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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芒種(一)

2024-09-26 18:36:27 作者: 非10
  王介安慰貞儀:「我出門時,見二伯母一切都好,又有二伯從旁悉心照料,定能一切順利,二妹妹只管安心。」

  貞儀點頭。

  父親私下看了那麼多冊有關女子生育的醫書,這次定不會再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吧?

  貞儀試圖安慰自己,但總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接下來,她每日都在盼著金陵家中來信,卻又怕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

  此事猶如一把劍懸在貞儀頭頂,她在課上偶爾走神,去馬場的次數也更少了,每每放課都要帶著橘子儘快回到家中,問一句金陵可有信至。

  直到這日,貞儀終於等來了祖母肯定的點頭。

  「信上說,五月里端陽後便生了。」站在廊下的董老太太語氣溫和平靜:「放心,你阿娘她沒事。」

  貞儀心間猛然一松,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只是很快反應過來,不由算了算:「按說該是六月才是……阿娘怎提前了一月?」

  醫書上把這叫作早產,並道這對母親和孩子的身體都會有影響的。

  所以,阿娘此次生產還是兇險的吧?

  貞儀心間微揪,既感到慶幸,又心疼母親,站在祖母面前垂下頭,眼角冒出一點淚花。

  卓媽媽沒留意到小姑娘的細膩情緒,只訝然失笑:「小姐一個小小姑娘家,怎還懂得算婦人產期了?說出去要叫人取笑的呀。」

  說著,一邊笑著幫貞儀取下仍還背在身上的書篋。

  董老太太抬手幫孫女將一縷碎發別到耳後,笑著道:「她這是心疼體貼她阿娘呢,你再敢胡亂取笑,當心她灑金豆子給你瞧。」

  卓媽媽:「哎呀,那老奴卻要多謝小姐賞金子了!」

  貞儀赧然之下,不由得也笑了,將眼淚生生憋了回去,這才抬臉問:「大母,阿娘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董老太太:「和我們德卿一樣是顆寶珠。」

  貞儀便知自己有妹妹了。

  歷來大姐姐、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有妹妹,而今她也終於有妹妹了!

  貞儀很高興,一直蹲在貞儀身邊聽著的橘子卻有些喪氣。

  貓不會喜歡男孩勝過女孩,只是橘子腦海中不禁又冒出了楊瑾娘那虛弱無力卻慚愧堅定的保證,此次她必然又說了那句讓貓討厭的話:【待養好身子,再生一個。】

  貞儀尚未能明晰這一點,她滿眼期待地問祖母妹妹取名了沒有。

  董老太太點頭:「取了,你父親取的,叫靜儀。」

  「靜儀,靜儀……」貞儀念了兩遍,便歡喜地往屋子裡跑去:「大母,我去寫信!」

  她要寫信問候阿娘,也要「問候」一下小而新的靜儀。

  貞儀鋪紙寫信時,橘子輕盈地跳上書桌,和往常一樣充當鎮紙。

  橘子不識字,卻也認真歪頭盯著貞儀寫信,待貞儀將要停筆時,橘子伸出了一隻前爪,喵了一聲。

  橘子也想要問候一下新來到這世間的靜儀。

  貞儀便拿毛筆在橘子的肉墊上塗上淺淺墨汁,而後握著那隻毛茸茸的爪子,輕輕壓在了落款處,印下一個模糊的貓爪印。

  「好了!」

  貞儀笑著拎起信紙讓橘子過目。

  橘子還算滿意。

  貞儀取過棉巾,蘸了水,替橘子仔細將爪子擦拭乾淨,又道一聲:「好了!」

  阿娘妹妹平安,貞儀的心情重新明亮起來了。

  這時,小院中傳來說話聲,是陳凝田帶著陳家的婢女尋了過來。

  「你走得這樣快幹什麼,怎都不等我的?」陳凝田走進屋中:「昨日不是說好今日要和你一同回來?」

  貞儀迎上去,拉住好友一隻手臂,笑著說:「都怪我,竟忘了!」

  陳凝田:「你近日總是心不在焉……」

  「之後再不會了!」貞儀的聲音都是明亮欣喜的,她給陳凝田看她剛寫好的信,分享了家中添了個妹妹的好消息。

  陳凝田訝然,恭賀之餘,這才隱約知曉貞儀這段時日究竟是怎麼了,原是在等這個消息嗎?

