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秒的時間裡,沒有人說話。
「我沒有最恨的人。」
伴隨著終於到來的回答,葉空把她捏在手裡的黑子丟回了棋罐,發出啪的一聲。
這大約代表著她打算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甚至仔細想想,普通的『恨』也沒有——或許很多年前有過吧,但現在沒有了。」
她在思考,溫璨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同時歐陽念的求助重新浮現在腦海,於是就不免做出猜測:溫璨這個問題,是不是指的他自己?
這也算一種無意識的求助嗎?就像人們總愛無中生友去問別人「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一樣,那麼,他最恨的人,毫無疑問是他的父親。
可是溫榮到底做了什麼具體的事,她並不清楚,害死了池彎刀?多半是的,否則他不會對母親的死如此耿耿於懷到要把骨灰做成項鍊每天提醒自己的程度,出軌並有一個私生子還把私生子養在溫家?或許,但還不確定。
她到底該怎麼回答呢?怎麼回答才對他的情況有益呢?
她是應該鼓勵甚至幫助他復仇?還是應該保持一定距離裝作不知道任由他自己發揮呢?
一般來說在問出問題的時候提問者自己心裡多半是有答案的,那他的答案到底是什麼?他是希望聽到我的鼓勵,聽到我和他的想法是一樣的,還是真的在迷茫?
——不對……我怎麼會想這麼多?這還是我嗎?
我明明從來都拒絕考慮別人的話中有話意中有意的。
這也算是喜歡的表現嗎?——我第一次在試圖揣測別人的思想,不是本能,而是主動的積極的甚至冥思苦想。
——這也太讓人振奮了。
她一邊進行這樣急速的思考一邊一臉平靜的說,「我有點難以想像什麼樣的人做了什麼樣的人才能招致我的『最恨』——如果只是一般的恨,甚至感覺夠不上恨,只是很討厭嫌惡的程度的話,我大概率會憑本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可如果是『最恨』這樣強烈的情感,那我大概就得想一些花里胡哨,甚至可能很不乾脆的辦法來對付ta了。」
葉空最終還是給出了誠實的回答:「我很早以前就覺得,槍斃對一些人來說太仁慈了——太乾脆利落,不夠痛,不夠長,不夠用來享受。」
這樣是不是不對?
少女面無表情地在心裡瘋狂思索——這樣是不是在把他往變態的路上引?
溫璨似乎也有些驚訝,看了她一眼後問:「哪個以前?」
「……」
葉空看了一眼棋盤,心裡難得天人交戰。
她不喜歡打破自己定下的規則,有心想提醒溫璨得再吃她一子才能提問。
但,和溫璨就這種重要問題交心的時間太少了,歐陽念那個庸醫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看出來他現在狀態很危險,搞得她也忍不住跟著擔心起來——而此刻如果本能性的選擇原則,那她估計溫璨也沒幾次能向他提問的機會……
算了。
葉空垂著眼皮,誰也無法從她毫無變化的表情和語氣里看出她的內心:「在孤兒院的時候。」
「從我學會思考,我就開始琢磨身邊的所有人了——孤兒院其實是個很複雜的地方,比起出生在社會上的普通家庭中,孤兒院是個更能收集到複雜人類的地方。」
她乾脆長篇大論起來。
即便是個才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孩,甚至會被很多大人們用「小屁孩懂個屁」來概括的年紀,但她此刻卻真心的希望自己的經歷以及想法,能夠給一直處於痛苦中的溫璨帶去一些——隨便什麼都好,只要是更豐富的東西——因為對她來說,哪怕是痛苦的感受也是值得珍惜的。
「孤兒,是指無父無母的兒童,可雖然是統稱,這個統稱里其實包括了很多很多不同的人——光是和我一樣,出生就被丟在孤兒院門口的小孩,就有好些不同的來歷,其中大多數都是因為身體有殘缺,或者有難治的先天病,除此以外還有年輕人偷嘗禁果後又不敢承擔後果而甩開的拖油瓶,像他們這樣的,身上多半還會帶著一張紙條,寫明他們的名字——但這一大類還不是最普遍的,孤兒院裡最多的是父母意外死亡後被送來的孩子,而這一部分裡面,又能細分出來更多種,有親戚的,沒有親戚的,父母是普通死亡的,父母是犯罪死亡的,犯罪當中又分重罪和輕罪——你能想像嗎?」
少女在燈光與透明篷布反射的光里盤坐著,眼皮平靜地望著他。
溫璨完全從那雙眼睛裡看見了她相機中的世界——一個世界之外的觀察者,客觀,冷靜,不帶一絲感情,甚至也沒有好奇,她只是像鏡子一樣的反射,像攝影機一樣的記錄著。
「出生在普通家庭,第一個要上的是幼兒園,可在孤兒院,從睜開眼睛開始,就已經身處社會了。」
「小孩子是如此,大人就更加是如此了——所有來孤兒院企圖領養的大人,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很有意思。」
葉空拿起一旁的保溫杯,打算擰開瓶蓋喝一口——誰知道一擰居然沒能擰開,她定在那裡不到兩秒,對面的男人已經抬手拿過去,無聲擰開蓋子,倒進小杯子裡面,還試了試溫度,才還給她。
葉空:……
「我可不是故意的。」她為自己正名。
「知道。」男人彎了彎眼睛,看起來很溫柔。
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最恨」一個人——這件事其實讓她有些迷惑。
如溫璨這樣的人,卻居然擁有最濃烈的愛和最濃烈的恨,她不得不對此感到巨大的好奇,因為至今為止,她還從未見過他失控的樣子,相反見到的全是平靜,完全看不出忍耐的平靜。
「我那時候很喜歡去觀察他們的表情——比起小孩子還不會掩飾的寫在臉上的情緒,我覺得大人們試圖掩蓋想法的表情更有意思。」
葉空喝了一口水,繼續說下去:「他們當中有真心想領養一個孩子的,其中有的是純粹想做善事給幸運的孤兒一個家,有的是自己遲遲生不出孩子——這樣的大多都表情穩重慈和,看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很真誠,但有的領養人,滿臉愁苦,看人的眼神還躲躲閃閃,一個不小心還要捂臉抹淚——這樣的一般都是小孩死了,他們想領養一個來彌補空洞安慰自己;除此以外,還有的人猶猶豫豫,挑挑揀揀,一見到獻殷勤的小孩就露出模板似的友好微笑,一見到院長或大人這笑容就會立刻變得尷尬勉強,這種人一般都各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