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被扶上了床,藕色衣裙被濺上了不少猩紅的血跡,乍一看去,觸目驚心。
二老太太屋裡的婆子丟下了一瓶藥就離開了,走之前還囑咐:「老太太說,這是最好的外傷藥,敷上幾日也就好了,這種傷就是看著嚇人……不用大動干戈地去請郎中,免得惹出什麼閒話。」
何氏又委屈又難受,滿嘴都是血腥的味道,坐在那裡瑟瑟發抖。
她在裡屋的時候,身邊的窗子半開著,她被凍了至少兩刻,這會兒即便靠著炭盆,也感覺不到暖意。
楊明經看著何氏狼狽的模樣,臉上滿是關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何氏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我聽說娘頭疼的厲害,慌忙趕過去,進門就被人絆了一跤,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娘身邊的幾個婆子都湊上來,她們都說我是踩到了門檻。」
「我踩沒踩到自己還不知曉?分明就是娘讓她們……」
何氏忍住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屋子裡的人都已經明白。
二老太太將怒氣都發放在了何氏身上。
楊申面色鐵青:「我去將那幾個婆子處置了,給娘出氣。」祖母他埋怨不得,難道祖母院子裡的婆子,他還不能發落了?
何氏卻焦急地阻攔:「不要生事,今天你懲辦了下人,明日……這些還得落在我頭上。」
楊申想要說些什麼,看了看一旁的楊明經,又將嘴裡的話咽下,再怎麼樣,他也不能對祖父、祖母不敬,背上這種罪名,以後就會寸步難行。
何氏心中說不出的難過,這些年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別說從三房那裡接下掌家大權時,許多事都是經由她的手才辦好。
如果不是她穩住了族中那些人,一切如何能這般順利?楊氏除了他們三房,還有其他嫡系和旁支,雖不與他們住在一起,卻也靠著族裡吃飯。這也就是冬日,族中沒什麼事,平日見不到什麼人,天氣回暖的時候,每天都有族人來往。
當年三房老太爺和老太太在的時候,雖然因丟了貨物,失了人心,但畢竟還有多年的威望在,若非在帳目上掣肘,哪裡來的今日?
何氏越想越難受。
屋子裡氣氛沉悶,楊明經沉著臉,腦海中也是方才二老太太質問他時的模樣。
「二老爺,」下人進屋稟告,「族人來慶賀老爺得了坊副使的職司。」
族裡人得了消息,紛紛趕過來,何氏下意識地攏了攏頭髮,不過鼻子上的疼痛,讓她立即回過神。
這個屋子她是出不去了。
二老太太就是這樣安排的,他們即便得了好,也別想在族人面前長臉。
楊明經幾次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嘆口氣吩咐何氏:「你好好在屋子裡養著,對外就說病了,忍一忍,過陣子傷就痊癒了。」
說完這話,楊明經帶著楊申出去應付族人。
何氏看著空蕩蕩的屋子,不禁悲從心來,這一刻她竟然想到了三房老太太,三房老太太每次與她說話,都是和顏悅色的……
「我是來探望二伯母的。」
何氏本來正在胡亂思量,聽到這聲音,她整個人立即激靈一下打了個冷顫。
「不讓進?」
「二伯剛得了坊副使,就連人也不認了?」
「虧我讓欽哥兒去衙署報喜,若非沒有巡檢……」
何氏聽到這裡倒吸一口涼氣,再也顧不得別人,忙揚聲:「六哥兒媳婦,快進來。」
屋門沒有立即被推開,何氏不禁攥起了手,望眼欲穿地盯著屋門,這一刻她只想謝氏快點走進來。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面對突然到來的謝玉琰,心底里泛起的那絲情緒不是驚詫,而是懼怕。
「族裡不少女眷來到家中,」謝玉琰道,「雖說二伯母病著,我們也不能失禮,就勞煩娘帶著人去招待一下。」
張氏應聲。
謝玉琰道:「二伯母,是你調撥人手,還是我們拿著名冊去點人?」
何氏深吸一口氣,立即牽扯到了鼻子,她忙伸手捂住傷處。如果她按謝氏說的去做,謝氏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進門了?
