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擇主而事

2024-09-18 23:57:46 作者: 鯽魚湯要加香菜
  種平先前在地圖上看時,總以為築水不過是漢水的一條支流,並不會寬闊到哪裡去。

  但此時站在船頭,舉目遠望,江天一色,除去飄動的旌旗外,皆是茫茫的一片白色,方覺出這江水的廣闊無垠。

  他想起曾經背過酈道元的《三峽》中有對江水迅疾的描寫:「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此刻親身經歷,他才隱約間有些明白為何荊州之地,歷來為兵家所鍾。

  關中、河北、四川、東南。

  此四地若可得一,蓄糧養兵,修政蘊身,縱然不能一統天下,又如何不能成鼎立之勢?

  可惜現下關中不可圖,河北袁紹之地,益州劉璋據天險以守,揚州乃袁術所在,四地皆不可得。

  這樣一看,這荊州還真是一塊肥肉,難怪後面亮子會讓劉皇叔以荊州作為第一根據地……

  種平有些發愁,現在劉備的實力太弱太小,甚至可以說是幾乎沒有。

  好處是,這樣跑路起來不會太引人注意,也很難有人會想像此時的自己會拋下一切跑去輔佐劉備。

  但壞處就是,以劉備此時的勢力,很難找到一個像樣的地盤去發展。

  或許確實可以走歷史的老路,來荊州投奔劉表,可在荊州,難道就真的安穩嗎?

  「伯衡在想什麼?」

  魏種並未忘記自己隨種平而來,所承擔的職責是什麼。

  他順著種平的目光去看那奔流不息的江水,調侃道:「遠離許都數月,莫非是思念親友?」

  種平面露苦笑:「平只是恍然覺得世事流轉若江水,不過一場大夢。」

  魏種開始有些疑惑,後來也許是聯想到了種平那坎坷的官途,以及明明是天子近臣,卻好似天天在流放一般的經歷。

  官越做越小,人走的越來越遠……

  在許都備受排擠也就算了,出使地方也不受待見。

  從前還是少府,現在雖說是太史令,卻仿佛活的跟個使臣一樣,不是在出使,就是在出使的路上。

  這樣的經歷,真可稱之為是前無古人。

  魏種看著種平稚嫩中透出些許滄桑的面孔,極罕見的良心隱隱作痛,忍不住開口勸道:「我憶管仲舊事,嘗思若管仲從公子糾而終,安有桓公之霸?伯衡豈不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

  他這話可以說是開誠布公地去勸種平轉換立場,當然,話里話外也有些講究。

  他刻意去提管仲,卻只說管仲若是愚忠舊主,便不會有日後齊國的強盛。

  就話里的意思,暗指種平是管仲,而曹操是齊桓公,拿桓公之霸,喻比漢室興盛。

  種平差點想直接從船上跳下去。

  好你個濃眉大眼的傢伙,你到底是想拉攏我,還是害死我?

  還管仲?

  那管仲投靠公子小白也是在公子糾死了之後啊,要是公子糾還活著,管仲就跑去認公子小白為主……

  那不就成二五仔了嗎?

  種平當即提起警惕,將魏種列為一級警戒對象,面色不虞,甩袖而去:「平只聞『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

  他還是第一次如此情緒外露的表達不滿,魏種站在原地,久久不動,心中不知作何想。

  「伯衡,發生何事?」

  國淵只見得種平和魏種在船頭聊了幾句,不知為何,突然不歡而散,而種平似有怒色,便上前詢問。

  「無甚大事。」

  種平心中一動,看向國淵,將他扯到一邊,低聲問:「子尼以為那劉景升可堪為主否?」

  國淵雖然不知種平因何有此問,但還是誠實的搖了搖頭,嘆道:「我自揚州來,觀那袁公路也並非明主……莫非天下英雄,皆是名過其實之輩?」

  種平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非也,非也。我知一人,真當世英雄也,可惜潛龍困淵,名不出世,正待人才來投,子尼和不一試。」

  國淵面色不解,在腦子裡轉了一圈,愣是沒猜出種平所說的到底是何人:「此人在何處?」

  種平但笑不語,拍了拍國淵的肩膀,答非所問:「我等歸途須經揚州,想來康成先生還有些書信是給伯喈先生的,到時還要麻煩子尼做個信使。」


  國淵明白了。

  種平這話中的潛龍在就許都……難道,會是那人?

