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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8 04:03:59 作者: 若星若辰
  這不知道是不是謝無熾第一次示弱。

  謝無熾這等強悍冷酷之人,天塌下來都能頂著,遏止五欲,自控忍痛,自築的堡壘堅固不可破,有時甚至無情無欲,接近於涼薄。

  涼薄之人,對自己都殘忍。

  可居然會跟他說疼。

  時書著急,從頭髮到腳看謝無熾兩三次:「我知道你疼了,那要怎麼辦?我現在也很緊張,你能不能別疼了?」

  謝無熾端坐床上,和時書與古人並無太大差異,都成了長發。姿態有碎玉裂壁之感。目光和時書交匯,唇齒一碰。

  時書湊近:「你想要什麼嗎?」

  「安慰我。」

  謝無熾的聲音輕緩低沉。

  「啊?只是想要安慰嗎?」時書費解地抓了下頭髮,圍著謝無熾,「難道你想要痛痛飛痛痛飛這種?不是吧,你撒嬌呢?」

  謝無熾:「或許吧。」

  有時候他說話,總是這般捉摸不透,似乎自己也不明白心意。

  既然他提出了,時書坐到床沿:「好了好了不痛了,我念經幫你超渡,一會兒就不痛了,妖魔鬼怪快離開。」

  「急急如律令!——靠,我說你會不會是被死鬼纏上了啊?」時書想一出是一出,「沒事沒事,兄弟你這模樣,鬼都怕。答應我,下次不要喝這麼多酒了好嗎?看到你難受我也……」

  「你也難受?」

  時書:「我不難受。」

  「嗤。」

  時書似是明白了,伸手一把抓住他被下的手臂,演技爆發:「我不是難受,謝無熾,我是五內俱焚,痛入骨髓,形神俱滅!答應我,下次不要再讓自己痛了,好嗎!」

  謝無熾閉了閉眼,再睜開,和時書閉上了眼:「真的?」

  時書笑兩聲:「當然了。」

  說完,把謝無熾的手重新放回被子,拍拍好。

  「我給你熬點小米粥去。」

  謝無熾目光停在時書的背影。少年鮮活生動,背影剛跨出門,小腿一抖,像被鬼纏住了:「一個人去灶屋好恐怖,有鬼!」

  少年咬咬牙,往前沖:「不行,這小米粥非熬不可。」

  謝無熾胃痛,所以時書克服恐懼。雖然時書本人並沒意識到。

  謝無熾收回視線,垂下眼睫。

  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碰到被角的溫度。

  灶屋漆黑昏暗,點油燈,燒火,時書一心一意熬粥,眼睛都不敢往門外瞅。這灶屋,可是離吊死人那棵樹最近的,上面還掛著半條黑膩繩子!

