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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芒種(二)

2024-09-26 18:36:30 作者: 非10
  貞儀問罷,好一會兒也沒聽到祖父回答,四下一片安靜。

  貞儀遂從鞦韆上起身,來到那張藤椅旁,伸手輕晃了晃祖父的胳膊:「大父?」

  王者輔迷迷瞪瞪地睜開睡眼。

  貞儀悄然鬆口氣,原來大父只是睡著了而已,她方才竟有一絲莫名的緊張害怕。

  「今日這風實在舒服……」王者輔伸直了雙腿,倚在藤搖椅里,聲音沙啞放鬆:「甚是好眠啊。」

  躺在一旁竹凳上跟著睡去了的橘子也伸了個大大懶腰,山竹般的爪子大大張開。

  王者輔接過奇生遞來的濕布巾,抹了把臉,才笑著問貞儀:「讀到哪裡了?可是有不懂的詞句?說來與大父聽聽。」

  貞儀搖了搖頭,她去年已在大父的講解下細細學完了天官書,如今再讀這冊天文志,一點點細啃著,倒也不覺如何晦澀難懂。

  「孫女是突然想到今歲芒種將至……」貞儀重複方才的問題:「小暑過後是為大暑,小雪過後是為大雪,小寒過後是為大寒……何以小滿過後卻非大滿,而偏偏是芒種呢?」

  芒種二字固然很準確地概括了這個時節的農作現象,但放眼二十四節氣中,它的命名卻的確不是那麼地合乎秩序。

  「此與提醒農作有關。」王者輔慢悠悠地說著:「暑、雪、寒,皆為氣候之體現,謂之大小,自然無有異議。小滿之說,意指麥稻將熟,倘若熟時只稱與之相應的大滿,便好似只在提醒農者收穫,而此時節不單有夏熟之物,亦有夏播之物——正所謂芒種芒種,收麥種豆,亦稼亦穡,樣樣都忙。又有諺語稱芒種不種,再種無用。」

  「不稱大滿,而稱芒種,便是為了便於提醒各地農者,不可因收穫便延誤了播種……」王者輔:「節氣時令之稱,乃是農作的重要參照,多年傳承之下,許多農者皆將節令視作天時之序。一個稱呼,如能更加方便被農者理解利用,助益於農事,倒比順應它原本的稱呼秩序來得緊要千萬倍啊。」

  貞儀恍然,原來芒種二字的「不合群」,是以實用為先的體現。

  再默讀這二字,貞儀便再不覺得它突兀了,它依舊特殊,特殊在此中有著先賢們的智慧考量。

  「除農事之慮外,這其中或也藏著一個道理在……」王者輔繼而說道:「先祖們所推崇之道,是為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謙受益,滿招損;又言,小滿而可大滿,則溢矣。大滿而可盈,則毀矣。」

  「概而言之,祖先們一直在警示後世,過於追求大滿並非好事……」王者輔話尾處似有若無地溢出一縷嘆息。

  那極淡的嘆息未留痕跡,王者輔含笑說:「若由你阿爹來解,或也可視作養心養體之道,提醒我等世人當保養身心,凡事切勿過滿過損過耗。」

  橘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個小小的節氣二字中,竟也藏著這樣多的道理……種花家果然家學淵源,種花兒女學無止境啊。

  但十四歲的貞儀卻好像不是那麼贊同這個道理。

  好一會兒,思來想去的貞儀才開口說:「可是大父,這豈非是在讓世人得過且過?知足常樂本無錯,卻也當就事而論,譬如做學問,若人人皆輕易知足,知難便退,豈不是永遠都不可能有真正的進益?」

  和緩的微風似乎也隨著女孩子表述清晰的話而停滯了一瞬。

  十三四歲的孩子,正當叛逆之齡。

  橘子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暗中盯著貞儀,提防貞儀哪日晨早醒來便會性情大變,大肆叛逆一通,可一日日過去,貞儀好像只是在安靜地長大。

  而此刻她這番話,卻似乎讓她的「叛逆」終於現出了端倪。

  若可以將此稱之為叛逆,那麼貞儀的叛逆,便是對這世間的許多道理開始了明晰的質疑,而她原本的性情底色也在逐漸顯現完整。

  很顯然,她不贊成小滿即圓滿的說法,至少在學問之事上是如此。

  王者輔眼中含笑看著孫女,蒼老的眼睛裡似欣慰動容,又似憂慮與希冀並存。

  貞儀看不懂大父眼睛裡的東西,但她知道大父做學問的堅持,因此問:「大父,您也不是完全贊成這個道理的吧?」

  「他若是贊成,又豈會落到這般田地。」董老太太坐在後方廊下,手中握著拐杖,代替王者輔答道:「他這個人,豈止做學問要大滿,就連做人做官也偏要大滿……月滿則虧這面鏡子,在他身上映照得可謂是再清楚不過了。」