  他心中有了猜測,雖然還有諸多不解,但出於對種平的信任,還是讓他下定了去許都的決心。

  兩人縮在角落裡,倒教龐紀一頓好找。

  「太史令!快快隨我至女牆後,那甘寧一眾水寇已被圍至水上,猶做困獸之鬥,太史令快雖我來觀戰。」

  種平默默在心裡對甘寧表示哀悼。

  對水匪出動樓船艨艟,真可以說得上是用大炮打蚊子,除非甘寧也開掛,否則還真的逃不掉。

  種平還從未有過如此輕鬆的戰爭體驗,頭一回全程是旁觀視角,多少讓他覺得有些新奇。

  那江上幾艘小船並未如傳言中一般以錦繡維繫舟船,船體輕便如魚,活動水上,仿佛與江濤渾然一體。

  自樓船之上往下看,幾乎難以看清那些小船上立著的人影,樓船身側的艨艟在江面上一字排開,如同一道鐵鎖般將那些四散浮動的小船逼向狹窄的河道。

  那些小船之中的人都明白,一旦被逼至窄道,他們便不可能越過龐大樓船的封鎖再逃出去。

  就如同一滴水落入熱油之中,幾艘小船瘋了似的向圍靠過來的艨艟衝去,與此同時,這些小船身後的船隻,紛紛點燃了箭頭上的火油,一時間火箭如雨般墜落。

  種平目瞪口呆。

  他萬萬沒想到,現在水戰之中,火箭用的如此普遍。

  一個有些離譜的問題出現在他腦海中。

  這日後,還能有草船借箭之事嗎?

  這些艨艟皆是以牛皮遮覆舟船體,甘寧等人射出火箭,雖給荊州士族帶來了些許麻煩,但並未擾亂他們繼續往裡逼近的動作。

  而且甘寧等人所駕皆是小船,其上雖有火油,但終究不多。

  這火箭也不過只射了一輪便停了下來,緊接著的便是尋常箭矢。

  蔡瑁老神在在,絲毫不在意甘寧這微不足道的反抗,眼見原本四散的船隻,已經逐漸被逼得不得合聚在一起,便遣令將揮動令旗。

  巨大的樓船之上,瞬間弩箭齊發,那些小船面對弩箭的沖刷,便如同風暴中的螻蟻,不多時,船毀人亡,水面上暈開一層層血色。

  那被圍住的船隻,僅剩下數艘,還在苦苦堅持,蔡瑁懶得多做糾纏,正欲一網打盡,身旁劉琮想起龐紀勸告,忙出言阻止。

  「舅舅且慢!先不提那糧草下落我等還未知曉,若此時殺了這甘寧,這事端豈不落到我荊州頭上?再者他所劫乃是兗州之糧,既然兗州遣使來問,這禍首自然該由兗州處置,我等何必行此越俎代庖之事?」

  若是旁人以此言相勸,蔡瑁多少還要猶豫一番,可現下開口的是劉琮,蔡瑁立時便收了殺甘寧泄憤的心思,欣慰笑道:「二公子所言有理,是我想岔了。」

  他叫人不必再射箭攻擊,只活捉那甘寧,其他人不必在意。

  那艨艟之上的士卒迅速得令,一邊繼續合圍那僅剩的幾艘小船,一邊取了鉤索,去勾那些小船的船舷。

  種平看這樓船之上,旌旗一動,周遭艨艟便依令而動,不由得再次暗嘆起蔡瑁治水軍的本領。

  樓船與艨艟配合得天衣無縫,進退有度,這群錦帆賊可以說的上是被打得毫無反手之力。

  一邊倒的局勢過於慘烈,種平都有些不忍心再往下看。

  他在思考,是不是因為他帶來的蝴蝶效應,才讓現在還年少的甘寧,提前遭到了這般蹂躪。

  不過……經過樓船射出弩箭的一陣沖刷,甘寧到底能不能存活還未可知。

  若是甘寧尚未長成便死在此地,未免太過可惜。

  水匪們見箭雨停下,又看那艨艟之上,不停有鉤索投來,心知這是對方想要活捉他們,趁著此等喘息之機,一面守在船頭,見鉤索一來便提刀砍斷,一面見縫扎針,往靠近的艨艟之上射出箭矢。

