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形勢嚴峻
成皋城,縣令府。
寬闊的正殿內,空氣沉悶壓抑的像是凝固了一樣。
分列兩側跪坐的曹參、樊噲、周勃、柴武、丁復、張越、雍齒等將領,一個個宛如廟殿內的泥塑,目瞪口呆,張口結舌,吶吶無言。
踞坐上首的劉邦,亂糟糟的花白頭髮下,一雙老眼也是失卻焦距,四下撒摩,卻難有定數,一張嘴巴也像是離水的魚兒般,空自一張一合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藉助成皋的地利,依靠深溝壁壘的優勢,加上多方匯聚而來的大量兵將,面對霸王親率的山崩潮吞而來的大楚軍,劉邦竟然守御的有聲有色,硬生生將之給頂在了這兒。
九江之地的陳豨、酈商異軍突起,接連大敗季布、項冠、鍾離昧,並且酈商一支奇軍與利幾裡應外合,重新奪取了陳縣,截斷了霸王退路,形勢可謂是一片大好。
眼看著幽而復明的大楚陣營就要再次暗淡下去,漢軍陣營上下無不歡欣鼓舞,與大楚軍的對壘也變得士氣高漲起來。
誰曾想,高興了不過一個屁的工夫,自九江與陳縣接連傳來音訊,大楚長公子項昌親率數萬軍從燕地折返,長驅直入九江,一舉攻破陰陵,斬殺陳豨;旋即又馬不停蹄兵臨陳縣城下,威逼縣內豪強,反水襲殺酈商與利幾,獻陳縣重歸於大楚……
這連番飛傳來的消息,像是接連劈頭蓋臉無比粗暴砸下來的大棒槌,將包括劉邦在內的大漢陣營都打懵圈了。
眼下那怕傻子也看得出來,形勢極為嚴峻了,待項昌親率的後方幾萬大楚軍趕上來,兩下合圍,困守成皋的漢軍只有徹底敗亡一途可走了。在坐的諸將,無一例外,都將成為楚軍階下之囚,死無葬身之地。
故而劉邦將他們召集起來,商討下一步軍略行事,諸將領才這般神色低迷,氣度沮喪。
「嘭!」
劉邦最先回過神來,用力一拍案牘,瞪著眼,隆起的額頭泛亮,怒喝道:
「一個個低眉垂目,面容哭喪,做婦人狀,是何道理?都打起精神來,我們還有七萬大軍在,形勢不比彭城之戰好上百倍?即使項昌小兒趕來又能如何?想要一舉覆滅我們,也是難於登天!哼,況且,當年我能夠在這成皋之下與項籍小兒周旋數年,逼迫他空有天下無二的武勇,最終徒呼奈何,敗走垓下,沒有道理而今就做不到!」
不得不說,劉老三心志之堅韌真是天下不作第二人之想,短暫的驚慌沮低迷後,立時又振作起來,重新充滿了鬥志,一副絲毫不以這敗局為意的模樣。
「漢王所言極是!我們不僅有七萬大軍,背後還有整個關中、漢中作為依靠,即使退一步說成皋線失守,我們退回關中,憑藉函谷關之險,也足可以像當年秦國一樣,做一地之主!」成皋縣令靈常這時跳了出來,打了雞血般倍兒精神的極力鼓動道。
靈常原先是大楚令伊,也是位高權重的高層。在霸王退過陳縣時,他與利幾留下,一起投降了漢營。
劉邦對他頗為信任,讓利幾鎮守陳縣,將他安排在成皋,擔任成皋縣令。
眼下,眼看著大楚陣營氣勢如虹,席捲天下之勢已成,與利幾一般無二,靈常也簡直懊喪的夜不能寐。只是到這地步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只有一條路走到黑,因此他反而在忠誠度上,在維護漢營上,比之曹參、樊噲、周勃之流更加上勁兒。
在劉邦的喝罵下,在靈常的吹鼓下,一干漢營將領一想,的確是這麼回事,形勢距離山窮水盡還遠著呢,慢慢心頭壓著的巨石鬆動,臉上的灰喪消散,重新泛起精神來。