  老太太話中不乏怪責埋怨,作為真正在操持這個家的人,她無法不去埋怨。


  王者輔牴觸一切神學,在任時毀神廟,建書院,他崇尚求真,欲破除蒙昧,因此被人稱為「怪尹」。

  「他欲行之事,又豈是一人可為?憑一人之力偏要使這世間大滿,到頭來不過自毀前程……」董老太太是在對孫女說話,目光卻落在藤椅中的丈夫身上:「凡迷障皆起於人心,依我看來,這也是在神鬼之說以外的另一種迷障。」

  「是是是……」王者輔笑著搖起蒲扇:「可不正是迷障……」

  「可這世間諸多進益,不正是那些『偏要大滿』之人衝撞出來的。」王者輔說:「做官也好,做學問也罷,唯有一人進益得大滿,方可使這世間進益得小滿……為眾生為後世慮,何妨就讓吾等迷障者自許一番大滿呢?」

  貞儀聽得莫名怔怔然。

  董老太太卻愈發來氣了:「既困糊塗了,就回屋裡睡去,不要在孩子跟前淨說些誤人的胡話……」

  又與孫女道:「不要什麼都學你大父,他自個兒都還沒活明白呢。」

  「是了,不要學我這個賊配軍,在家中風光半生,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卻反要被人這樣欺壓,這一點是萬萬不能學的啊……」王者輔佯作受屈,唉唉嘆嘆地要起身:「家主休惱休惱,我這便聽從吩咐,自回屋睡去。」

  董老太太瞋瞪了丈夫一眼。

  貞儀不禁笑了,見大父動作遲緩,便伸手扶大父起身,待扶起大父後,貞儀又有些恍惚悵然,從何時起,大父就連久坐後從椅中起身也須得人來扶了?

  王者輔拎著蒲扇,笑著與孫女道:「大父小憩片刻,德卿若有不解之處,便去喊大父。」

  貞儀向祖父點頭,看著祖父慢慢上了石階,往屋中去。

  片刻後,董老太太也回了屋內,在外間做針線的卓媽媽隱隱聽屋中傳出老太太的說話聲:

  「先前你是如何滿口答應的,授學問便罷,偏還要教這些害人的道理,我看你如今真是病得糊塗鬼迷心竅了……」

  「孩子才幾歲,你這做長輩的不知替她擺正前路……可她總是要在這世道過活下去的,你自己撞了個頭破血流,不該不知這是個什麼世道。」

  「得虧是做不得官,否則還不勢必要重蹈你的覆轍……」

  「……」

  卓媽媽聽不懂老太太話中深意,只覺老太太在怪老太爺自己的官兒做得稀巴爛還要傳授稀巴爛的道理,而後便聽老太爺連聲認錯告饒,並又咳了起來。

  「咳咳咳,方才滿口胡言時倒不見你咳上一聲!」老太太嘴上這樣說著,聽動靜卻也替老太爺拍起背來。

  卓媽媽笑著讓奇生倒一碗熱茶送進去。

  不知不覺間走出了小院的貞儀未能聽到大母指責大父的話。

  貞儀站在院門外,放眼看向廣闊天地山川,耳邊迴響著祖父那句——【唯有一人進益得大滿,方可使這世間進益得小滿。】

  站在這樣廣闊的天地下,總會讓人自覺渺小,貞儀也不例外。

  貞儀又想起,前年她曾問祖父,這天地間的四時萬千秩序,究竟是由何而來?

  祖父答:【或許是神。】

  彼時貞儀愣住了,她問過大父許多問題,大父從未以神說作為解答,大父不是一向反對神說的嗎?

  【但一定不是那些被粉飾過再推到人前,只為讓世人安於現狀苦難的神。】其時,王者輔說:【真正化育萬物的『神』是無形的。或者說,它是一種『真理』,是一種『大道』,至於它在何處,是什麼模樣,因何而存在,又因何而造人造物……】

  王者輔說到這裡,即緩緩搖了頭,與孫女道:【仍未可知,仍待探尋。】

  此刻貞儀恍惚間覺得,世人探尋真理真神的過程,或許便是這世道進益向前的過程。

  她這樣渺小,可她心中的求知慾卻也終於有了具象意義和落點。

  天地很大,但她可以站得很穩。

  前路無盡頭,高山遮凡目,卻不妨礙她想揭開神學的迷霧,去見真神真理。

  這個念頭簡直讓貞儀心神澎湃,使她極度興奮而又極度冷靜。

  貞儀靜靜站在門外,橘子蹲在院中看著那年少的背影,忍不住想,貞儀之後到底都做了什麼樣的事?成了什麼樣的人呢?這樣天才又努力的人,定然很厲害吧!

  橘子理所應當地設想著,不由坐得更端正了,已經提前感到與有榮焉。

  不過……貓能活這麼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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