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愛我的女兒。」
重複的時候她就已經哭了出來。
少女的刀在空中停頓半秒,又繼續開始數數了。
死亡正在降臨。
園丁充滿濃郁痛苦的哭泣開始擴散擴散,極其違和地嘗試著打破這片凜冽血腥的空氣。
「即使我知道你說得對,因為貧窮和無知而害死她的我根本就不配說這種話——但這種事情是沒有辦法的,愛就是愛,就算不配也還是愛。」
園丁一邊流淚一邊強行讓自己口齒清晰——其實她的思緒並不清楚,她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但她記得那本帶給她無比力量的日記。
她記得那些期望,那些畫得非常漂亮的畫,那寥寥幾筆就被勾勒出來的一個孤單冷清卻很美麗的世界。
那本日記好像在催促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愛她,我記得她最喜歡的髮型——她喜歡扎兩根小辮子,扎完以後她會自己照鏡子,如果不對稱就會不開心,會找我重新給她扎。」
「我記得她的長相——從出生我就看出來她鼻子不夠挺,擔心她遺傳了我,以後長大不夠漂亮,即便她永遠停留在不會長大的八歲,我也依舊會想像她長大後的樣子,就算不漂亮我也覺得很美很可愛。」
「她喜歡吃棉花糖,兩塊錢一根,但我們很少花錢給她買,以前是沒錢捨不得,後來是怕她吃壞了牙齒——現在我很後悔,早知道她想吃就吃好了,才八年的生命,我應該讓她盡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的。」
「她學習不太好,但有幾個好朋友……」
「她走路喜歡一踮一踮的,為此我訓了她很多次都沒用,現在想想,其實每次看到她那麼走路我都覺得好可愛,像只快樂的小鴨子……」
「她喜歡藍色,喜歡裝小大人,最喜歡說的是『媽媽你聽我說,我已經長大了……』,以前後面總會跟上『我可以吃一根棉花糖』或者『我可以自己去朋友家裡玩』,後來卻變成了『媽媽我不怕痛,就跟感冒打針一樣』……」
園丁把自己整個人都縮起來,抬手捂住了濕成一片的臉。
「我很愛她——她活著的時候我們從來不說,她死後我卻每天都在想。」
「我好想她。」
「我活得好痛苦。」
她一邊哭一邊說:「你說得對,我沒辦法為她殺人報仇,也沒辦法拿著她的命換來的錢讓自己好好活著——我才是一坨肉,我是一具行屍走肉,但我還是要活著。」
「她死了我活著,她爸死了,我也還活著。」
「我在這座她死掉的莊園裡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我要一直活到病死老死——因為如果我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任何人記得和知道我的囡囡了。」
「她是那么小、那麼卑微的一條命,秦家不會記得她的,他們燒了她最後一張照片,他們巴不得早點把她忘了,也巴不得我早點死——可我不能死,我要一直活著。」
「就算我遲早會記不清她的長相,遲早會忘記她的聲音,可只要我記得她的辮子,記得她的棉花糖,記得她走路的姿勢——哪怕我連這些都忘了只剩下她的名字,我也要帶著她的名字一直一直活下去!直到我頭髮白了牙齒掉光,直到我不得不死去!」
蓬頭垢面狼狽至極的女人在搖晃的艙室里捂臉大哭。
仿佛要把五臟六腑,把靈魂都通過喉嚨嘔出來一樣的可怕的哭法,讓人震驚世上居然還有人能哭得這麼地動山搖的哭法。
她在這濃郁又沉重的巨大悲痛里說:「秦家不許我給她立碑,我要做她的墓碑。」
嚎啕聲的末尾。
她把干皺黝黑的手放下來,露出被鼻涕眼淚糊滿的醜陋的臉,和濕得看不清瞳孔的蒼老眼睛:「這是全世界最懦弱最難看的愛。」
「可這就是我能給她的全部的愛了。」
「如果是這樣的愛,你會想要嗎?」
——
血順著刀刃流淌成紅色的小溪,然後在刀尖匯聚,啪嗒一聲砸在地上。
少女已經在她的哭喊里停了很久。
她背對著那個渾身發顫的狼狽的母親,不知道想了些什麼。
狹窄的玻璃窗照著她蒼白瘦削的臉,那雙漆黑的眼瞳仿佛和外面黑色的海融為了一體,分不清哪裡是眼睛哪裡是夜和海。
直到她微微一眨眼,瞳孔里映出同樣照在玻璃上的,那個卑微難看得不像話的身影。
她轉過頭來,平靜冷淡的問那個人:「有什麼意義?」
「……我不知道什麼是意義。」
園丁露出茫然的神情,「如果能一直思念她愛她,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聽起來真是痛苦的活法。」
少女自言自語道,「但就連這樣的活法我都還需要苦苦找尋。」
她拎著刀,轉頭再度盯住了園丁,這大約是她第一次如此認真的看著她——即便她的認真也表現得如此冰冷無情。
「你這麼愛她,為什麼不讓我殺了秦悟?或者我將來還能殺掉他爸——你難道不想為你女兒報仇嗎?甚至不需要你自己動手。」
「……我,」園丁流著淚說,「我覺得,你應該回到花盒。」
「……」
「我偷看你偷看你的日記,是因為我不能停止幻想。」
「我無數次的想,如果我的孩子像你一樣,或者我像你一樣,她是不是就不會死?我們是不是就能擁有反抗的決心和力量?」
她又哭起來,聲音里糾結著剖心掏肺的痛和苦:「那樣的話,她是不是能好好地活到長大,是不是也能像你期待花盒的春夏秋冬一樣期待回家?」
「如果她活著,媽媽一定會拼盡全力帶她離開南港,會給她買好多好多棉花糖,每天都給她扎小辮子……」
「如果她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