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湯灑了許多。
時書給他擦完嘴角,就趴在床邊睡覺。
記憶混亂,時書想起了在宿舍發燒的一次,沒人理他,時書體內冷熱交替,五內如焚,心肝肺腹有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刮著,渾身止不住地冒著冷汗。
他實在受不了,室友回來送他去醫院,吊水,幾天才恢復正常。那幾天什麼都不想吃,口乾舌燥,腦子沉悶,好了後上秤瘦了好多斤。
眼前的謝無熾,正在過這一關。
「謝無熾啊,你壯得跟頭牛似的,肯定沒事的。」
時書側過臉,昏暗燈光照在少年清雋白皙的臉上,勾勒著分明的下頜,時書就這麼睡著了。
第二早時書是被門外的喊聲驚醒的,他撐著爆炸般的腦袋走到院子裡,是世子府的幕僚,喊人的正是曾興修。
「謝兄身子好些了嗎?」
時書:「還在昏迷,有什麼事情嗎?」
「搜查的事情有進展了,雖然早得知有兩套帳,但自從染坊司屠盡,一把火燒乾淨了之後,一直沒有結果,人證物證俱失。」
曾興修手邊牽著一個小孩,約莫五六歲,面容呆滯,一聲不吭:「好在。這些天舒康城的瘴癘緩和,有一戶人家感念恩情,終於說出那天夜裡逃了個小孩兒的事,現在找到了這個小孩。」
「原來是謝無熾的公事。」時書說,「你們要見他?他現在躺著,沒有自理能力。」
曾興修滿頭大汗:「見啊,好不容易有消息,這小孩卻是個啞巴,怎麼哄怎麼打,都不肯說話。要問問謝兄怎麼處置。」
時書聽到怎麼打三個字,低頭認真看這小孩。
臉上布滿指甲掐擰的傷口,但又穿得整整齊齊,想必是軟硬兼施並不湊效。既然是公事,時書也並不好阻攔,曾興修和幕僚,早已一併進了房屋。
「謝參議!謝兄——」
謝無熾讓一隻枕頭墊著,染血的手垂在炕上沉睡。不知怎麼,時書在他耳朵邊說一百句話,他也沒反應,但聽到「謝參議」三個字,眼皮猛地滾動了一下。
好像利劍,嗅到血腥味兒鳴嘯。
時書心說「好啊好啊,能醒啊」,站在一旁,曾興修喊:「謝參議。」
謝無熾眼皮下的眼球血紅渾濁,像一頭困獸睜開眼,先還有幾分混沌,逐漸恢復清明。
「什麼事?」
曾興修把情況複述一遍:「豐鹿恐怕知道我們在暗中調查了,昨夜一支鳴鳳司的宦官冒雨進了城。立刻來了染坊司,似乎很怕我們調查出什麼。」
謝無熾:「先把這孩子藏好。他眼中呆滯,目睹染坊司的屠殺恐怕被嚇掉了魂魄。不要再嚇他。」
「好是好,目前還沒人知道這孩子,藏在哪裡合適?」
謝無熾盯著那小孩兒,小孩看他一眼,眼珠子像死人一樣移開了。謝無熾嘶啞著聲音:「找林養春,先治治真啞還是假啞。林養春是個烈性子,能護好病人。
」
「正是,謝兄你且慢慢養病。得到指令的曾興修離開。
好啊好。
見人走了,時書圍著床鋪打轉,忍不住嘖嘖道:「謝無熾,你居然能醒?我以為你睡著就什麼也不管了。別人一喊你就答應,為什麼我喊你這麼多次,壓根兒不理我?」
時書碎碎念:「害我擔心那麼久,昨晚熬到深夜才睡,你是不是不想理我?」
說完,一隻手攬著他後背,試圖讓謝無熾躺下,沒想到手猛地被他握住。指腹蹭過傷口帶起一陣癢意。
謝無熾低頭看手指頭的咬傷,再抬頭,那雙赤紅昏黃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視,似乎能看透人心。
「……」
時書:「我跟你開玩笑的。」
謝無熾:「謝謝你,照顧我。」
謝無熾嗓音喑啞,像被一層厚重的膜罩著。說完他便倒回床鋪里,就像沒有醒來過一樣,雙眼緊閉,一瞬間陷入了沉睡的狀態。
「……又睡了?」
果然,謝無熾真的很不舒服吧?
