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書起床時,謝無熾不在房間內,想必又早早出門鍛鍊,習武或者辦事去了。他似乎永遠閒不下來,有一堆事情要做,且極度自律。
竿子上晾曬著衣服,被風一吹傳來皂角的香氣,在陽光下輕輕飄舞。
「謝無熾這麼早,衣服都洗了?」
時書臉被陽光照得白皙透亮,想到大清早男孩子一些洗褲子行為,心照不宣:「他不會是那個了吧……」
「他也夢……」
後面兩個字說不出口。
時書想像了一下,腦海里撞入謝無熾堅實的背闊肌,夜色落在他的鎖骨,裸著上半身,那雙手也是強勁有力,青筋起伏……
呸,我為什麼會想像!瘋了吧!
被你們這些男同搞昏頭了。
還是跟狗玩兒好。時書拿塊石頭看它撲來撲去,此時,院子旁有和尚匆匆忙忙跑過,寺廟忌疾行等不莊重行為的。起初時書以為偶然,片刻,又有幾個和尚匆匆途徑。
一種焦灼的氣氛。
時書叫住其中一位:「師兄,怎麼跑這麼急?」
那和尚:「哎喲!大事不好!」
時書問:「怎麼個大事不好?」
那和尚:「你不知道啊?昨天夜裡住持忽然下令搜查禪院,但凡藏有淫.書話本等觸犯戒律的書籍,一概要吊銷度牒,逐出寺門!」
「……」
淫.書話本。昨晚謝無熾帶回那本書還放在床頭,時書:「寺里不許看這些話本?」
「當然不許,昨晚收繳一夜,住持將那些書一翻,臉都氣綠了!大發雷霆!不過暫時只收了正僧,還沒收到俗家弟子的頭上。」
時書:「好奇怪,以前也搜嗎?」
「以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是不管的,不知道這次怎麼突然管了起來。我聽說,好像是——」
那和尚壓低了聲,「世子近日在寺里禮佛,昨天去藏經閣觀閱,居然被他看見混入其中的風月淫.穢典籍!世子勃然大怒,這才讓寺里連夜徹查!」
原來如此,時書眨了下眼。
相南寺身處東都繁華市井,僧人要麼是得道高僧,苦行多年,要麼則是出身東都寄養寺廟的有錢人家,後者往往心智不定,只將寺里作為一個安置之所,避惡容身,算不得真正有信仰。
追趕新鮮刺激,東都十里紅塵奢靡濫觴。後一群人,最容易查出問題。
時書道了聲謝,和尚匆匆離去。念頭閃過,話本……謝無熾昨晚恰好帶了一本回來。
得趕緊問問他這本書要怎麼處理,否則如果被拖累,這個和尚可能當不成了。
時書掉頭往藏經閣跑,繞過禪堂,觀音殿,再往後轉,步入一方石板鋪就的廣場,就能看見藏經閣那棟恢弘的大樓。
不同以往的是,今日沒有僧人進進出出,藏書閣外一片安靜,只有幾位侍從站在門口垂頭等候。
「謝無熾謝無熾!」
時書十萬火急。
總算明白別人怎麼都行色匆匆,為了通風報信藏小黃書!
「站住!」時書被攔了下來。
藏經閣外的侍衛,刀鞘抵住他胸口:「世子在殿閣內聽高僧講經,不得相擾,近日藏經閣免進。」
時書:「???」
世子?怎麼關鍵時候這世子又在了。
正當兩人僵持時,一列人群魚貫從藏經閣門口出來,當中的世子錦衣華服,一把風流摺扇,正在伸懶腰打呵欠,往旁邊啐了口,連忙有僕人奉送上了痰盂。
「主子,往這裡吐。」
「滾開。」
世子抬了抬手,那僕人不懂,差點呸他臉上。
如此威勢赫赫,天潢貴胄。時書早聽謝無熾說過,這位世子能督軍餉,原因是當今皇帝,乃是他過繼入大景宗祀繼承帝位的親哥哥。
先帝無子,挑中了他的親哥哥入嗣正統,於是這位世子也跟著風生水起,攬起朝廷要務。
「謝無熾……」時書看到了要找的人。
在他身旁是與眾居士,參議,虞候,清客走在一起的謝無熾。謝無熾仍穿一身樸拙的海青僧衣,但高視闊步,面靜如水,更兼身姿列松如玉,積石如翠,在人群中十分的醒目,和古樸厚重的寺廟渾然成景,帶著一股城府深重的氣性。
世子和他說話,謝無熾正路過嘉木繁蔭,偏頭毫無情緒看了世子一眼。
僧人只跪神佛,不跪帝王。
「謝無熾,謝無熾,謝無熾……快轉頭看看我。」時書心裡喊。
急中生智,時書想到了一個引起他注意的好辦法。
時書一手扶住樑柱,手捂胸口,用力咳嗽了聲:「咳——咳咳——咳——」
聲音並不算特別大。
「咳咳——對不起,有點感冒。」
「……」
謝無熾終於轉過了臉,隔著遙遠距離,漆黑雙目定定看來。
世子楚惟:「那人找誰?」
謝無熾:「回世子,是家弟。」
「噗,你們兄弟,倒都生得端正。」世子笑了,懶道,「去吧,看你弟弟找你有事,軍餉也不急,晚點再議。」
謝無熾收回視線動身而來,不知道是不是時書的錯覺,覺得他本來挺心平氣和的,一看到自己,眼睛裡的光暗下一些,臉上也若有所思。
昨晚上一覺就睡了,和他也沒起什麼摩擦吧?