  兩個女孩子在屋裡說話,橘子蹲在椅中舔舐濕掉的那隻爪子。


  陳凝田忽然想到什麼:「對了,我方才來的時候,我阿兄——」

  她說到一半,忽聽院中響起卓媽媽的聲音:「公子回來了……」

  陳凝田立時扭頭往窗外瞧,果見是王介帶著書童剛從外頭回來。

  陳凝田跟著貞儀往外走,一邊匆匆整理衣裙髮辮。

  王介近來偶爾會替祖母去給那些軍戶家的孩子們上課。

  起初那些軍戶們不太樂意,覺得王介太年少太胡鬧,之後得知這少年人竟已有秀才功名,才瞬間改了態度,一口一個「大秀才」、「小先生」地喊著,讓王介甚是惶恐赧然。

  如此十多堂課講下來,王介從容了不少,也算是一種磨練了。

  貞儀將家中的好消息與二哥哥分享,王介聽了也微鬆一口氣。

  而後,陳凝田從袖中取出一張帖子,雙手遞到了他身前。

  王介低頭看去:「這是……」

  「是小將軍托我兄長轉交給王二哥哥的。」陳凝田看著王介:「小將軍要過十六歲生辰,發了好些帖子,邀了好些人去將軍府上!」

  王介接過來展開看,只見是額爾圖親筆,其上乃是漢字,字跡略顯毛躁飛舞,不過對於一個生活在邊境的蒙古孩子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陳凝田從旁說著:「寶音昨日裡也說過此事了,德卿,到時咱們和二哥哥一同過去吧!」

  王介只與額爾圖打過幾次照面,彼此並不熟悉,但王介守禮,額爾圖正式下帖相邀,他便沒有推辭的道理。

  當晚,王介讓書童取出了一塊未曾動用過的徽墨,放進錦盒中,作為三日後的贈禮。

  先前額爾圖並未這樣大辦過生辰宴,貞儀無經驗,遂問大父大母,自己是否也需要備一份禮。

  董老太太搖了頭:「帖子是下給你二哥哥和陳家小子的,他們哥兒之間的事……你和宛玉一群小姑娘們只當跟著湊著玩便罷了,單獨贈禮卻也不必。」

  這裡雖不比金陵那樣風氣嚴苛,但貞儀也有十三了,有些容易落人口舌的麻煩能避則避。

  貞儀不知大母的思慮,但她自懂事後便很欽佩信服大母的處事之道,聞言自是乖順應下。

  三日後,卜老夫人的私塾放課後,貞儀和陳凝田跟著寶音騎馬去了將軍府,王介則是晨早就隨大父一同過去了。

  今日的將軍府格外熱鬧,少年人們扎著堆,有說吉林漢話的,有說蒙古語的,更多是說滿語的,大多開朗豪放,一向內斂的王介身處其中難免幾分侷促。

  「阿兄,父親近來不是總說讓你有機會多與王家二哥哥請教文章嗎,快去呀。」陳凝田遠遠見著王介,伸手推了兄長一把。

  陳家兄長走上前去,有了人說話,王介看起來放鬆許多。

  陳凝田這才去尋被寶音拉走的貞儀。

  七月的吉林已經退去了大半暑熱,正是適宜玩鬧騎射之時,少年人們在馬場上馳騁追逐,揮鞭呼喝笑鬧著。

  貞儀這段時日沒怎麼來練習騎射,此時正被多蘭夫人抽查考核。顛簸的馬背上,貞儀挽弓接連發了三箭,全都接近靶心。寶音驚呼叫好,多蘭夫人也笑著點頭稱讚。

  策馬經過此處,收束韁繩勒馬的額爾圖也難得點了點他那倨傲的下巴:「很不錯!」

  說著,斜睨向寶音:「比你當初學得快多了!」

  寶音瞪他:「今日你過生辰,我高抬貴手不打你!你且等明日!」

  「你打得過我麼!」額爾圖輕蔑得意地哼笑一聲,喝了聲「駕」,縱馬而去。

  他今日穿著赤紅緞面黑邊、繡著大片金色蒙古圖騰的簇新騎裝,少年身姿腰背挺拔,在這寬闊的馬場上是最威風張揚的那一個。

  四處燃起銅盆篝火,火焰搖曳著,似與天邊晚霞相接相熔。

  歡快豪放的鼓樂聲蕩漾,食案上擺著羊奶烤肉與瓜果,少年們在草地上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有人赤足,也有少年褪下上半身衣袍塞在腰間,玩起了角牴戲。

  王介從未見過這樣縱情玩鬧的場面,很覺訝然驚愕。

  橘子臥在貞儀腳邊的草地上,任憑歡呼鼓聲震耳也不影響它呼呼大睡。

  寶音拉著貞儀跳舞,圍著篝火跑鬧,待興頭上,又哄騙貞儀喝了一盞果酒,貞儀從未喝過酒,嗓中辛辣燒灼,嗆的眼淚都出來了,寶音一群女孩子們笑得直不起腰。


  貞儀顧不得追著寶音去打,接過一名端著托盤的侍女遞來的茶水,忙灌了半盞,才算好受了些。

  貞儀與那侍女道了聲謝,將茶盞放回到托盤上,再一回頭時,發現寶音已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反倒是額爾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在她身後。

