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勳爵夫人的臥室內,剛剛悲傷激動到暈倒的貴婦人半靠在床上,眉目平和,倒是瞧不出有什麼特別傷心的情緒。
「樓下的紳士們討論出什麼結果了嗎?」
「夫人,莫里斯先生認為多莉絲·格雷小姐已經逃跑了,非常有可能打算去拉姆斯蓋特附近的港口,偷渡去歐洲大陸。」
長臉瘦削的勳爵夫人扯了扯嘴角,眼神複雜晦澀:
「跑了也好,只要沒有繼續徘徊在格魯夫莊園附近,就隨她去吧,也是個可憐的女孩子。」
勳爵夫人的心腹女僕沉默不語,她們這些做下人的,早就習慣了勳爵夫婦之間互不干涉的氣氛和冷漠至極的關係。
勳爵夫人擺弄了一會兒手腕上的紅寶石手鍊,有些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凱莉,一會兒晚餐後的聚會我得出席,你去幫我找一件素色的禮服吧,首飾什麼的也都挑些簡單低調的,最近一段時間,我是不能再佩戴這些璀璨美麗的小東西了。」
女僕凱莉點了點頭:「夫人放心,接到報信後,我就立刻吩咐裁縫開始準備了,這幾天就能趕製出一套嶄新體面的葬禮禮服。」
「謝謝你,凱莉,這些年若是沒有你在我身邊,我的日子該多難熬?」
勳爵夫人拍了拍凱莉的手,眼中有一點暖融融的笑意。
「對了凱莉,今年新訂做的舞會裙子是不是已經送到了?」
「倫敦那邊的新款已經送來了,夫人,巴黎那邊要慢一些。」
「誒,我還挺喜歡今年選的那些花邊呢,可惜都不能穿了,算了,葬禮結束後,你幫我整理好,悄悄送人吧。要不然等我能穿的時候,這些可愛的新衣服就都過時了。」
凱莉笑著回答:「對於您暫時穿不上的衣服,我都歸置到東側的第二間衣帽間裡了,等忙完這陣子,我再去收拾。」
主僕兩人閒聊了幾句,話題又轉到了多莉絲·格雷身上,她們都和那個年輕姑娘相處過,自認還是能看清一個人的性情的,所以,她倆都不認為是她主動勾引的埃塞克斯勳爵。
等到晚餐的時候,勳爵夫人讓人傳話說,她傷心難捱,沒有什麼胃口,就不下去作陪了,請客人們盡情享用格魯夫莊園的招待,千萬不要客氣。
樓下的先生們再次感慨了一番勳爵夫婦的情深義重。
晚餐結束後,客人們移步到燈火通明的大客廳談話,沒一會兒的功夫,臉色蒼白的勳爵夫人就出現了。
她一身黑色素服,步履緩慢,和眾人簡單地寒暄後,在單人沙發上落座。
「莫里斯先生,能和我說一說案情的進展嗎?」
被點名的治安官立刻端正了坐姿,身體微微前傾:「勳爵夫人,願意為您效勞。」
緊接著,莫里斯先生就和勳爵夫人講了他的推測,並拿出了裴湘寫給女校校長的信函。
勳爵夫人悲傷地蹙了蹙眉:「這麼說,已經確定多莉絲·格雷小姐是殺害我丈夫的兇手了?並且,她已經潛逃出格魯夫莊園了?」
在座的紳士們大都默認了這個結論,唯有一名比較年輕的探員提出疑問:
「那她何必半夜去找馬夫安德森送信呢?這樣的舉動,豈不是更容易暴露她的逃跑企圖嗎?」
莫里斯先生不悅地發出一聲鼻音,顯然不喜歡說話的年輕人,他覺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質疑。
治安官立刻提高了聲音,再次強調自己的調查結果:
「先生們,先生們,我們得時刻清醒地意識到,這位多莉絲·格雷小姐即便再狡猾,但她也是剛剛從寄宿學校畢業的年輕姑娘,今年才十八歲哩,她做事,怎麼能和冷靜縝密的紳士們相媲美。
而且,正是因為她的這封信,讓我更相信她是打算逃亡國外的,年輕人啊,尤其是蒙受了某種冤屈或者被信任的人欺騙了的年輕人,很少能夠忍氣吞聲的。
請你們讀一讀她寫給瑪格麗特夫人的信,看看她是多麼氣憤於那位校長女士的欺騙!