時書在無人處悄聲:「我給你丟臉了?」
謝無熾淡淡:「沒有。」
「哦,」時書也就信了,「你那本書要怎麼辦,我聽說廟裡在抄淫.書。」
「放那就行,已經抄完了。」
「嗯?俗家弟子的禪房不抄嗎?」
「不抄。那本書,正是抄完之後,我隨手挑選一本,帶回來的。」
時書怔在原地,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聽說,是世子在藏經閣看見了風月話本,勃然大怒才下令讓住持徹查,你一直在藏經閣,有沒有親眼目睹?」
「怎麼了?」謝無熾忽然笑了一下。
光線被遮擋,謝無熾清晰的眉眼逆光,在晴空和朗照之下,瞳仁中似有熠熠輝光,一瞬不眨,鋒芒畢露。
但他一身素淨僧衣,青絲高挽,緊抿的色澤淡薄的唇,卻連同這一身皮囊,自帶冷淡疏遠甚至神性。
「不會是你故意放進去的吧?!」時書意外。
「非也。只是我半個月前早已看到,翻開之後並不整理,讓它原封不動而已。」
「為什麼?我聽說收回了度牒,這些僧人都要逐出寺門,再也不能當和尚。你這不是害人……」
謝無熾道:「當然不是。你不看佛法,知道波旬嗎?波旬是佛經里與佛相對的魔王,時常幻化僧人模樣,跟隨在弟子左右,阻撓和敗壞佛法。」
「——惡魔波旬。將八十億眾。欲來壞佛。佛法根絕愛欲,相南寺眾多僧人的度牒用錢財換取,至於虔誠絕無一二,還在寺內宣淫褻瀆,他們就是偽裝僧人實則在敗壞佛法的波旬。」
謝無熾一臉的好心好意:「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魔王波旬散布誘惑,將要壞佛。而我——欲滅波旬。」
「遣散的僧人心智已入魔,在寺廟本就不能成佛,我是好心好意替寺廟清理門戶。只是有的人不懂,以為我欲滅佛。」
「……」
一個一個字從謝無熾嘴裡說出,十分善良,可時書總感覺哪裡怪怪的。
轉頭看這層巒聳翠,檐角相疊的僧院,莽然古樸佛號陣陣,眼前的謝無熾僧衣古樸——
他不像佛,更像波旬。
時書這時候才發現:「咱倆的思考都不在同一個層面。」
謝無熾讀了好多書,自從沾上書本後,面相都變了。
人果然不能染上知識,一染上,這輩子都完了!
在下一盤棋,而這盤棋,時書還沒摸到棋盤。
算了,不要和清華哥比,會內耗。
「……你干你的大事,我就不打擾你了。」
準備回到禪院,把那話本看完。
忽然,時書折返腳步。
「對了,那些話本的作者是元觀,僅僅只在寺里徹查,不會把他怎麼樣吧?」
「正常來說,不會有事。」
謝無熾淡淡道,「但他還有個身份,北來奴,大景這些年邊境受襲,朝廷深受困擾,如果被世子知道作者是他,恐會發散聯想,他性命有虞。」
「——你不要再和他走動。」
「——那我去提醒他。」
兩句話同時出口。
空氣中短暫的安靜。
陽光照在時書眼睛裡,一雙色澤偏褐的眸子,光澤白皙,無畏地和謝無熾對上。
海青僧衣穿得並不整齊,夏日迫近,他露出那截雪色的脖頸掛著一兩粒汗珠,貼著喉結下的深凹處緩慢流動,在陽光晶瑩明亮。
十分健康,有誘惑力的膚色,晃得人眼睛疼。
謝無熾皺了下眉,收回視線,唇瓣抿成一道冷漠的線。
他嗓音發緊:「你來的很急?身上都出汗了。」
「還好吧,先說這件事——怎麼不讓我去?」
時書白淨眉眼似有不解。當他這麼問的時候,謝無熾就知道,任何勸說都是無用的。時書會懷疑他,他看起來像要順著毛捋的人。
「你可以去。」
謝無熾抬頭看了看天色。
隨後垂眼,黑曜石似的眸子虛散著光:「但我有一個要求,天黑之前,你必須已經待在禪房中。」
「我回來,你要在我的視線里。」
「否則,我會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