兩三道黑影從竹影里竄出,展翅沖入到夜空之中。
這一晚林紫蘇睡得極好,第二日醒來向畢氏問了安,就去了孫杜仲的藥鋪幫忙。
原身幼時雖跟著祖父學了一些醫術,但中間隔了七八年,除了針灸之外,其他的也忘記的差不多。說是去幫忙,實則是孫杜仲一直在為她講解最基本的藥理。
孫杜仲從辨藥開始教起,由淺入深逐一細講,這一番聽下來,林紫蘇收穫良多,只顧著聚精會神地學習藥理,倒是忘記了打探孫杜仲和自家的隱情。
一天的時間悄悄過去,林紫蘇回到家時,已到了掌燈時分。剛剛進了花廳,就見父親坐在東次間羅漢床上,朝她招手。
待林紫蘇坐定,林遠志笑眯眯地說道:「大姐兒,為父的請罪奏章剛呈上去,朝廷的處罰已然下來了,你猜怎麼著?」
看父親一臉輕鬆,林紫蘇心中一寬,問道:「可是被罰了半年的俸祿?」
林遠志笑著搖了搖頭,豎起三根指頭,林紫蘇笑道:「還是皇上明察秋毫,絲毫沒有怪罪父親的意思。」
「聖上是仁德之人,賞罰施政皆是有章可循,不會胡亂怪罪臣下」
林遠志心情大好,忘記了這是在家裡,一句頌聖的話脫口而出。
林問荊卻不這樣認為,他平日裡也聽同窗說起過東廠橫行無忌,置朝廷律法於不顧,剛剛又聽到母親簡略說過,父親的無妄之災都是因東廠而起,皇帝這樣處理,顯然是把罪責都推到了父親身上。
司禮監挑起了事端還能置身事外,實在是沒有道理,林問荊皺眉道:「都說司禮監禍國殃民,皇上這次還是要包庇司禮監嗎?」
林遠志瞬間變了臉色,拍案怒道:「荊哥兒,不可妄自揣測聖意!」
畢氏也慌了神,下意識的朝門外看了看,低聲道:「你這個孩子,平日裡毛毛躁躁的就算了,方才的這些話,是想害死咱們一大家子嗎?」
門外涼風颯颯,在院內橫衝直撞,將檐下的燈籠全拋了起來,裹著燈籠里的光影向院外飛去。
京城內萬家燈火,皆是隨風搖曳,如點點繁星在夜幕中閃耀。
紫禁城的集義殿內,涼風透過半掩的窗子,翻動案几上的書頁,嘩啦啦的作響。
皇帝正在案前聚精會神地批閱著奏章,絲毫沒有察覺到涼意。
集義殿是皇帝的書房,也是日常批閱奏章的所在,事關文書機要,因此往往只留身邊的親信在殿內伺候。
今晚留在皇帝身邊的是黃勝,他本在拿著墨條磨墨,見夜風驟起,唯恐風聲打擾到了皇帝,忙放下了手中的墨條去窗前關窗。
黃勝剛伸手關了一扇窗,就聽皇帝說道:「黃勝,你不必忙了,正好朕有些睏乏,醒醒神也好。」
皇帝伸了個懶腰,指著一道剛剛送來的奏章說道:「這個林遠志倒是跟朕想到一塊兒去了,今日剛罰了他,謝恩的奏章就送了上來,早知道他如此識相,朕今日就不用理會曹守禮,平白做這個惡人了。」
黃勝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每日的奏章都是由他過目後才呈給皇帝,不用看也知道皇帝說的是哪個奏章,笑道:「康寧伯的爵位和官職都是皇上賞的,遇事自然是先想著為皇上分憂,奴婢聽工部的人說,康寧伯今日接到處罰的旨意後,高呼皇上聖明,想來他心裡是早有譜了。」
皇帝點了點頭,說道:「都說康寧伯此人迂腐死板,不通人情世故,沒想到竟是個通透的人。這次也算是委屈他了,回頭你找人跟他通下氣,對朕有用的人,朕定不會虧待他。」
黃勝躬身答應了下來,忽然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臉上笑開了花。
皇帝見他笑的連眼角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笑罵道:「你個老傢伙,偷著樂什麼呢?快說與朕聽聽!」
黃勝微笑道:「方才聽皇上說起康寧伯,奴婢想起了這幾日在京中的一個傳言,跟康寧伯倒是有些關係。說是敦王殿下和昌國公府的梁大公子當街調戲康寧伯府的大小姐,然後就被林大小姐給打了。」
「奴婢也算是看著敦王殿下長大的,從來只見過殿下欺負別人的份兒,倒沒想到,殿下也有被人欺負的時候,還是在一個小姑娘的手裡吃了虧。」
康寧伯府的大小姐?皇帝頓時想起了百花宴上那個清麗的小姑娘。
他對林紫蘇的印象還不錯,文靜不失大方,還有些才氣,若說她當街打人,那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當下問道:「四哥兒竟然被打了?還有那個梁銘泰也被打了?還是林家的那個小姑娘?老傢伙,你是在逗朕開心吧,朕怎麼不信吶?」
見皇帝來了興致,黃勝說道:「奴婢哪敢亂說,奴婢乍聽也是吃了一驚,想著敦王殿下被打,那可是非同小可,就讓下面的人查了一下,這一查,就更有意思了。」
黃勝說到興處,停了幾息咽了下口水,皇帝甚是不滿,催道:「老傢伙,別賣關子,快接著說!」
