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沒有遮擋,大作的狂風吹得人連站直了都艱難。
岑太保的身形微微晃了下。
定西侯眼疾手快,把人扶住了:「去前頭避著風再說吧。」
倒不是他真的多關心岑太保的身體,實在是年輕的怕老的,沒病的怕有病的,所有人還都怕不要命的。
萬一岑太保搖搖晃晃在他面前跌一跤,這位上了年紀、腿腳不好的權臣哎呦哎呦叫喚兩聲,都麻煩。
岑太保借力,兩人挪到了城門下。
風吹不著了,定西侯放開了岑太保,道:「先前說的事,還是要您拿個主意。」
岑太保耷拉著眼皮看他。
一時沉默,但氣氛的凝重便是隔著老遠都能感覺出來。
前頭廊下,薛文遠留意到了此處狀況。
揣度了岑太保的心思,薛大人急忙過來,見禮後道:「太保大人,下官有事想請教您……」
岑太保順著這台階下來了,清了清嗓子,與定西侯道:「我要見見阿妍。」
定西侯道:「她在莊子上。」
「那也要見著人,」岑太保聲音壓低了,語氣重了起來,「衙門裡辦案子,還得把原告、被告陳述都聽完,你張口跟我說她兩樁大罪,我也得聽她一番說辭吧?」
理由充分,定西侯沒有拒,只問:「那您何時聽?」
岑太保便保守起來了:「薛大人還等著說事,年前事務也有不少,等衙門封印吧,不急於這兩天。」
定西侯應下來,目送薛文遠扶著岑太保離開。
而後,他緩緩收回視線。
拖延不一定是忙碌,還可能是措手不及。
傍晚,定西侯回到府里。
他本想去春暉園,甭管是被陰陽怪氣還是真摯尖銳,好歹能注意下阿念的狀況。
門上卻道,姑夫人與表姑娘早早出去了,還未回來。
再一問,才知是去了西街酒肆。
定西侯便想去探望陸致。
陸致也不在,午後被父母帶著,與動手的同窗府上,一家家去說道了。
陸馳夫妻也不在府里。
他們帶著孩子回了簡氏娘家,府里變故,簡家那兒定然也惦記著,得回去露面。
此時,只有柳娘子他們在。
柳娘子進府這些時日,定西侯從不去英園,今日或許是情緒感慨、不願意做個「孤寡老人」,他慢慢踱步過去。
柳娘子等人對他的到來頗為意外。
定西侯進去時,只瞧見桌子上擺了幾本冊子。
柳娘子道:「在教久娘看帳冊,等鏢局拿回來之後總要理事的,便是請人看顧,自己也得知道怎麼當個大掌柜。」
定西侯贊同地點點頭。
久娘這身子骨,成天操心鏢局自是不行,但交託給別人,自己也不好當個睜眼瞎,平白被人糊弄去。
「糊弄」一詞上了心頭,定西侯不太舒服。
他輕咳了聲,看向一旁的許富德:「久娘學看帳,你怎麼也陪著?我怎麼記得你前陣子挺喜歡去街上轉轉的?」
許富德笑容尷尬。
他竟不知道,岳父大人還留意過他的行蹤。
轉念一想,也是!
換他當老父親,接了女兒回身邊,他也不想要一個附贈來的、拿不出手的女婿。
可許富德不想被趕出門,老老實實答道:「我給岳母、久娘端茶倒水。」
定西侯瞅了他一眼。
許富德越發心虛了,以為自己的行蹤早就曝光,只好交代。
「其實是怕被人拉去賭坊,」他訕訕道,「之前為了打聽些事,裝模作樣進去過,裝作上鉤的模樣才得來了消息。
年前各處都想賺錢,我怕在街上遇著了、被拉進去當冤大頭,又怕拒絕了、被人看穿我此前有意為之,人家氣不過被耍了,悄無聲息套我麻袋打我一頓。
所以乾脆在家裡躲著,等他們年節里找到新的冤大頭了,應該就不會想著我了。」
定西侯聽得腦袋嗡嗡向,一時不知道說許富德什麼。
倒是久娘聽樂了,哪怕她已經聽許富德說過這一番心境,她還是覺得有趣,支著腮幫子咯咯笑個不停。
定西侯被這笑聲吸引住了。
銀鈴一般,開朗、歡暢,哪怕久娘病弱,她看起來也是快樂的、愉悅的。
阿念有多久沒有這般笑過了?
