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打狗欺主,官狗狗官!
到朱厚熜時,大明朝已傳了第十一帝。
奉帝命辦事的太監被圍攻了,何況是矛頭直指司禮監,這真是前所未聞的事。
雖然太監只是閹人、奴婢,但到底仗著皇帝的勢,口銜天憲,便是如皇帝替身的存在。
「打狗看主人」,那句話用在這裡再恰當不過。
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大臣覲見參劾,這件事鬧大了很可能立時掀起一場宮廷劇變!
再化小也會有一場雷霆暴雨,受天譴的,要麼是外朝,要麼是內廷,外朝、內廷魚死網破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一切,都要看呂芳,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與聖上最近的人,如何做出反應了。
內閣的大動作,東廠沒理由不知道,剛從遼東鎮凌遲了高淮的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黃錦,也早就將國朝重臣聯袂覲見,正在前來玉熙宮路上的消息報給了老祖宗的呂芳。
呂芳十歲進了興王府,在朱厚熜是興王世子時,就侍奉在朱厚熜左右,即便王府中無算,嘉靖朝多少年,呂芳就在這座紫禁城八卦爐里煉了多少年,熬到這個年歲,爬到這個位子,身上每根汗毛孔都變成了心眼。
不過,呂芳從頭到尾什麼都沒做,兩京一十三省搜集那些礦監稅使太監罪證時,也沒有干預或阻止。
東廠是落寞了,但不是死了,如果展開行動,不知會有多少「倒宦」的朝廷命官吃不了兜著走。
可是,呂芳只當做什麼都不知道,面對外朝合力向內廷、向司禮監射來的箭,袒著胸,露著懷。
但是,裝糊塗的人,不能一直裝糊塗,那樣就是真糊塗了。
二十多年了,每遇朱厚熜打坐,呂芳便都靜侍在旁,給紫銅爐里添檀香,給神壇上換線香蠟燭,為神壇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塵,都能運步如貓,拈物如針,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風不起的功夫,就連黃錦也還差些不少的火候。
可今日,呂芳突然功力大減,連新到玉熙宮奉御的太監都不如,這時正在神壇前揭開紫檀香爐的爐蓋,剛添了香,合爐蓋時,竟前所未有地發出了當的一聲脆響!
朱厚熜的雙眼倏地睜開了,斜向呂芳。
呂芳徐徐跪下了。
「這一月來,你已經是第三次擾朕的清修了。」
朱厚熜望著他,淡淡說道:「呂芳,你心裡在害怕什麼?」
呂芳叩首,輕碰了下地面,道:「回萬歲爺,奴婢在萬歲爺身邊什麼都不怕……回萬歲爺的話,奴婢知錯了。」
朱厚熜的目光閃了一下,望著垂著頭不敢抬起的呂芳,似在感覺什麼,接著閉上了眼,問道:「偌大的內廷,覺得力不從心了嗎?」
「是。」
呂芳跪在那裡,答道:「回萬歲爺,奴婢肉體凡胎,內廷二十四衙門,窮奴婢之心力,也難以為濟。」
內廷的事情,某種程度上,比外朝還要繁瑣。
畢竟宮裡的人,聖上、皇后、皇貴妃、妃嬪等等,全是他們的主子,司禮監權勢再大,也終究是奴婢,一丁點兒都不敢讓貴人們不滿。
而外朝臣子,縱使再不和,就如元輔張居正、次相高拱,彼此的提防比仇人還重,但誰也奈何不了誰。
內廷之中,步步薄冰,步步驚心,無時無刻不得小心行事。
但作為「內相」,呂芳除了小心侍奉主子,常伴聖駕後,還有諸多事情要做。
外事有批答奏章、傳宣諭旨等事。
內事對太監的管理,更是涵蓋方方面面。
尤其是選用制度,大明朝規定,凡自願閹割要求成為宦官者,事先必須得到官府的批准,且規定,一家四五個孩子以上,才能願意將其中的一個孩子閹割,由郡縣衙門登記造冊,待收補之日選用,嚴禁私自閹割,一經發現,課以重治,甚至為了加大禁止私自閹割的力度,附規定鄰居知而不報者,一併治罪。
但這些規定,卻很難施行下去,如果不是家中實在過不下去,誰會願意閹割自己的孩子,本就是苦難之人,再加以苛責,那豈不是顯得朝廷毫無人性?