  小米粥熱氣騰騰,煮好後,時書捧著碗跑回屋子裡:「謝無熾,好了好了,有點燙。」

  沒人應他,等把粥放到小桌上,才發現謝無熾枕著靠背,雙目闔攏,蒼白瘦削的雙手放在被上,姿態橫臥如松,像是睡著了。

  「……困了?」

  這卷王每天睡得比他晚,醒得比他早,時書很少看見謝無熾沉睡的姿態,將小米粥放下時,不免多看兩眼。

  不穿僧衣,而是當下士人中最盛行的儒衫,寬袍大袖,領口微敞開了,暗光在他鎖骨的凹陷處拓下陰影,雙目雖然閉著,仍像在蟄伏和窺伺。


  「這睡相,真是大帥哥入睡啊……」

  時書長得就更偏清秀俊美一點,白皙,乾淨,朝氣青蔥的少年感,像青春文學裡的主角。

  但時書一直羨慕男人味的長相,因此謝無熾在他的審美點上。

  「睡吧,小米粥放涼還要一會兒。有點事出門一趟。」

  雖然謝無熾嘴上能忍,但胃痛惱火,到底肉身苦厄,買些藥回來煎著吧。時書念叨:「以後還說不定要吃多少苦,現在就儘量少吃一點了。」

  穿過漆黑陰森的桃花林被樹枝拂過時,時書哇啊一聲,後頸皮發涼,像被一雙冰冷的手摸到後背,加快腳步狂奔。

  「買藥買藥買藥,再買個藥罐子吧,我那貧血的中藥還在吃。好了,這下和謝無熾兩個人吃藥了。」

  世子府在繁華大街,出了門便有街,街角相連便有店鋪。已是傍晚,街上人丁稀落,藥鋪不遠處,拐過兩條街的一棵大槐樹底下。

  保和丸,溫水送服,專治胃病。

  裝在一隻細頸的白瓷瓶里。時書攥著小瓶子出門來,沿舊路往王府里去。

  夜色籠罩,時書突然注意到什麼,停下了腳步。

  前面有兩個束身黑衣的人,和百姓衣著不同,時書本不在意,等他無意回頭一看,發現也有兩個。

  「……」

  且顯然,包圍的目標是他,時書。

  見時書發覺,黑衣人索性亮出一塊桐木牌子:「謝時書,前幾日與兄弟謝無熾掛單相南寺,現懷疑你和北來奴街殺人的元姓嫌犯有關,跟咱家走一趟吧。」

  「……」時書腦子裡嗡了一聲。

  北來奴時常被平民雇去抬轎子,當奴才,抬棺材,所以平民和北來奴相交並無問題。時書送小樹,先不論。

  咱家???

  這幾個是太監?

  太監還管查案了?

  目前時書記得,唯一能和太監扯上關係的只有財物寄存相南寺的權宦豐鹿!謝無熾說過此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得知世子夜圍相南寺幕後謀士,必會報復。

  前腳出,後腳被跟蹤,也不知道這個死太監派人蹲守了多久!

  「他們殺人我一概不知,為什麼找我 ?」時書左右一瞄瞅中個空檔,刺斜狂奔,「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跑什麼!」

  啊啊啊就是覺得有問題,在謝無熾來之前我不會說一句話!

  狂奔時胸腔內心臟狂跳,體溫飆升,血液沸騰。

  天色昏暗,跑入一條縱深狹長的窄街,牆旁放幾個籮筐,沿街潺潺河水,兩邊民居,正前方一道高牆。

  「站住!你給我站住!」四個太監圍堵。

  白瓷瓶摩擦掌心早已發燙……給謝無恥的藥,時書揣它到兜里,雙手並用摳著牆壁往上爬。牆面冰冷滑膩,青苔刺手,在腳踝將被抓住時,時書爬到了牆壁上。

  好高……腳趾摳緊,時書白皙的臉在夜色中,因腎上激素上升,瞳孔散大,胸口起伏,像只炸毛的貓。

  「把他抓住!乾爹點名要的人,不要他的命,到時候乾爹責罰下來,誰擔待!」


  「快追啊!」

  聲音逼近。

  時書在夜風中縱身跳下,腳觸及地面時傳來一陣電擊似的痛麻感,後背蹭上牆皮,「刺啦」一聲帶起撕裂布帛的聲響,那牆上有釘子,衣服被撕成碎片——

  不僅如此,肌膚一陣銳痛,時書邊跑邊用手一摸,湊到眼前看——血!

  「好痛……好痛痛痛痛……」時書眼前一陣模糊。

  連滾帶爬地跑,東都城巷連巷、樓接樓,不知道又跑到哪,偌大的巷院雜物堆積,角落有個巨大的石頭水缸,眼見前面沒路,時書想也沒敢想,鑽進去把蓆子鋪到頭頂。

  憋悶,窒息,呼吸溢出。後背黏濕不堪,汗水混著鮮血。

  汗沿白淨額頭淌下,時書捂住嘴把呼吸聲放輕,聽到一群人匆匆從身旁跑過。

  「哪兒去了?」「前面嗎?」「看看去。」

  「……安全了。」

  但時書剛動身,腳步聲再次靠攏。

  「路堵死了,這崽子肯定沒跑遠,就在這附近。先搜。」

  「搜到他直接打暈,現在天也黑了,先帶回籠屋抽幾鞭子泄泄氣再說!」

  巷道內雜物一大堆,聽到粗暴地翻開籮筐,打倒木板,踹倒架子的動靜,片刻,聲音越來越逼近時書在的水缸。

  一步一步,時書心提到嗓子眼,感官無限放大。

  突然。

  「砰!」碎石擊落架子的動靜,幾人連忙去看,時書抓住空襲,掀開蓆子跳出來,朝來路跑了回去!

