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絨球

2024-11-18 19:35:03 作者: 耿耿馨河
  第238章 絨球

  這仿佛是一顆有生命的絨球。

  宓奚打量著它,竟然奇異地感受到了它悲傷的情緒。

  見宓奚收了手中的劍,那絨球便緩緩從屍體的胸口跳躍至頭顱旁,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

  似是依賴,又似是撫摸。

  就在這小球出現的那一剎那,原本貪婪地撕扯著碎肉的幾隻惡狗忽然瑟縮起了脖子,雙腿打顫,像是被什麼東西震懾了似的,忙不迭夾著尾巴逃了。

  周遭圍觀的人瞬間變得面容模糊,吵鬧的聲音也逐漸退去,如同隔著一層水幕,不甚分明。

  仿佛有什麼東西將他們都隔開了,這片天地唯獨只剩下他們倆,以及一個站在一旁的宓奚。

  那小球輕柔地蹭著地上屍體,並不嫌棄髒污和殘缺,最後它在屍體的額頭上點了一下,似乎是一個輕柔的吻。

  宓奚莫名感覺自己方才狂躁的心情消弭無蹤,重歸於冷靜。

  他抱起雙臂,開始審視這一切。

  剛開始,他以為這是秦嘆月搗的鬼,既然她能夠對自己的記憶動手腳,那麼在自己的腦中植入這麼一段記憶以擾亂他的心智,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但是那個絨球的出現卻推翻了他的猜想。

  若是秦嘆月為了喚起他心中的恐懼而特意弄了這麼一個記憶,那為何絨球會出現在此呢?

  它的的舉止行為分明是在保護他的屍體,而他好像亦對它有一種熟悉之感。

  這應該就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是一段原本就存在於他腦中的記憶,而非他人植入。

  絨球對屍體做出種種親昵的動作,而屍體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回應它了,於是它身上的光似乎暗淡了些許,整個球蔫了下去。

  宓奚見狀,忍不住蹲身,向絨球伸出了手。

  來,到我這邊來。

  他雖然未開口,絨球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卻戀戀不捨地停在原地,並未到宓奚這邊來。

  於是宓奚收回手站起身,走到了那絨球的旁邊:「你這傢伙,一具殘破不堪、醜陋無比的屍體有什麼好的,就這麼樂意守著?」

  若說宓奚心中最為恐懼害怕的事情,莫過於夢境中這番情形,皇位被奪、江山易主,生前嚴重潔癖,死後形狀悽慘,不僅被隨意丟棄於鬧市街頭,還要遭受千人唾罵、萬民踐踏。

  他一生所求之事,正是稱霸六國一統天下,結束這場混亂,讓子民們能夠安居樂業,無患無災,然而此刻那些卻像是被人無情戳穿的泡沫,隨著他的屍體散落一地。

  所以當宓奚第一眼見到自己的屍體時,只能感受到憤怒,險些沒能控制住情緒,想要揮劍斬碎這一切。

  絨球的出現,奇蹟般地消除了他的憤怒。

  就算到了這般境地,它也在陪著他。

  宓奚忽然就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那絨球似乎聽不得有人詆毀它所守護著的人,幅度很大地跳躍了兩下,對宓奚發出了不滿。

  宓奚福臨心至,將它強行撈到手中,湊近了問:「你喜歡他?」

  沒等絨球做出舉動,他就篤定地說:「你喜歡他。」


  絨球呆了呆,繼而往後退卻,想要強行將自己塞進宓奚的手指縫中。

  生動演繹了一番什麼叫「找個地縫把自己埋進去」。

  這傢伙竟然還動什麼叫害羞。

  宓奚心情稍霽,沒注意自己的嘴角已經提了起來。

  這場面堪稱詭異,宓奚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蹲在自己的屍體旁悠哉悠哉的逗一隻性別、年齡、容貌皆不知曉的小絨球玩。

  在決定入夢之前,他已經連續多日未能好好歇息了。

  細細算起來,好像從秦嘆月為他擋下那一劍之後,他就沒有一日睡過好覺了。

  不是要處心積慮地應對秦嘆月,就是要費心籌劃打仗的事情,每日光是處理政務就要六個時辰以上,真正能夠休息的時間不到兩個時辰。

  從戰場歸來解決林家叛亂以後,更是忙得沒邊。

  精神總是時刻都在緊繃,他已許久沒有感受到放鬆的滋味。

  如今逗一逗這隻奇怪的絨球,倒是讓他的心情好上不少。

  他用另一隻手的手指將快埋進指縫的絨球撥出來,饒有興味地捏了捏。

  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觸感,它只是一個虛體,實際上輕易便能穿過他的手掌,然而不不知道為什麼,它還是讓自己被宓奚捉住了。

  宓奚少有地起了玩心,用兩手將絨球搓圓弄扁,直至它終於不耐煩,一蹦一跳地穿過他的手掌跑到了地上,依舊停在屍體的額頭上。

  宓奚挑了挑眉,站起了身。

  夢境外,御醫感覺原本遲遲難以按入的銀針忽然撤去了阻礙,順暢無阻的施入皇上腦中,心中終於鬆了一口氣。

  看來是皇上聽見了老臣的提醒啊!

  他命人給他擦拭了頭上冷汗,繼續拿起剩下的銀針,找准穴位刺下去。

  夢境之中亦有白日黑夜之分,只不過快上許多,一瞬之間便發生了更迭。

  宓奚逗弄了一會兒絨球,再抬頭時,眼見天已然黑盡了。

  周圍的人影逐漸寥落,他們評頭論足了整整一日,早也口乾舌燥,各自家去,唯剩幾隻惡狗還在遠處徘徊。

  只不過有絨球在,它們始終不敢上前。

  絨球似乎有些累了,它停止了漂浮,輕輕沉到屍體的胸口,在那處找到一塊衣物尚且完整的地方,躲了進去。

  宓奚伸手將它撈了出來,放在自己的肩上。絨球莫名被轉移了陣地,也並沒有抗拒,迷迷糊糊地扯過一片銀白的髮絲遮蓋在自己身上,倚在宓奚頸側靜止不動了。

  似乎是睡著了。

  它並沒有重量,但是宓奚卻感覺到肩頭沉甸甸的,有一陣暖意隔著衣料透了過來。

  雪又零零碎碎地飄落下來,漸漸蓋在那副殘軀之上,周圍的惡狗經不住雪夜寒冷,各自跑開了。

  宓奚伸手摸了摸絨球,被雪色浸染的眼睛泛起一絲柔和的光芒。

  身死之後,無論此前如何高貴如雲中月,又如何低賤如溝中泥,到頭來不過都是黃土一抔,被尚且活著的萬物漸漸掩蓋住痕跡,變得無人在意。

  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後,他沒了牽掛,或許有朝一日便會落到這般境地,沒了一個林家,便會有孫家、李家、王家,到那時,他或許也無力抵禦這場大雪,只能任其掩埋了自己。

  到那時,也有這麼一隻小小的絨球守著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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