所以,在按規定報名就閹、候補收用者之外,歷朝歷代的朝廷,都還大量直接錄用了那些不符合規定而私自抵京的自宮者。
在洪武年間,內廷宦官的錄用事務主管衙門為禮部,但隨著司禮監地位的不斷提高,錄用宦官事務,逐漸由司禮監會同禮部辦理,最後,由司禮監獨自辦理。
人的數量,不一定決定權力大小,但能滿足人心對權力的渴望,歷代司禮監都在想方設法增加宦官人數。
遇到豐年,內帑豐裕,加點人,遇到災年,百姓窮苦,加點人,不豐不災,祈個福,加點人,這玩意兩頭堵,歷代司禮監不是在加人,就是在加人的路上。
就連呂芳在執掌司禮監的初期,也熱衷於往內廷里添人,到今嘉靖四十一年,內廷十二監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個衙門,雖不似傳說那般有十萬之多,但也有兩三萬人。
如果再加上內府供用庫、司鑰庫、內承運庫、廣盈庫、廣惠庫、廣積庫、御酒房、御茶房、牲口房、刻漏房、更鼓房、盔甲房、林衡署、織染所、安樂堂等等,閹割的、沒閹割的宦官,又要加個兩三萬人。
這些還僅僅是在京城的,別忘了此次外朝總攻內廷的突破口,是那些被外派出去的宦官,織造局、礦業司、河道衙門等等,主管太監和那些隨從太監,再添兩三萬人也沒有什麼問題。
還有一些其他的人,內廷說有十萬之眾,這不是句假話。
呂芳是個親力親為的人,這麼多人的管束、獎賞、病老喪葬等事,了如指掌不可能,但都會過目。
以前司禮監五大太監,在呂芳以外,有黃錦、陳洪,石義、孟沖四位秉筆太監。
石義、孟沖,在嘉靖四十年初就死了,陳洪也死在了這嘉靖四十一年初,偌大的司禮監,就剩呂芳、黃錦兩位大太監。
呂芳、黃錦既要伺候聖上,又要解決內廷諸事,呂芳是恢復年輕了,但不是會分身了,慢慢地,力有不逮了。
權力雖好,但肆意生長的權力,超出了呂芳的控制範圍,就不好了。
去年、今年,內廷出了太多的事,東廠輝煌不再,江南織造局、浙江礦業司、遼東礦監……呂芳怕了!
這便是呂芳坐視外朝攻擊的真正原因,宦官人數必須削減,即使削減的人裡面有他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也要削減,不然,再往前走,就是萬丈深淵了。
「難為你了。」
聖音感嘆了一聲,便沉了下去。
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大臣到了。
在黃錦的引領下,進入到大殿中,如此,呂芳、黃錦司禮監兩大太監站在了大殿的左邊,內閣的五大閣員、六部的九卿就站在了大殿的右邊。
所有的人都在靜靜地等候帷幔里傳來那一聲銅罄聲。
這一天偏又沒有一絲的風,大明朝決定國家命運的十幾個人便都在汗流中靜靜地等待,那一聲卻遲遲不見傳來,殿外遠處早鳴的蟬聲成了唯一可以聽見的聲音。
十幾雙目光都望向了呂芳,希望從他的目光、面色中看出一點聖上的信息,可呂芳卻顯得比平日更為沉默,兩眼只望著下方的地面。
黃錦反瞪著對面的人們,捫心自問,殿內的這些國之干城,他和乾爹哪個沒有幫過,哪個沒有提點過,但換來的呢?
是捅向心口的利刃。
內廷的骯髒事是不少,是要解決,但不必這樣解決,他不是陳洪那樣權利薰心的人,雖說厚道,但手下人出了事,拿到證據,也都會毫不留情讓提刑司太監拿去論罪,絕不寬恕無罪。
內閣、六部,完全可以將拿到的犯錯宦官罪證交給他,他肯定會給外朝滿意的答覆,可張居正等人卻沒這樣做,翻手亮出了殺人的刀。
真殺了乾爹,殺了他,倒要看看外朝能不能把天給翻過來!