那樣理直氣壯的指責措辭,還有她列舉出的詳實例子,可不是一時半刻可以隨意編撰的,所以,我由此推斷,這封信的內容是具有非常高的可信度的。」
治安官先生的一番話,讓客廳里的氛圍冷清了下來,因為,若是信箋內容萬分可信的話,那麼,多莉絲·格雷就真的有可能是為了自救,才失手殺害埃塞克斯勳爵的。
這是妥妥的醜聞!
勳爵夫人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她靠在沙發上,單手扶額,看起來搖搖欲墜。
埃塞克斯勳爵的堂弟面露怒色:「莫里斯先生,你要慎言……」
「行了,艾瑞克,不要再爭執了。」勳爵夫人沙啞出聲。
「孰是孰非,我們現在也辯解不清楚,不過,我相信清者自清,相信我的丈夫,等將來……找到了格雷小姐,真相就會大白了。現在,不必爭論這些了。」
勳爵夫人打斷了一場即將爆發的爭吵,不是她不重視亡夫的名譽,而是這種事情越擺在檯面上爭吵,就越讓她這個做妻子的難堪,丈夫死在別的女人的床上,是很榮耀的事情嗎?
在抓到多莉絲·格雷之前,什麼都不是定論,流言蜚語也只是猜測而已,若是哪一天多莉絲·格雷落網了,他們自有辦法讓一個孤女永遠地閉嘴。
她現在只想儘快把事情按壓下去,給勳爵辦一場體面的葬禮,然後就接收產業並專心撫育後代,等時過境遷了,再從從容容地重新返回社交圈。
勳爵夫人收斂了悲傷的表情,她轉頭望向莊園巡查隊的隊長,語氣嚴厲地下達命令:
「霍普先生,我和勳爵閣下一直非常信賴你,而你管理的巡查隊也不曾讓我們失望,除了這次的意外!」
隊長霍普立刻露出羞愧的表情。
勳爵夫人繼續說道:「當然,你還有將功贖罪的機會,就是仔細排查格魯夫莊園四周,不能放過任何可疑的人物,可疑的地點,我懷疑,格雷小姐非常有可能藏在這附近。
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們和一個殺人犯生活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希望你能體諒一位母親的脆弱心情。」
「夫人,您放心,我一定會抓住多莉絲·格雷的,我以上帝的名義起誓。」
「好吧,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勳爵夫人轉頭看向治安官,微微緩和了語氣,還算耐心地解釋說:
「莫里斯先生的推測,我十分信服,我相信多莉絲·格雷是準備離開英格蘭的,因為,這個國家已經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可是,我和她相處了三個月之久,還算了解她,她是個嬌弱的年輕女人,沒有馬車,她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離開這個教區,所以,我想她一定還藏在附近的村落里,甚至是鎮子上。
莫里斯先生,莊園和佃戶這邊由霍普先生的巡查隊負責搜查,鎮子那邊,就拜託您和您的屬下了。」
勳爵夫人的話安撫了治安官莫里斯,他連連保證,一定日夜不眠,為勳爵夫人效勞。
眼見著勳爵夫人不動聲色地占據了這場談話的上風,毫不猶豫地壓制住了霍普和莫里斯這兩位頗有才幹的先生,在場的其他男士則心情各異。
有事不關己暗自評估的,也有非常失望的,比如埃塞克斯勳爵的親人們,他們中的幾位男士,之前未嘗沒有代替孤兒寡母管理格魯夫莊園及其產業的打算。
等到吃完夜宵,眾人散去的時候,就有詼諧精明的紳士同朋友低聲討論今晚的所見所聞:
「這位勳爵夫人,又是一位凱薩琳·德布爾夫人呀!看上去,她是打算一個人打理經營夫家的產業了。咱們肯特郡呀,盛產厲害的母獅子。」
他的朋友對此並不樂觀:
「羅辛斯莊園的凱薩琳·德布爾夫人有娘家菲茨威廉家族做後盾,還有富有的達西家族支持,所以她才能在成為寡婦後,保住所有的財產,沒讓德布爾家族的遠枝近親沾到便宜。
但是,咱們這位勳爵夫人可沒有那麼強硬的後台,將來啊,等埃塞克斯勳爵的葬禮一結束,好戲才開場呢。」
「說得也是,誒,說起來,達西家族最近也換了家主了,老達西先生年初的時候就病故了,家族的所有產業都交給了小達西先生,也不知道那位年輕人是否能完全掌控家族的財富。」
「不好說,樹欲靜而風不止……」
月明星稀,從格魯夫莊園裡離開的人們彼此告別後,紛紛坐上馬車,談話聲漸漸消弭在濃重的夜色當中。
第二日,格魯夫莊園的死亡事件沸沸揚揚地傳開了。
在肯特郡的另一座豪華莊園中,被紳士們評價為母獅子的凱薩琳·德布爾夫人,此時也在和外甥菲茨威廉·達西談論埃塞克斯勳爵的悲劇。
以她那天生的什麼都想管一管的性格,在噩耗一傳出來的同時,她就派人去打聽了。
「達西,我真是難以想像,這世上竟然有如此膽大妄為的丫頭,她竟然敢殺死一名勳爵,以她那種不名譽的私生女的身份!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策劃了那麼周密的逃跑計劃,想想吧,她幾乎是和勳爵閣下的屍體共處了一整晚。」
達西站在窗邊,神色淡淡,他有些後悔選在今天這個日子拜訪凱薩琳姨媽了。
從早餐結束到現在,他被迫聽姨母念叨完了格魯夫莊園近五年來的所有花邊新聞,當然了,重點的討論話題肯定是埃塞克斯勳爵和女家庭教師驚心動魄的一晚。
「姨媽,我認為這並不是多麼難以想像的事情,若是傳言準確的話,那麼,那位多莉絲·格雷小姐的所作所為,應該算是情有可原的。
女士們在遇到糟糕的事情的時候,奮力反擊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只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格雷小姐缺少了一點兒經驗,才讓事情變得無可挽回。」
「缺少一點兒經驗?」
德布爾夫人詫異地看了一眼英俊高大的外甥:
「達西,你剛剛是在展示你的幽默感嗎?你同情那位格雷小姐?」
青年面色冷峻,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不,我只是在闡述事實,並儘量做出通情達理的評價。」
「通情達理?哦,是的,抵抗糟糕的暴行確實無可指摘。」
凱薩琳·德布爾拉長了聲調,斜覷相貌堂堂的年輕人:
「可是,格雷小姐不該逃跑的,畢竟,她確實失手殺死了一位勳爵閣下,她需要贖罪,不論為了國王的尊嚴還是為了上帝的仁慈。
況且,她若是沒有勾引過勳爵閣下,為人正派又清白,有什麼值得逃避害怕的呢?倫敦的大法官們都是受人尊敬的紳士,他們還能欺負一個弱女子嗎?」
初掌家業的菲茨威廉·達西無聲嘆息,他比德布爾夫人見識過更多的真實與黑暗,所以不會天真地認為,那位格雷小姐若是留在原地認罪的話,就能得到公平的審判。
——即便是帝國法律本身,也是有所偏頗的。
「姨媽,如果進入審判環節的話,埃塞克斯勳爵的家族會竭盡所能把格雷小姐送上絞刑架的。顯然,她的所作所為冒犯了貴族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