剛才可能只是強撐起身,短暫工作了一瞬。下次曾興修這群人再來,就攔住不讓進了。時書收起帕子方巾,一邊想一邊扔到盆里用開水煮。
下午,林養春來給謝無熾診斷,他的背後,一個小孩牽著他的衣角,磕磕碰碰地走。
時書:「這麼快,又見面了。」
「你見過他?」林養春嫌棄說,「叫他茯苓吧,早上把茯苓當糖塊吃,喊都喊不住。謝無熾今晨如何?」
時書:「有人公事找他,醒過一次。」
林養春冷笑:「好啊,垂死病中驚坐起。下次閻王爺來叫,也跟著走了算數。」
「……」
要把謝無熾攙到熱水桶中,時書坐到床頭,伸手抱他的肩:「哥,又該藥浴了。你醒不過來就不醒了,重心往我這方向挪。」
沒有意識,也不再強大。時書將他從床上攙下來,滿頭的烏髮垂到背後,寬大身形布衫汗濕透了,鼻息滾熱,身體緊靠著時書,臉色是死人一樣的青白色。
在屏風後,將謝無熾衣衫都褪去,唯獨還剩一條褻褲,時書猶豫:「進再脫,大男人光著下半身多不好,萬一被林太醫看見,你也社死了。」
沉入水中,時書手也伸到水裡,摸索著謝無熾腰際的一圈布片。
「嘖,腿這麼長?」
時書把濕噠噠的褲子扔到盆里,扭頭,才發現那小孩兒正看著自己,眸子漆黑,鼻間兩點驅瘴的雄黃,似乎智力不高。
時書:「你在看什麼?」
「……」
時書自來熟地說:「這位大哥哥生病了,我照顧他,幫他淋藥浴。你站在這裡看,很好奇嗎?」
小孩不說話。
時書說:「你要注意點,別像哥哥一樣生病了。桌上有蘋果拿著吃,玩兒去吧!」
林太醫看了藥畢,這小孩兒也很快離開。
熱水縈紆,熱氣在屏風後瀰漫。
等謝無熾皮膚起了一層薄紅色,時書拍他肩膀:「好了哥,到床上躺著去。」
時書從沒穿衣吃飯地照顧過人。一個人完全喪失自理能力,把一切都交給你。距離感森嚴的謝無熾,但這時,可以趁著他神智不清,肆意觸碰他。
謝無熾強悍不起來,傲慢不起來,那雙看人像看狗的眼睛緊閉著。心智都被關閉,像玩偶店等比例的男模,可以隨意捏他的臉,下頜,掐他脖子,摸他堅硬的腹肌,入侵他人格和自尊上的隱私空間。
怎麼擺弄都可以。
時書看了他一眼,莫名視線發燙地移開。
為什麼謝無熾總給他一些色情聯想?肌肉,骨骼,男性肢體。他練體育看得太多,從來沒在意過,但謝無熾就莫名刺他的眼。以前看過一篇病嬌文,支配別人的身體會有快感,身體部位也存在象徵意義,某些瘋子,甚至會愛上一尊英俊的雕塑。
「平時摸你會反抗,現在反抗不了吧?幸好,我並不是很想摸。」
時書碎碎念,把謝無熾從水裡撈出來。他有意識,重心會靠著時書,不那麼吃力。見他下半身出水,時書飛快用帕子一把裹住。
湯藥呈褐色,餘下污漬。時書端來乾淨的水和帕子,擦拭他的脖頸和身軀。帕子濕熱,熱氣透過掌心,一寸一寸從謝無熾的喉結,滑到肌肉飽滿的胸膛,再往下移強悍到腰部。
也許是染病,謝無熾身上有了兵戈的血腥氣。
「我現在跟帶孩子似的,不過你不用感謝我,你能醒過來就好了。」
帕子覆在手上,時書就盯著這個「男模」:「下半身也要擦,否則會長濕疹。」
「謝無熾,你其實有意識吧?也挺放心我的。呵呵,什麼都讓我來。」
「都沒想過萬一我是男同你就危險了嗎?!」
時書手往腰際的布帛下擦,頭皮發麻,髁骨上前棘微突著,溫暖的腹部塊壘分明,隨著呼吸輕微的起伏。這是謝無熾的溫度。
「不不不不不不——受不了,一定要擦?說實話,我還沒做好擦一個男人下半身的心理準備啊……」時書頭皮快炸了,俊秀的臉微扭曲。
這不僅是對謝無熾個人空間的侵占,也是對自己的精神衝擊!