  少年應也喝了酒,身上帶些酒氣,卻是問貞儀:「我怎不曾見到你送來的生辰禮?」

  貞儀被這直白至極的話給問住,難免心虛不自在:「我忘記了……」

  對方問到她面前了,她也總不好說二哥哥備了,她便不必另備。

  額爾圖皺起了眉,看起來不太高興。

  少年人之間相處也是要面子的,貞儀感到無比失禮,忙道:「等改日必然補給你!」

  額爾圖忽然抬手。

  他脾氣向來不好,貞儀下意識地要躲,待反應過來時,一側髮髻邊的珠花已不見了。

  那珠花落到了額爾圖手裡,他依舊幾分倨傲地道:「不必等改日了,就這樣吧。」

  說著,也不管貞儀的反應,將那珠花握在手中,轉身大步離開,待背過身時,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篝火閃爍間,貞儀摸了摸那半邊髮髻,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不禁疑惑莫名。

  回去的路上,倦了的貞儀聽著大父和二哥哥探討學問,不覺間在馬車中靠著橘子睡了去。

  這次喊醒貞儀的不是狗吠,而是老人咳嗽的聲音。

  秋日裡天燥,王者輔本就有過肺中積病。

  當晚,貞儀寫下父親以前用過的配方,交給桃兒拿上頭的東西來煮水,若缺什麼,便叫奇生買回來。

  次日晚間,王者輔從將軍府返家,便喝了上了潤肺的飲子,嘖嘖稱奇:「一個不留神,我們王家怎還出了兩位妙手回春的神醫?這可了不得囉!」

  這自然是誇大其詞逗孩子的話,卓媽媽也跟著湊趣,王介在旁聽著,卻是幾分羨慕地看向二妹妹。

  他從小就很羨慕二妹妹學什麼都快的聰明腦袋。

  而這個秋季,貞儀這顆腦袋學到的東西格外得多。

  只在將軍府中授半日課的王者輔,每日午時後便會返回家中,而不再像先前那樣在將軍府中逗留。

  回家後,老爺子便給貞儀和王介上課,不是散漫教學,而是有要求的嚴謹授課之法。

  貞儀一度覺得好似又回到了幼時在寄舫書屋裡讀書的日子,但祖父待她和二哥哥比那時嚴格多了。

  貞儀喜歡這種嚴格,從七月到冬月,貞儀的功課往前趕了一大截,尤其是籌算。

  這數月間,陳凝田也隔三岔五地過來旁聽,但她實在不是這塊料,也不想拖慢了王家兄妹的功課,於是大多時候便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剪紙,她能剪出許多花樣來,起初是福字,之後可以剪出兔子貓狗,皆栩栩如生。

  貞儀也不是一直只在上課,偶爾也與陳凝田在院中逗貓、盪鞦韆,蹴瓦跳房子,或再多喊幾個女孩子來扔沙包。

  院中的柿子樹成熟時,貞儀和陳凝田繞著柿子樹追逐,互相撓對方的癢肉,之後倒在藤椅里,笑得喘不過氣來。

  手中握著一卷書的王介隔窗看著這一幕,無奈搖了搖頭,眼中卻也有一絲笑意。

  紅彤彤的柿子被摘下後,卓媽媽便早早給柿子樹包了層舊衣。

  今冬第一場雪不算大,陳凝田趁著路還能走,拿紅紙給貞儀剪了好多福字,讓貞儀過年時貼上。

  吉林的年節熱鬧樸實,王介為此做了好幾首詩,而附近的軍戶們都紛紛捧了紅綠紙上門,向他這個「大秀才小先生」求春聯,橘子打著呵欠看著王介每日兩眼一睜就是寫,右手小臂都練得結實不少。

  貞儀生辰時,寶音又要贈禮,是一套十分貴重的首飾,貞儀又大一歲,對人情往來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她不認為自己有贈還如此貴重禮物的能力,而若只收不還,即便寶音不在意,可她卻無法將他人之慨,視作理所應當。

  於是貞儀無論如何也不肯收下,百般推辭後又百般解釋,才算將寶音哄得不再生氣。

  貞儀不知道的是,寶音當晚回去後便將東西丟還給了額爾圖。

  額爾圖不解:「她為何不收?你同她說是我送的了?」

  寶音搖頭,將貞儀的原話說明,額爾圖擰眉深思起來。

  同一刻,十四歲的貞儀正站在祖父身邊,仰望立春當晚的夜空星宿變化。

  這一年,貞儀開始有秩序有意識地認真記下立春之日的星宿排列,而後的每一日,只要夜晚有星可觀,她都會在院中坐上至少半個時辰,對比並記錄自己觀察到的星辰變動軌跡。

  春去夏至,一日午後,有微風拂過的小院中,坐在鞦韆上的貞儀放下手中李淳風所撰的晉書天文志,晃了晃鞦韆,忽然想到什麼,隨口問藤椅中的祖父:

  「大父,為何小滿之後不是大滿,而稱之為芒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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