劉邦大喜,連聲下令,呼喝著趕緊擺布酒肉,奏樂歌舞,進行宴飲作樂。
就在殿宇內呈現出一片歡欣鼓舞生機盎然的態勢,疏忽又有一個炸裂般的消息飛傳進來,像是降下了一場冰暴雨,再次將殿內的氣氛打落到冰點:
「報,漢王,大楚項昌軍兵分兩路,全力攻打武關道、蒲津道兩線,企圖進入關中!兩線守將同時告急!」
包括劉邦在內的漢營諸將面色慘色,「騰」的紛紛自軟席上跳將起來,連聲驚叫不斷:
「什麼?這如何是好?」
「項昌小兒好膽!」
「兩線同時被攻,局勢危矣!」
「這是要完犢子了嗎?」
……
自古以來,自中原進入關中之地,一直首選函谷關。
函谷關名義是關卡,實則是一座小型城池。北面是中條山,西邊是黃河、華山,東方是崤山,完全被層巒起伏迭嶂的群山大河包裹,原本根本無法通行。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在群山之間有一條長達十幾里的自然山體裂縫,深三十多米,底部寬不過兩米,名為函谷。後來經過休整,成為了連接關中與中原的崤函古道。當年周平王將都城從洛邑遷到鎬京,走得就是此處。
而函谷關,就是建在函谷的東口。
進攻關中的大軍,即使僥倖攻下了函谷關,還要一步一個腳印攻打更噁心的十幾里長的函谷裂縫。正因為地勢如此險要,完全稱得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故而函谷關是當前中原與關中地區連接的一處天塹。
秦國當年能夠最終一統天下,函谷關可謂功不可沒。歷史上函谷關唯一一次被攻破,是齊國大將匡章合六國兵力,在函谷關與秦拼消耗三年,加上楚國在武關方向牽制住秦軍主力,才最終得手。
即使前番劉邦趁著項羽與章邯率領的秦軍主力在巨鹿大戰,率一支奇軍入關中,也是走的南線武關道,攻入咸陽,而沒有走函谷關。
劉邦的漢營之所以這般穩定,當前形勢堪稱嚴峻,大半天下已為大楚所有,卻沒有人心崩散,就是有這座函谷關作為底氣。
遺憾的是,自中原攻入關中,除了函谷關這條中路線,還有南、北兩條路。
北路為蒲津道,即在中原北渡黃河後,穿越王屋山,順著中條山向西,最後在蒲津渡過黃河。這條道路最大困難是要渡過黃河天塹。
南線為武關道,即南下南陽盆地,隨後北上穿越秦嶺,再踏入關中。這條道路最大問題是路線太長,並且有武關、藍田關兩到關卡的阻攔,後勤補給艱難。
然而再艱難、再有天塹阻攔,數萬沒有後顧之憂、後勤補給充足的大軍,專心致志攻取,也總有攻破的一日。
正因為如此,漢軍陣營才真正慌亂起來。
劉邦面容冷漠,緩緩掃視了諸將一眼,拔劍出鞘,高高擎在半空:「傳令,盡起大軍,明日與楚軍決一死戰!」
諸將一驚,旋即又大為醒悟。
在占據絕對優勢楚軍的強攻下,南北二線被攻破是早晚的事兒。而一旦被大楚軍攻入關中,當前關中可全是老弱病殘,根本沒有絲毫防禦力,勢必被大楚給席捲入囊。到時,自己這支漢軍卻不將成為無土之木、無根之萍,只有土崩瓦解的份兒?
因而在楚軍攻入關中之前,與當前霸王率領的這支楚軍展開決戰,是唯一之策。只要能將眼前楚軍擊敗,然後迅速自函谷關退返咸陽,支援其餘兩條陣線,就還有固守關中偏安一隅的可能!
這也是迫不得已!
項昌小兒用兵真是足夠詭詐毒辣,輕輕鬆鬆分兵兩線,就此逼迫漢軍不得不捨棄深溝壁壘,選擇與楚軍正面對戰!