時書把帕子疊了兩層疊厚,褪下帕子,一狠心覆蓋到謝無熾的腿間。
「啊啊啊啊啊啊——」
茂密旺盛的叢林,時書的右手一下子發軟,好像被抽了骨頭。他儘量若無其事,也不去看,顫抖著加大力道。
後背發麻,眼瞳散大,時書要過敏了。
不是,謝無熾你身上毛不多,為什麼這裡毛這麼密?
越不在意,觸感越清晰,大概有他手掌那麼寬的肉,很快地蹭過去,但還是感覺到了。
時書整條右臂報廢:「要死了,不乾淨了,剁了吧。」
碰都碰了,來都來了,時書索性再伸向他的腿間,今天必須把謝無熾擦乾淨。
「唔……」
沒想到,時書忽然聽見一陣輕喘。抬起頭,謝無熾不知何時睜開了血紅的眼睛,漆黑眉梢壓著眼,眼神晦暗,渾濁視線落到他身上。
時書倏地抽回手,嚇得魂飛魄散:「啊啊啊啊啊謝無熾你醒了?我——」
「我我我沒有怎麼樣!你身上有艾草汁我幫你擦乾淨,林太醫說腿間也要擦否則會長濕疹,我用幫你擦了一下腿,沒有其他意思!」
少年俊秀的臉嚇白了:「謝無熾,我力氣很大嗎?居然把你擦醒了?我沒在性騷擾你啊,真的沒想摸你腿間的,對不起對不起,我也沒摸清楚,也沒看你,你別介意啊啊啊——」
謝無熾閉上眼,喉結滾了一下。
他額頭上滲出冷汗,似乎很痛苦,側過了臉。
脖筋被扭曲,喉結滾動,青筋也在一起一伏中,鎖骨染著薄薄的一層晶瑩的汗,肌肉因痙.攣而用力地起伏著。
「………………」
知道的他很痛苦,不知道的以為他在幹什麼。
時書咽了下口水,拿衣服給他穿:「泡過藥浴了,擦乾淨了,你把衣服穿上。」
謝無熾嘴唇發白,不說話,形容枯槁似的,一雙黑褐色的眸子井水般深,暗如死灰。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個人生病時,氣色確實會發生顯著的變化。
時書:「哥,你很疼嗎?」
謝無熾閉上眼,輕輕地喘氣。
時書有一瞬間挺想摸他的,但很快消散,端起湯藥:「正好涼了,你醒著就喝了?喝了再睡覺吧?你別介意,我剛真不是故意摸你。」
「我不介意,還可以摸。」
疼痛又襲來了,謝無熾的目光像受傷的狼,蹙眉,比平日還戾氣。
「……」
時書被他盯得頭皮發麻,謝無熾現在的目光,不是受傷後羸弱的視線。而是鷹視狼顧,求生欲,逮到一根骨頭就要咬碎,吸出骨髓補充營養的戾氣。
謝無熾生命力強,他絕不肯臣服。
時書一勺藥遞到唇邊:「哥,張嘴。」
但不知道為什麼,謝無熾偶爾也有轉瞬即逝的情緒,時書抓不住,只覺得,從來不會憂鬱的他也會憂鬱一秒鐘。
尤其是生病以後,眼睛裡偶爾會閃過抽離,但只有非常非常快的一秒鐘。
謝無熾抿唇,面如死水盯著這碗藥,寫滿了不感興趣。
時書:「我知道你現在很痛,不想喝藥。但不喝藥是不行的,喝唄。」
這時候時書就意識到自己鋼鐵直,嘴笨,來來回回就那兩句:「喝啊,喝唄,喝啊。」
謝無熾卻像個需要溫柔和甜言蜜語浸淫的公主:「說兩句好話。」
時書:「呃。」
「喝唄,帥哥,大帥哥,賞臉喝一口。」
謝無熾:「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時書:「沒有。」
「如果你喜歡了,你會叫什麼?」
「老婆?」
「換個。」
時書:「媳婦兒?」
「叫寶寶。」
時書腦子裡霎時想到什麼,差點把碗砸了:「啊,你非要聽這個稱呼嗎?」
謝無熾唇色發白:「我想聽。」
「……你是不是有點兒缺愛了?生病不舒服嗎?」時書笑了,笑容開朗陽光,「好,寶寶,寶寶寶寶,寶寶,來喝一個。」
為何沒心理負擔,因為他室友偶爾也管他叫寶寶,雖然時書一直覺得不理解,但直男有時候就是gaygay的。
時書叫一聲,謝無熾就喝一口,莫名其妙的一個場面。