不但如此,謝氏可能還會到族人面前亂說話。
「鄒媽媽、秦媽媽,你們隨著三弟妹過去。」
院子裡守著的兩個婆子面色就是一僵,不過既然何氏這般吩咐了,她們也不能怠慢,紛紛應聲,帶著各自的人手同張氏走了。
一切安排好了,謝玉琰這才抬腳走向何氏的主屋。
門被推開,何氏看到了那道人影。
她逆著光,看不清臉上的面容,緩緩行來,沒有任何言語,可就是這不慌不忙的步子,讓何氏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二伯母傷的不輕,」謝玉琰站在那裡淡淡地道,「聽說是自己絆了一跤,怎麼這般不小心?」
何氏有苦說不出:「二老太太病了,我心中一急……」
謝玉琰尋了椅子坐下:「我有幾件事要問二伯母。」
何氏點頭道:「你說來聽聽。」
謝玉琰道:「四嬸回來之前,二伯母的傷能否痊癒?」
何氏心裡一涼,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如果二老太太不想讓她人前露面,就算養好了鼻子上的傷,也會再有別的事發生。
二老太太這是逼迫老爺儘快救出楊明山夫婦,之前她也隱約想到了這一點,只是不如謝玉琰說的通透。
謝玉琰接著道:「二伯得了坊副使,四叔、四嬸卻經受牢獄之災,二老太太有沒有說,日後如何補償他們?」
何氏盯著謝玉琰:「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玉琰沒有回應,而是說出第三句話:「二伯以後要忙坊間事,二伯母也難免跟在後面幫忙打點,萬一忙中出錯,二伯母可準備好了如何應對?」
乍聽過去謝氏是在問她,其實話中已經給了答案。
楊明山和鄒氏回來,二老太太為了彌補,定會讓他們插手族務,楊明山在前堂幫忙,鄒氏在後院與她一同管家。
等到時機成熟,他們尋個錯處,徹底將她替換。
這不就是當年對付三房的法子?
沒有了權柄,空有一個名頭,為了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只能求著族中人給些顏面。
如此一來,他們就是徹徹底底給楊明山夫妻做了嫁衣。
光是這麼想著,何氏就像被人死死壓住了胸口,半點喘息不得。
「那我該如何?」何氏下意識地呢喃出聲,似是在問自己,也似是在問……
謝玉琰道:「二伯母還有第二個選擇。」
……
楊家祖宅後院的花廳中,張氏吩咐管事給族中女眷端上熱茶。
女眷們低聲議論,她們顯然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場合看到張氏。
三房卸下族長之位後,他們之中大部分人就知曉,三房的人日後都不能在族中管事了。
事實確實如此,張氏後來做的活計,比旁支的婦人好不到哪兒去。
可今日是什麼情形?
許多人摸不清狀況。
「等一會兒,就知曉了。」
這些消息在族中壓不住,她們打聽打聽便能清楚大概。
「明經媳婦的病到底如何了?」
還是有人忍不住問出口。
張氏站在一旁,腦海中一直在思量這些年的過往,坐在這裡的人,她都熟悉的很,三房當家的時候,她們圍前圍後地在身邊轉悠,後來三房沒落了,也有人落井下石,日子最難熬的時候,為了賺些銀錢,她還曾去她們手中接過漿洗、縫補的活計,也聽過她們嚼舌根,無非是牆倒眾人推的那些話。
沒誰比她更清楚,這一張張笑臉背後,都是在盤算些什麼。
「明生家的……」
張氏沒有回話,就又有人提醒:「我們想去看看明經媳婦?」
張氏正不知要如何回應,一道身影就從外面走進來。
「二伯母不能見客。」
那聲音清越,似是能壓住所有紛雜之音。
眾人紛紛轉頭去看。
十六七歲的女子,一步步向前,一路行來,沒有回應任何一道投來的視線。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坐在了花廳的主位上。
似是隨意一坐,卻端正而肅穆,清澈的視線一掃,花廳中登時一片靜謐。
「諸位侄媳、郎婦,可能是第一次見到我。」
「我是六郎的妻室,也是三房長媳。」
她就是死而復生的謝氏。
沒等她們徹底從這個消息中回過神來。
謝玉琰又開口:「二伯母沒痊癒之前,由我代替執掌族中中饋。」
謝玉琰說著掃了一眼身邊管事。
管事忙打開手中捧著的兩個匣子,一個放著鑰匙,另一個則是腰牌和名帖。
這次換來的是詫異和驚呼。
謝玉琰不會理會這些。
「我知道三房和族中稱呼不同,」說著她目光微沉,嘴角卻略微揚起,似是在微笑,「但我習慣別人稱呼我為大娘子。」
「楊氏族中掌家大娘子。」
「我在中饋一日,便是這樣的規矩,大家可聽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