感受到黃錦憤怒的目光,張居正、高拱……閣老、堂官紛紛移開了目光,心懷愧意,卻又心裡暗嘆了口氣。
黃錦到底不如呂芳老練,外朝的刀,是捅向司禮監不假,但不是捅向呂芳、黃錦兩個人,而是捅向司禮監代表的權力和利益。
內廷的宦官牢牢監當著茶、鹽、酒、礦等諸暴利行業,外朝眼紅不是一天兩天了。
但以前朝廷命官有多種來錢之道,即便眼紅,也犯不著與內廷拼命。
現在不及從前,朝廷命官不能再通過茶引、鹽引或者乾脆販賣私茶、私鹽從中取利,錦衣衛盯得實在太緊了。
人窮則思變,原來不願意做的事,也要去試試了,富有油水的位置,更是不能錯過。
從成祖文皇帝的永樂年間起,大明朝重用宦官也有一百五十年了,事實證明,朝官、宦官沒有什麼區別,在貪墨上,有過之而無不及。
聖上該醒醒了,讓朝官們坐上那些位置試試。
眼觀鼻鼻觀心的呂芳,不難感知到對面的想法,人站在己方立場,是很難考慮問題的。
宦官是貪,外派的宦官更貪,這與朝廷命官是沒有區別,但在貪墨流向上,卻有本質性的區別。
宦官再貪,貪不過被外朝抓成典型的御馬監奉御太監陳奉,但都貪成那樣,大部分揣進腰包里,陳奉還知道給聖上分點銀子,再少也分點。
而朝官呢?
給靠山、給上官、給同僚分了銀子後,剩下的就全部自己個兒揣進了腰包,一文錢的好處,都沒想過聖上。
這便是歷代先皇放宦官去地方肆意貪墨的真正原因,肉再爛,也要爛在鍋里。
內廷,才被皇帝們視為自己人,而外朝官員,呂芳想到了一個典故。
《史記》卷五十三《蕭相國世家》:「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
功狗!
形容群臣當然不確切,因為除胡宗憲、王崇古、海瑞,這些少數為國立下過功勞的官員外,多數朝廷命官是寸功未立的,把『功』字換成『官』字就好了。
『官狗』?
『狗官』!
任誰也沒有想過,呂芳平靜地面容下,竟然罵的這麼髒。
被幫過的人捅刀,縱然修養通天,也不可能絲毫火氣不動。
心思迥異,大殿更沉寂了,遠處的蟬聲更響亮了。
所有的人目光都悄悄地斜望向精舍外那兩道紗幔。
終於,裡面有了腳步聲,紗幔也慢慢被一隻手撩開了,朱厚熜面容冷漠地從裡面走了出來。
「吾皇萬歲!」由張居正領班,所有人都在自己站立的位置上跪了下去。
朱厚熜依然穿著那暗金龍袍,走得慢,袍袖也就飄不起來,垂垂地移向中間那把椅子,他坐了下來。
「都起來吧。」朱厚熜的聲音有些沉悶。
「萬歲!萬萬歲!」所有人磕了頭都站了起來。
朱厚熜照例掃視了一遍所有的人,目光落在張居正、高拱、胡宗憲、李春芳、王崇古的身上:「閣老們還是坐下吧。」
閣老覲見,總會被賜繡墩,這次也不例外,呂芳、黃錦聞聖言,連忙去搬繡墩,來往折返兩趟,才在五位閣老身邊放下了足夠的矮墩。
張、高、胡、李、王這一次沒有坐下,張居正聲調沉重地回道:「地方荼毒百姓之事,一起再起,罪在內閣,臣身為首揆,愧對君父,聖上,就讓臣站著回話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震。
就連高拱也沒想到,在聖上面前總是「唯唯諾諾」的元輔,這回竟什麼廢話都沒有。
地方官員在荼毒百姓,外派宦官也在荼毒百姓,荼毒百姓的地方官員在殺,那外派宦官呢?
作為萬官之首,張居正有罪,那麼,作為萬宦之首,呂芳呢?
除此之外,難免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外相、內相都有罪,那外、內二相之首的聖上,又有沒有罪呢?
呂芳立刻就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