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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17:30:29 作者: 若星若辰
  肉煨在鍋里,醬汁咕嚕咕嚕冒泡。

  肉染成醬油紅色,香氣四溢。

  紅燒肉下鍋,還燉了土豆排骨,謝無熾道:「現在不當和尚了,可以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你多吃點,看看能不能長身體。」

  時書一下被他搞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等盛上飯上桌,悶著頭光吃不說話。

  吃了一口,又一口。

  一筷子,又一筷子。

  謝無熾:「對你好點兒,就老實了。」

  「……你會不會說話。」

  嘴硬完,見謝無熾放下筷子,在屋檐下的小桌旁,側頭去看桃花樹林的濃綠繁蔭,神色自若。

  算了,這沒法噴。

  ***

  在流水庵的幾日,都是收拾院子,拔除雜草,不多久,這房屋也算有模有樣。

  沒幾日世子宴請府內的門客喝酒,名頭說是賞柳,其實是慶祝前幾日「滅佛」拿到軍餉,他在陛下跟前受了稱讚,在朝廷群臣眼中也一改廢物世子印象,風光無限。

  「哇!好熱鬧好豪華……」

  時書驚嘆。

  他的席位和謝無熾同列,桌上擺置著燒雞燒鵝切牛肉水果拼盤,時常有人到席位前來。

  「謝兄,初來世子府,以後大家就是好朋友,來喝一杯喝一杯!」有人說。

  「客氣了。」謝無熾將杯中清酒飲盡。

  這不飯局嗎?