「此戰對於我們漢營意味著什麼,我不說,諸位也都心知肚明。此戰若勝,諸位榮華富貴,子孫功侯萬代,都是毋庸置疑;若敗,不僅自身將被斬殺,九族也將被貶為奴隸,永世不得翻身,——楚營對於頑抗的權貴實行的策略你們也都清楚。因而明日決戰,諸位,拿出你們嘬奶汁、玩娘們的勁頭來吧!我相信,只要我們全力以赴,七萬打大楚區區四萬,足可以戰而勝之!」
劉邦眼神冷酷至極,言語犀利尖銳如刀,透露出滲骨的寒意,一字一頓的慢慢說道,一股沉重而滯澀的壓迫感散發而出。
這一刻,這老小子是真急眼了,在生死緊要關頭,敢於豁上一切的混不吝勁兒上來了。
諸將心頭髮緊,卻也知劉邦所言非虛,當即用力點頭,拱手低吼應喏。
第二日,伴隨著沉悶急促的號角、鼓聲,七萬漢軍源源不斷自堅固城牆、深溝高壘走出,在陣前開始列隊。
劉邦將七萬大軍依舊分成左中右三軍,曹參任中路主將,丁禮為副將;樊噲為左軍主將,張越為副將;周勃為右軍主將,王竟為副將。
此三軍各領兩萬軍,剩餘一萬騎軍,由他親領,作為後備機動軍。
隨著漢軍開始列陣,主動擺出決戰架勢,對面大楚軍很有幾分驚喜交集的架勢,帶著幾分迫不及待,宛如一條條矯健的蛟龍般也飛速湧出軍營,列陣完畢。
站立在搭建起的高闊的木質平台上,在夏侯嬰的護衛下,劉邦看著列陣的漢軍,又看著對面躍躍欲試精神抖擻的楚軍,暗嘆口氣。
不得不說他擺出的戰陣,只能稱得上中規中矩而已,沒有多少出彩之處。國難思良將,這一刻他不免有些懊喪當時除掉韓信的草率了。
他的軍略較之韓信、彭越,甚至英布,都大為不如,但在漢營中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其餘曹參、樊噲、周勃等諸將,還不如他呢。
這也算是矬子裡拔將軍了。
「漢王,兩軍正面對決,首要拼的就是軍隊的數量!我們七萬大軍,占據絕對優勢,諸位將軍又戰意堅決,此戰足可以將楚軍給一舉重創!」
敏銳看出劉邦心頭的憂慮,旁邊的靈常輕聲寬慰道,貼心的給劉邦做起了心理按摩。
劉邦一聽,果真面色和緩,輕輕點頭,看著對面大楚陣營高高飄揚的「楚」「項」的旗幟,牙齒咬得「咯嘣」作響:「項籍小兒,今日不同以往!這成皋,就將是你的埋骨之地!」
對面大楚陣營,諸將環繞在霸王身旁,一個個摩拳擦掌,面色亢奮,目露狂喜。
被漢營憑藉深溝高壘阻擋了這麼久,他們這些猛將都快憋瘋了,而今漢營竟然破天荒的擺出正面決戰的架勢,對他們來說簡直無異於喜從天降!
「長公子破陰陵,斬陳豨,攻陳縣,滅酈商,解除了我們後顧之憂。而今兵分兩路,進攻關中,將劉邦軍從老窩逼出來決戰!可以說他已經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這一戰,就看我們的了!這等大好形勢,要是誰再陣前失利,那不用我動手,自己就地自裁吧!」霸王一雙重瞳掃視著諸將,渾身磅礴雄渾的氣勢涌動,語調冷冽的道。
諸將聞言,越發神情亢奮,「嗷嗷」叫著,不住爭相表態!
「霸王,您下令吧,我們怎麼打?漢營左中右,我們選擇那一處作為主攻點?」重新披掛上陣意欲一雪前恥的項冠,瞪著圓眼,殺機肆意鼓盪,對霸王請命道。
項羽抬頭看向對面的大漢陣營。
烈烈的北風呼嘯著吹卷而過,卻壓制不住諸將心頭火炭般旺盛的戰意。
諸將都屏住呼吸,看向霸王,靜待軍令。
霸王忽然一笑,話語充滿了無盡的傲慢與張狂:「打劉邦老兒,還用什麼主攻點?四萬大軍全部壓上,漢營全部都是主攻點,給我往死里打!」
說完,他接過大戟,一催烏騅馬,帶著三千精銳護衛騎軍,直通通的當先對漢營衝去。
這一刻,大楚陣營的諸將就覺一股熱血從腳底直竄腦門,嚎叫著,呼嘯著,宛如瘋癲了一般,飛快打馬返回自己的軍列,召集起軍士,選定一處漢營,迫不及待揮軍就此狂攻過去。
如果高空俯瞰的話,就會發現四萬大楚軍分化成十幾支,宛如十幾頭被觸怒的猛惡黑蛟,張牙舞爪,對著漢營猛然撲去。
想不到項籍再次搞出「起步就是衝刺、開局就是決戰」這一套,這是對自己多自信,這是對自己多輕視,劉邦不知是怒、是氣還是怕,老臉鐵青,老身哆嗦不已!
「柴武、雍齒、丁復,你們三個,每人各引兩千騎軍,中路迎擊項籍,務必將之陣斬!」劉邦面色決絕,鼻孔兩道白氣噴出老長,怒吼下令。
柴武、雍齒與丁復三將被劉邦留在後備軍中,原本還頗為高興,而今聞聽不等大軍接戰,他們後備軍要身先士卒衝上前,頓時傻了眼。
在垓下一戰,像騎軍主將靳歙那等猛將,都折戟沉沙,被霸王陣斬,他們又那裡扛得住浪頭?
「劉邦老兒,你真真不是人!」三人一邊暗罵,一邊不得已點起各自的兩千騎軍,硬著頭皮對霸王接連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