是,阿念會笑,尤其是和阿薇一起時,她笑容也不少。
但這種從內心裡散發出來的無憂無慮的笑容,無論定西侯怎麼回憶,都無法將之安放在阿念身上。
定西侯的呼吸一滯。
久娘其實也有很糟糕的經歷。
她是早產兒,體弱多病,她被那混帳親爹懷疑出身,和母親一塊被趕出鏢局,過了好幾年清貧的日子。
可她還能笑得這般開懷。
定西侯看向柳娘子,一位珍視女兒、保護女兒的母親;他又看許富德,一個雖然沒多少體面能耐、但能哄著妻子、向著妻子的丈夫……
況且,久娘誤以為自己真是侯府庶女。
她對新冒出來的父親並不熟悉,也不親近,但她明白往後家裡不用為吃穿用度擔心。
除了她這時不時要請個大夫的身體以外,她沒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
她怎麼會再有煩憂呢?
而阿念完全不同。
定西侯捫心自問,自打白氏走後,阿念有經歷過什麼開懷的事情嗎?
心懷詭計的繼母,和稀泥的父親,天真得有點傻的胞弟,一團糟心的婆家,也不曉得感情好不好、但早幾年就死了的丈夫,娘胎里就帶出一身病的女兒……
阿念能有什麼值得開心的?
是了,還是有一件的。
阿薇康復了,她現在很是康健。
這是唯一讓阿念覺得欣慰的事情了吧……
但人這一輩子,怎麼能就指望著一件好事呢?
定西侯的目光又落在了久娘身上。
久娘笑盈盈地,偏著身子與許富德咬耳朵,小夫妻兩人自顧自說得很是高興,久娘的眼睛裡,笑意滿得仿佛繁星墜地。
他的假女兒都這般幸福,他的親女兒卻……
定西侯不敢再深思下去了,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
清了清嗓子,他故作嚴肅地問柳娘子:「順天府有說鏢局何時交還回來?」
柳娘子答道:「說是年前會辦,到時候要過去按手印、過文書。
等辦妥了後,我打算鏢局先關些時日,不少鏢師都是王慶虎他們的親信,我以後不想用他們。
聽姑夫人的意思,萬通鏢局受衙門查問,生意要受不少影響,或許會有不少鏢師另尋出路,到時候可以擇優挑選。」
「衙門那邊事情瑣碎,要過去時叫馮泰……」定西侯說到一半停了下,改了主意,「讓阿駿一道去,順便把久娘的戶版改了,年前都辦好、過個新年。」
柳娘子看了他一眼,應下來了。
定西侯沒有留下吃飯。
這頭其樂融融的,他畢竟是個假父親,摻和不進去、也不想摻和。
且看著活絡的久娘,他就會想到阿念,又哪裡還會有胃口?
他寧願陪阿念吃阿薇做的那一桌辣得嚇人的菜。
柳娘子送他出去。
察覺到定西侯那頗為微妙的情緒,柳娘子道:「侯爺,人活著要有個盼頭,您想要姑夫人好,得給她一個盼頭。」
寒風裡,定西侯背著手,雪沫子打過來,臉皮子颳得很痛。
晚些。
阿薇和陸念回了府。
聽說陸致也前腳回了,阿薇拎著食盒去書房找他。
「燉了半天的豬蹄,趁熱吃了,」阿薇一面擺桌,一面道,「這盅是豆子蹄花湯,還炒了盤蹄筋,還有一碟水晶肘子,這個涼吃,不著急。」
陸致眨了眨眼睛。
他以為就一個燉豬蹄,沒想到是一桌子的肘蹄。
好吃的在前,他也不在乎被表姐陰陽自己那傷手了,喝了兩口湯,便拿著豬蹄啃。
毫無形象,他一個臉還沒消腫、青青紫紫的可憐小子本來也沒形象了。
「今天丟人丟乾淨了。」
「給不小心被牽連的賠禮,給拉架、還幫我給那幾個混球拖後腿的道謝,再和幾個混球算帳。」
「你是沒有看到,我們才到花廳,話都還沒說,潘志鴻他爹就先打他了,雷聲大雨點小,還不是打給我們看的!」
「潘志鴻是黃宇的跟班,黃宇就是被我一拳頭打肚子的混帳。」
「沒見著黃宇,說是躺床上養傷,我昨兒一直追著他打,他傷得不輕,但也不至於下不來床,就裝模作樣。」