  「他媽的,在那兒!」

  「快追!」

  「你往另一條路,去把巷子口堵上!瓮中捉鱉!」

  時書眼前再次出現來時的高牆,這次攀爬更熟練,但牆壁的釘子扎破了膝蓋和手臂,血森森的。情緒高度緊張,時書感覺不到疼痛,跳下,驟然的失重感讓他往前栽了個跟頭,幾欲作嘔。

  快跑快跑快跑!

  前後夾擊,時書來不及多想,跳進了一旁的河水中。

  河水冰冷,瞬間沒到頭頂,寒冷刺激得他呼吸一窒。隨後屏住氣息潛入水底,扶著內壁,悄無聲息往遠處遊動。

  天色黑暗,水面波光蕩漾,四個太監碰頭後左右張望,議論:「人呢!哪兒去了!」

  「廢物!他又沒長翅膀,難道還能飛出去?找!」

  「跑得還挺快!」

  ……池子的距離很短,傷口浸水後的刺痛也更清晰,時書只能聽見咚咚咚的心跳鼓點,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密集。

  頸部像被一雙手緊緊掐著,時書頭內眩暈,意識泛起模糊的震動。

  ……要見太奶了。

  聲音還在頭頂盤旋……實在忍不住,就把腦袋冒出去呼吸,死就死……

  時書手指開始脫力時,扶不穩壁,做好了冒出水面呼吸,被發現的準備——

  「呼……」

  臉頰忽然被一隻瘦削冰涼的手裹住。時書以為是水鬼心臟緊縮驟然睜眼,眼前覆蓋下一片陰影。

  嘴沒有任何徵兆被含住。


  很冷,像鋒利的匕首和劍刃,氣息被吹到口腔里,時書瞳仁睜開,肺壓釋放後胸腔擴張開,不受控制地大口呼吸!——

  「唔……」

  本能吸氣,幾乎要把對方口腔里的氣吸乾!太急躁,時書竟然攥緊了他的衣服,牙口緊咬,去搜尋氧氣的來源處,像餓壞了的小獸獵食,橫衝直撞地往唇齒中攫取。

  太窒息。

  好想呼吸……

  誰給我……

  兩個人的體溫都在迅速流失,稀薄的氧氣在本來就不多的齒關激烈碰撞。類似掠奪征服和吞噬,沒有感情和溫度,是生命交換,骨血交融。

  「……」

  小畜生。

  時書下頜被手指抬起,耳垂被一隻手捧在手心,頸部讓那雙生著薄繭的虎口卡著,搓磨著,反覆握緊……

  冷水中的人,撫摸到時書後背和腰邊的血痕。似對時書的求生欲意外,分開口,以極輕的幅度仰頭,貼著水面呼吸後,悄無聲息回到水中。

  ……是誰?

  求生本能實現,時書意識終於恢復,在意沉在水裡的人。他的下巴被抬起,氧氣只維持了片刻的輕緩,窒息感再次降臨。

  扣緊他下頜的手指像鐵一樣生冷,禁錮著他,動作一下回想起了某個人,同樣充滿壓迫的掌握感。

  謝無熾?

  時書睜開眼,嘴裡冒出一串泡泡,眉心擰在了一起。沒看清來人的臉龐,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唇涼,氧氣來了。

  但這次,他清醒地感覺到了貼合的撕咬。

  還有,熱氣在口中化開,傳遞,生澀冰冷的舌尖撞在一起,舌頭攪合的舔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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