時書:「寶寶,馬上喝完了。」
謝無熾飲下了勺子裡的藥。
時書就覺得有點兒曖昧了。不是,有點曖昧啊。
時書這才反應過來,謝無熾的視線一直黏在自己臉上,那股子悍然的戾氣也消失了,注視著他,抿緊唇,取而代之是一種流水般的平靜。
怪怪的,給時書一下弄彆扭了,站起身:「我把碗拿走。」
「我睡了,有點疼。」謝無熾也道。
等時書回來時,謝無熾拉上了被子,領口衣衫鬆鬆地被揉出褶皺,端正眉眼蒙著一塊白布,一派清骨損傷的病弱模樣。
謝無熾太愛說謊了,假笑,假話,有時候覺得他似乎很平靜風輕雲淡,可有時候,又覺得他有些陰鬱。
時書想不明白,便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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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暴雨忽至,狂亂雨幕中,院子裡站了幾個太監。
這幾個太監以探望的名義要見謝無熾,被時書攔住,說他感染了瘴癘,正在養病中,不便見客。
「不便見客?唔,何時染上的?咱家怎麼聽說前幾日還在城裡盤問,要查這舒康府的民叛,還要查染坊司被屠殺死絕的案子呢?」這人冷笑,「世子府好長的手,怎麼伸到淮南路來了?」
時書:「我不知道你說的事,他一直在醫藥局幫忙驅除瘴癘,我們和大夫一道來。」
「好會嘴硬,話既然說開了就記得分寸。這案子要查也該鳳鳴司來查,和你們毫無干係。再要越俎代庖,就請你們走一趟了。」
幾個太監捏著鼻子,便不再多說,在風雨中撩動袍袖回去,死神一般地離開。
「……謝無熾和那群幕僚,被盯上了?」
時書仔細一想想,熬好了粥和饅頭,晾得微涼後進門到床頭:「素素淨淨一菜一粥,謝無熾,吃飯了。」
謝無熾口中咬了一片紗布,今天林太醫來,說照他的咬法,恐怕把牙齒咬碎,讓時書往他嘴裡塞東西。
謝無熾並不清醒,額頭冒著冷汗,但身體的溫度高得瘮人。
「你這病也不知道多久才好,度日如年,京城還來了太監……」
時書取出他口中的紗布,被口水潤濕了,放到一旁。饅頭撕成一小縷一小縷,時書放到他唇邊,被唾開。粥放到唇畔,也立刻流淌開,讓布帛墊著才不致於弄髒床鋪。
時書:「吃點兒東西……額頭更燙了,發燒不會加重了吧?」
謝無熾就像一堵銅牆鐵壁,時書撬不開他的牙關。在床鋪底下太難著力,時書索性爬到了床上,雙腿分開跨在他身上,壓住被角,將撕碎的饅頭塞到他口中。
拍他的臉:「喂,謝無熾。」
謝無熾過於頑固,怎麼都吃不進去。
他似乎做了噩夢,瀰漫著壓抑張狂的氣息。時書掰開他的唇,舌苔上放著半顆藥丹,牙關戰慄。
這種發狂的模樣,在醫藥局待著時書見過許多,高燒引起顱內神經紊亂,可能出現精神問題。先前就有人傷人,掐人的脖子,發狂打人。
「造什麼孽啊謝無熾……你能熬過去,你這麼強悍,你很厲害,一定能熬過去。」
時書用乾淨的布帛浸水放到他口中,謝無熾似乎渴得厲害,猛地睜開了眼。
時書本來跨在被子上,忽然,身體猛地顛倒,時書手掌一陣銳痛,撐著剛要彈起身,他滾到了床榻的另一頭,立刻一隻手撐在了他的頸項旁,謝無熾的影子猛地垂落下來。
窗外狂風驟雨,雷電交加。
視線轉換,一切都迷亂了,時書躺在窗邊,只覺得十分意外,他被謝無熾堵住了嘴。
「幹什麼?!」
謝無熾不像存在意識,親他的脖頸。
那粗糙的舌頭舔過去時,渾身都發麻了,泛起濕滑又潮熱的薄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