  時書對飯局可沒興趣,嘴裡塞著牛肉乾,正嚼著,那人又笑著轉過臉:「這位小公子,在下也敬你一杯。」

  時書:「……你好你好。」

  該死,我們青澀大學生就是不懂拒絕。

  喝完,等人走了,時書才問謝無熾:「世子府的人這麼友善?」

  謝無熾垂眸:「都是久混官場的老油子,官場自有官場的規矩,無利不起早。這群人目前摸不清我的背景身世,但世子倚重,恐是把我當成新貴,才來打招呼。」

  他提醒時書:「收起你那副小狗眼,看誰都是好人。」

  時書:「……」

  「你才是小狗眼。」

  被當成謝無熾的弟弟,別人敬他的酒,講禮貌都把時書一起敬了,時書喝一口清酒便耳朵紅,膝蓋頂謝無熾的腿:「謝無熾,我不想喝酒。我只想好好吃飯。」

  「不會喝酒?」

  「我爸媽不讓我喝,況且酒有什麼好喝的,又辛辣又苦。」

  謝無熾:「呵,你爸媽把你養的很安全。但這種社交場合,酒有酒的好處,觥籌交錯也有它的意義。」

  又有人來舉杯邀請,謝無熾替時書擋了回去,袖子拂開:「家弟年紀還小,暫不飲酒。」

  觥籌交錯,舉杯對飲。世子府奢靡,大殿巍峨高聳,檐角相疊,漢白玉的欄杆曲折。絲竹管弦吹拉彈唱,也有伶人長袖善舞,在舞台的中間蝴蝶一樣翩翩而來去,花紅柳綠迷人眼。

  時書:「頂級權貴家庭……周家莊種田簡直像夢一樣了,人和人的區別,比人和狗的區別都大。」

  時書轉過臉,本以為謝無熾也會一樣,對繁華景象百般觀望,但他坐姿端正,專有美艷伶人向他拋媚眼,只是平靜地低頭端起了酒杯。


  時書:「哥,這麼淡然嗎?」

  謝無熾:「聲色犬馬,早看厭了,沒什麼意思。」

  時書:「沒意思?你在現代不會是開跑車去酒吧包場,一大群嫩模圍著你跳舞,你大把大把撒錢那種少爺吧?」

  謝無熾嗤笑:「從哪兒看到的畫面?」

  時書:「刷視頻。」

  「還好。」

  「???」時書歪著頭,「還好是神魔意思?真的?」

  謝無熾端起酒杯,盯著淺綠色的清酒,一字不發一飲而盡。

  他身上自然而然散發著,被優渥的家境所滋養的內斂。

  時書嘖嘖了兩聲:「除了穿越,這輩子一點苦沒吃吧?」

  宴會持續了幾個時辰,中途無聊,時書單手撐著下巴:「可不可以走了?」

  「都沒離席,不是大人物,不要第一個走。」

  時書百無聊賴,見正前方卻有一位二十六七歲左右的青年文人,清俊文雅,眼中似有孤獨之氣,在人群中病眼憂鬱,落落寡歡。

  他往時書這張桌子看了好幾次,觀察謝無熾。

  不過這場宴會似乎令他失望,起身,朝世子作揖:「學生家中還有俗務,先請告退了。」

  世子擺手:「知道你身體不好,文卿,回去吧。」

  裴文卿起身,退了出去。

  耳邊響起一些竊竊私語:「這裴文卿,還是一如既往地清高,不合群。」

  「世子不用他言,壯志難酬吧。喝酒喝酒!」

  時書:「他怎麼先走了?」

  謝無熾留意這人背影,詢問:「裴文卿?」

  曾興修恰好來喝酒,說:「他啊?他父親就是當年大名鼎鼎的『新學』領袖裴植,因在納江南稅一事上直言進諫,觸犯陛下,被當廷杖殺了。裴文卿呢,本來是東都有名的神童,父親下獄,恰好在他禮部會試第一時,本來有人說他能連中三元呢!結果被父親牽連,革去了官身,不許再入科場。那以後家破人亡,每天慪氣吐血,跌進泥淖,只好來世子府當了門客。」

  時書聽得心內震動,曾興修放低了聲:「這裴文卿,和他父親一樣愛管閒事!總想著管國家大事,滿是想法,但世子不聽他的呀!謝兄,他聽說你收繳相南寺度牒籌來軍費,這才赴宴,想看看你是不是同道中人,不然以他的性子,寧願在院子裡下棋也不來呢。」

  謝無熾:「原來如此。」

  「謝兄,還沒請教你是哪裡人士?」那曾興修爽朗熱情,和謝無熾攀談。

  時書乾脆把席位讓給他:「你坐你坐,我去個衛生間。」

  曾興修:「衛生間?」

  謝無熾:「方言,他去解手。」

  「……」時書也不解釋了,離席。

  一路詢問,才找到茅廁。桶里盛放著清水,時書掬起來洗了把臉,把耳朵揉得發紅,酒色的昏脹氣去除,腦子清醒了一些。

  不過回去卻找不到路,隱約聽到吹吹打打的聲響,時書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座荷花池旁,時書聽到有人咳嗽,轉過臉,看見一截單調的青衣,人站在一株樹底下,用帕子掩著臉咳嗽。