「敦王殿下是二月里在城外遇到了林大姑娘,因言語輕薄,被林大姑娘用樹枝抽了幾下;梁大公子則是前兩日在自己府中,手上對林大姑娘不敬,被教訓了一頓。」
「奴婢當時有些奇怪,這兩件事間隔這麼遠,為何卻在這幾日鬧的滿城風雨?於是就吩咐東廠留意了一下,最終發現這流言的源頭,竟是出自敦王府的下人。」
這下皇帝就更好奇了,只聽黃勝又道:「奴婢百思不得其解,本以為是敦王殿下輕慢了下人,被那些不長眼的東西給編排了。正好十王府里伺候敦王殿下的承奉正宋福是奴婢的同鄉,奴婢在他那裡得了一些話,目前來看,這流言就是由敦王殿下授意散播的。」
「怎麼會是他?」
皇帝端起了案上的茶盅,卻沒有揭開蓋子,只是捧在手中摩挲著,若有所思地問道:「你說,四哥兒這是何意?」
「這個奴婢還在查,底下的人說,許是敦王殿下被冒犯之後,不好向林大姑娘問罪,就借著傳言泄憤。那林大姑娘今年一十三歲,正是擇親的年紀,出了這樣的傳言,怕是這兩年,難尋到滿意的人家了。」
皇帝眯了眯眼,心中有些瞭然,沒想到自己的兒子調戲了人家姑娘不成,還想敗壞對方的名聲。
他可以容忍謝晞的胡作非為,卻萬萬不能容忍這種下作的手段,皇帝強壓住心頭的火氣,語氣仍是一貫的平穩,淡淡說道:「這次不能由著四哥兒胡鬧,明日派人把他傳進宮來,朕倒是要聽聽,他作何解釋!」
黃勝應了一聲,仍是帶著笑說道:「皇上息怒,敦王殿下一直都是貪玩的性子,這些也不過是小兒女間的齟齬,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放下茶盅,往案上重重一頓,說道:「朕這個兒子,你也是知道的,年紀輕輕的不思進取,還學人家韜光養晦,這都已經封王了,仍是這般的胡鬧!別人作踐他名聲也就罷了,如今竟還要自己作踐自己,哼,難道就這麼害怕自己的兄弟?」
「敦王殿下畢竟年紀還輕,心性未穩,往日裡住在宮裡,有皇上和皇后娘娘耳提面命,太傅們也時常諄諄教誨,不會出太多差池。如今殿下住進了十王府,少了約束,就難免有些胡鬧。奴婢以為,二殿下、三殿下、敦王殿下都到了選妃的年紀,不知道皇上可有考慮?」
「你提醒的對,這事兒該讓禮部張羅了」,皇帝站起身,在殿內踱了幾步,突然又問道:「敦王受封之後,和內閣、司禮監有過來往嗎?」
皇帝冷不丁的冒出這一句話,黃勝眉心不由得一跳,皇帝最忌諱朝臣和皇親扯上關係,皇帝這是懷疑敦王勾結他人對康寧伯打擊報復嗎?
這一問實在是不好回答,內閣、司禮監涵蓋的範圍太大,況且自己也是司禮監的一員,黃勝只得低頭說道:「奴婢這就去查。」
窗外一彎明月已然偏西,月色透過琉璃窗戶投到了帷幔上,清冷的月光與柔和的燈光混在一起,讓人分不出光與影的界限。
皇帝盯著帷幔出了一會兒神,目光里閃過一絲鋒芒,問道:「長寧宮的火查清楚了嗎?到底是怎麼起來的?」
「營造司的司正陳琅與司副王子衡一向有過節,近日王子衡背著陳琅做了幾件事,得了曹公公的歡心,陳琅覺得王子衡是想替代他的位置,就想趁著在長寧宮的機會燒死他,爾後再嫁禍到內閣頭上。」
「大火之後,那陳琅認了曹公公做乾爹,曹公公就說是自己乾兒子遭了暗算。這一番藉機發作,下面自然就有人貼了上來,這兩日通政使司收了不少摺子,都是參奏內閣尸位素餐,不堪大用。」
「這話也沒說錯,朕由著他們把手伸進宮裡來,偏偏還被曹守禮鑽了空子」
皇帝冷笑了一聲,「朕的這幫忠臣良將啊!都打的一手好算盤,當朕不存在了嗎?」
見黃勝沒有接話,皇帝又問道:「那個王子衡傷勢如何?」
黃勝應道:「王子衡的情況不太好,一開始還有太醫院的醫士為他診治,後來陳琅以不合規制為由,拒了太醫院的診治,因此耽誤了傷情。如今王子衡的傷勢倒沒什麼大礙,就是身上和臉上的幾處疤,怕是消不下去了。」
「那個王子衡還有用,當年費了心力把他放進宮裡,如此舍了倒是可惜。既然陳琅說不合規制,你派人去關照一下,送王子衡出宮醫治。」
皇帝思索了片刻,又道:「明日早朝傳朕旨意,工部尚書祁廷堂年歲已高,加太保頭銜,准其致仕,工部左侍郎駱休接任工部尚書;營造司司副王子衡,難當大任,由司禮監另擇合適人選。」
長寧宮失火一事過去了五日,這五日皇帝任憑內閣和司禮監針鋒相對,除了不痛不癢地對工部營繕司郎中林遠志罰俸之外,從沒別的表示,朝臣都以為此事已然翻篇。
第二日一早的朝會上,宣旨的太監陡然宣了旨意,這一下在朝臣中炸開了鍋。
雖然旨意中絲毫沒有提及長寧宮失火一事,但朝臣略做猜想,就能想到皇帝在這樣的時間下這等旨意的緣由,撤了工部尚書和營造司的司副,等於是各打了五十大板。
內閣和司禮監的這番較量,看來是勢均力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