「黃老夫人還想讓我賠罪,母親讓我賠了,賠完她就開始跟黃老夫人算帳,把黃家人算得一張張臉黃里透青。」
「認肯定是不認的,黃家吵著要告官,母親問他們拿文房,親自替他們寫狀紙,黃老夫人接過狀紙時手都在抖。」
「父親沒有說話,一直板著張臉,看起來嚇人得很。我沒被嚇到,但把別人都嚇著了。」
陸致一邊啃,一邊說。
蹄子道道軟爛,饒是他臉頰傷未好,吃得也一點不費勁。
「祖母……」陸致下意識出口,說完發現不太對,瞥了阿薇一眼,改口道,「我是指那個……唉,你知道我在說誰,她會怎麼樣?她明明殺了人,難道就這麼讓她一直住在莊子上、不管她了嗎?」
阿薇吃了塊水晶肘子,道:「那得看外祖父是個什麼處置了。」
「外祖父」正巧來了,聽到這一句,乾巴巴地尷尬笑了兩聲。
陸致放下豬蹄,匆忙擦了手,站起來問安。
他抬著頭,看著定西侯,是疑惑,也是不安:「祖父,殺人了,真的就這麼不管了?」
另一廂。
燈火通明的鎮撫司衙門裡,
穆呈卿站在大案後頭,指節在幾張紙上敲著。
「殺人,不管可不行啊!」他嘖嘖兩聲,「自己不管,那全是報應。」
沈臨毓靠著案台,眉宇之間透出幾分疲憊,聞言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嬤嬤。
那嬤嬤是馮家做事的,抄家時一併緝了回來,關了一陣子。
他們這麼些人起初忙著查馮正彬書房裡留下來的文書,明面查馮家的金錢往來,實則沈臨毓帶著穆呈卿查六年前的科舉舞弊案。
案子查得謹慎,甚至是私下進行,除了他們兩人、也就元敬曉得一二。
人手不足,自然緩慢。
雖然還是得了些許成果,但遠遠不夠推進下去。
因而一時間還真沒有顧上審個偏枯了的老太太身邊的嬤嬤。
直到前兩天,沈臨毓靈光一閃,回憶起開棺那日馮游身上的那股不自然來,才把馮家人都提來問了。
馮遊說「不知道」,他年紀小,家裡無論什麼事情都推得一乾二淨。
徐夫人也是「不知情」,問得多了就淒悽慘慘的哭。
可有人會開口。
那個嬤嬤經不住下獄的苦,沈臨毓陰沉著臉問了一刻鐘,她就嗷嗷地把馮游弄癱馮家老太太的事給說了出來,且徐夫人包庇兒子,還威脅了她。
供詞落紙,按上手印。
穆呈卿道:「那老太太聯合馮大人殺害金夫人,好了,九年一過,馮大人死在寺廟裡,老太太被她親孫子一碗藥灌倒,這可真是……」
「九年,」沈臨毓緩聲道,「夠久的。」
「久是久,」穆呈卿頓了頓,想到沈臨毓惦記的事,又道,「再久,有個答案也總是好的。」
沈臨毓失笑:「這倒是。」
那嬤嬤被帶了下去。
「金夫人的那些陪嫁幾乎都轉了手,弄得七零八落的,」穆呈卿正色幾分,「馮正彬多把銀錢存在寶源錢莊,但寶源那兒……」
沈臨毓道:「還是推說年前太忙了?」
「可不是,」穆呈卿道,「順天府那兒要寶源查的銀票,都還拖著呢。」
「那就讓楊大人把薛文遠扣了,」沈臨毓道,「殺雞儆猴。」
穆呈卿嘴角一抽:「你這就為難楊大人了。」
沈臨毓睨他:「有話直說。」
「定西侯夫人去了莊子上,傳的是養病,但誰都知道,有那位姑夫人和余姑娘在,侯夫人養的是什麼病真就不好說,」穆呈卿笑眯眯地,「不如,你去和余姑娘打聽打聽,她們到底抓了侯夫人什麼把柄、才把人趕去了莊子。」
沈臨毓雙手抱著胸,聞言挑了挑眉:「不挖苦我再被人差遣了?」
穆呈卿腹誹了一聲「記仇」,嘴上道:「不是你自己說的,查案子各顯神通?余姑娘手上若有能順藤摸到的瓜,差遣就差遣了。」
沈臨毓呵地笑了聲,陰陽怪氣道:「謝謝你的好主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