  時書走近看清,正好是那多愁多病裴文卿。

  他低頭咳嗽,時書眼睛好,看到一塊鮮紅的血點時,想起剛才曾興修的話:「你還好嗎?」

  裴文卿把帕子揣袖中,搖頭:「無妨。你是門客謝無熾的弟弟?你叫謝時書?」他笑了笑說,「你們兄弟,容貌真是俊美,宛如兩塊璧玉。」

  時書一直坐在謝無熾身旁,這群聰明人,看一眼的臉就不會忘記。

  時書:「你要回你院子?」

  裴文卿:「嗯,今天天氣冷,出門吹了風不太舒服,咳嗽了幾聲。馬上就到了。」

  時書左看看,右看看,裴文卿身邊也沒跟個人,像是朋友也沒有。

  「我送你回去。」

  裴文卿:「不用,就到了。」

  時書:「走吧,不麻煩,舉手之勞而已,你咳血那樣子挺嚇人的,應該拿點藥吃吧?」

  裴文卿神色似有動容,也不再說什麼,轉頭,繞過殿閣樓台,樹林走廊,時書邊走,邊把一旁的樹枝擺出個形狀,踩兩腳。

  裴文卿看好幾眼:「你這是做什麼?」

  時書:「哦,我怕回來迷路,先做個記號。」

  裴文卿笑了,又回過身去。

  停在一家小院子前,世子府闊綽,修建了不少供門客居住的庭院,他和其他人住同間院子。不過今日世子宴請,眾人都不在。

  時書:「需不需要我幫你找大夫?」

  「不用了,有藥。」裴文卿說,「你且回吧。」

  「那我走了,拜拜!」

  回去的一路感慨,時書辨認著自製的路標,回到宴會場地,也將此事拋於腦後。眼前的謝無熾被幾個人圍著,將一杯一杯的清酒倒入腹中。

  但並不算被灌酒,許多人在說話,謝無熾垂眼,單手挾著一隻白瓷酒杯,姿勢如玉山傾倒,神色迷離有了醉意,但這些人說的話一句都沒放過耳朵,信息全捕捉進腦海。

  時書聞到濃郁的酒味:「謝無熾?你喝了多少?」

  「還好,盡興而已。」

  座上,世子終於熬不住,被下人扶去睡覺了。謝無熾起身,道:「回去吧。」

  他神色自若,唯獨眼中似有迷亂,不過步履卻十分穩當,往流水庵回去。

  暮色降至,眼前出現了小院子,彎曲的路和桃樹林。

  進屋時,時書見謝無熾抬起腿,鞋子卻在門檻上踢了一下:「你醉了?」

  謝無熾坐上椅子,單手撐起下顎,看著時書。

  時書也坐上椅子:「累死了,社交結束,下次我不想去了。」

  說完,見謝無熾臉色似乎並不太好,他仿佛是很能忍痛的人,到這時,眉心慢慢蹙起。

  「你怎麼了?」時書問。

  謝無熾平淡道:「我有胃病,酒喝多了,會胃痛。」

  時書一下從椅子裡彈起:「你現在胃疼了?」

  「剛才起,疼了會兒了,現在很疼。」

  看他神色平靜,完全不像在忍受疼痛。但謝無熾給人的感覺正是如此,他如果面露痛色,倒像裝的。這樣面不改色,才像真在忍痛。


  時書拎起茶壺倒水:「怎麼不早跟我說。」

  謝無熾笑了一笑,垂眸,不知道想到什麼。

  「有時候,疼痛很爽。」

  時書:「……………………」

  「謝無熾,你這個大瘋子。」

  時書倒了溫水,遞給他:「喝!祖宗!」

  「流血之類的痛楚,爽到,會讓人上癮。」

  謝無熾接過水杯,縱然面不改色,但眉心還是有淡淡的痕跡。時書忽然覺得他,好像那種要強的小孩。

  時書到他跟前,俯下身:「你很痛嗎?以前我爸爸喝了酒愛吃蛋炒飯,喝雞蛋湯,蜂蜜水。我去給你炒個飯。」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謝無熾身上的酒味,都染上了他的灼熱。他抬起下巴,失焦的瞳仁和時書對視:「你會做飯?」

  時書:「我只會蛋炒飯。」

  「還不錯。」

  「……」

  「不想吃直說。」

  「不想吃。」

  「——少爺,你還真夠直接啊。」時書撓撓頭髮,想著要怎麼辦:「不然你去床上躺著吧?這麼疼起來也挺難受的,而且這裡沒有特效藥,估計你要疼一段時間了。」

  謝無熾:「沒事,我習慣了。」

  「……」

  怎麼感覺哪裡怪怪的。

  謝無熾的情緒,也沒有那麼穩定了。

  「我扶你上床躺著?」時書問。

  「沒用,躺著也不會緩解。」

  謝無熾站起身,一隻手搭在他手臂:「今天上廁所那麼久,去哪兒了?」

  「我遇到了裴文卿,他咳血,我就送他回院子了。」

  廂房更暗一些,沒有點燈,謝無熾踩著地往前走。從前到後屋讓一扇竹篦擋著,時書到跟前時說:「謝無熾,抬腳,你別踢到了。」

  謝無熾繞過去,進了放床的地方。這幾天也沒能買出一張新床,時書不想睡那剛死過人的屋,但謝無熾去那屋呢,時書又心想這屋不乾淨,結果就是在床邊加了一副新榻。

  他倆還睡一屋。

  謝無熾坐在榻上,嘎吱一聲。

  時書給他拉被子,膝蓋抵著爬上去,把被壓住的被子一角給拽了出來,再拉上來罩住謝無熾,把人蓋得嚴嚴實實的。

  「你先躺著,我又想到一個辦法,可以給你熬小米粥。總之你先吃點,能緩解就緩解。」

  被子掖手臂後,姿勢像在擁抱。

  時書很白,耳朵下的筋微浮起,更顯得鎖骨蜿蜒,少年氣清雋,滿是健康的活力和年輕氣息。

  至性之人。

  傍晚的黑暗,聞到相同的氣息,記憶就會復甦,這被稱為普魯斯特效應。謝無熾目光晦暗,情緒一瞬間的鬆懈,那個藏著罪惡和陰暗的閘門被打開,搖搖欲墜,裂開一道縫隙。

  時書準備走,謝無熾的手從被子伸出。

  「時小書。」

  時書:「怎麼了?」

  謝無熾漆黑如潭的眼,一瞬不轉,臉上是平靜的微笑:「我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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