  這些錦帆賊大多都是善射的少年,一來二去,還真叫他們射殺了不少士卒。

  其中有一個頭帶鳥羽,腰間佩戴著鈴鐺的少年箭術最精,箭箭不空,基本上一箭射出,便有一個荊州士卒倒下。

  「那人莫非便是甘寧?」

  龐紀就在種平身側觀戰,自然留意到那少年的不凡。


  樓船高大,常人在上面或許難以窺見其下方小船中人的打扮。

  可跟隨在種平身邊的虎子卻有一雙鷹眼,將那少年的身著打扮看得一清二楚,盡數對種平描繪了出來。

  種平一聽,心底便知曉此人定是甘寧。

  他轉頭詢問虎子:「在此處,可有把握射中他?」

  虎子握了握隨身攜帶的弓:「只有五六分把握。」

  「若是在那艨艟之上呢?」

  種平指了指一艘在樓船不遠處的艨艟。

  「八分把握。」

  虎子有些猶豫,他從未在行駛的船隻之上射過箭,不敢將話說的太滿。

  種平清楚虎子的性格,聽得他說有八分把握,便露出笑容,隨即看向龐紀。

  龐紀心領神會,帶著虎子匆匆離去。「現在風浪如此之大,那些賊寇又在船上流竄不定,他當真能有八分把握?」

  國淵不曾見過虎子的箭術,因此心生疑慮。

  「子尼且看便是。」

  種平對虎子很有信心。

  小船之上,甘寧又殺了數人。

  他被堵在這築水之上已有數日。

  先前借著江水流域寬廣,周遭多有城鎮,他還能勉力躲藏,但後來周遭官吏手中皆有他畫像,彼此搜尋,他便不得不棄了陸地上的躲藏之處,只得在江上逃竄。

  此時,他亦有些後悔,不該逞一時之勇,去劫那曹操的糧草。

  他想起那遊說他的士人,想起對方那誘勸激將的話語,哪裡還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他人的圈套?

  可此時也不得不咽下這苦果,繼續做這垂死的掙扎。

  「頭領,船中箭矢不多了。」

  幾個少年渾身是血,到了如此地步,眼中都隱隱透露出幾分絕望來。

  「還有多少箭?都給我!」

  甘寧握緊長弓,在一眾少年的慌亂中顯得極為鎮定。

  「大丈夫生於世,死則死矣。我等不過賊寇,能劫下曹操糧草,而死於荊州大軍圍剿之下,以此名稱於世間,又有何懼焉?」

  身後的少年們跟隨甘寧,本就是仰慕他豪俠之氣。

  如今見他做得此慷慨悲聲,心中亦生出一股不懼死亡的豪氣。

  「我等即便是賊寇,也當死戰於江上。」

  說著,盡皆復提起刀劍,與逼近的荊州水軍廝殺。

  甘寧又一連射殺兩人,舉弓拉箭,目光盡落在附近的荊州水軍身上。

  而離他極遠的一艘艨艟,靜靜停泊在樓船右翼,絲毫不引人注目。

  虎子便站在這艘艨艟之上,他的箭矢正對著甘寧的頭顱。

  但很快的,他略微偏了偏弓。

  「那船上的誰是甘寧?投降不殺!」

  這些荊州水軍也被這些殊死頑抗的賊寇,弄得有些焦頭爛額,蔡瑁活捉的命令反而讓他們束手束腳。

  畢竟他們也無法從一堆渾身是血、年齡相近的少年中找出那所謂的甘寧,生怕自己會誤殺了將軍佑的人,反而受到苛責。

  甘寧眼見自己的兄弟們抵抗的越來越艱難,有心為他們吸引火力:「你甘寧爺爺我在此,只管來捉我!」

  他這一嗓子果然吸引了不少荊州士卒的注意,那些士卒紛紛衝著他所在的方向而來。

  甘寧冷笑著拉弓。

  「嗖——」

  與他箭矢同時射出的,還有虎子的瞄準良久那一箭。

  甘寧只覺得手腕突兀傳來一陣劇痛,他注目一看,只見那手腕之上正插著一隻黑尾箭,箭頭深深沒入肌肉之中,那手腕上已是鮮血直流。

  「何處宵小暗算你爺爺我?!」

  他恨聲怒罵,來不及去管這隻手如何,左手抽出腰間環首刀,奮力劈砍著向他圍來的荊州士卒。

  然而他到底用不慣左手,即便憤怒之下砍傷了一兩人,卻終究抵不過周遭越來越多的荊州水軍。

  虎子射完這一箭,重新回到種平身邊,完全不理會甘寧那一聲聲謾罵。

  「這箭術真是神乎其神。」


  國淵十分驚異,他也習過射術,自以為雖算不上有多高超,但也稱一句出色。

  今日見了虎子這一箭,他才覺得自己真是井底之蛙,自己那箭術……還是不提也罷。

  「確實厲害。」

  種平想了想他目前所交往的武將,竟然找不出一個比虎子箭術還厲害的。

  不對,這話也不准。

  他想起了赤兔馬的主人呂布。

  虎子的箭術雖然精湛,但應當還比不上呂布吧?

  黃忠似乎也在荊州,不知比起虎子又孰勝孰劣?

  「虎子,你觀那甘寧箭術如何?」

  種平有些好奇。

  虎子想了想,神色間頗有糾結之意:「我不知該如何做比……應當稍勝樂進將軍一成。」

  種平心說這話等於白問。

  他也沒見過樂進射箭呀!

  很明顯,虎子看出來,種平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絞盡腦汁又想了想說:「若他在這樓船之上,而我在他所乘船上,他至多只有三分把握能射中我。」

  種平大概明白了。

  甘寧的箭術約等於半個虎子。

  國淵想著剛剛所見到甘寧射殺水軍的場景,心中更生警醒。

  天下能人輩出,我日後更當謙虛自守,萬不能驕傲自滿。

  樓船停靠在上庸城外。

  甘寧被幾個士卒帶到帶到蔡瑁面前時,全身上下幾乎被綁成了個粽子,連口中都塞了粗布,生怕他咬舌自盡。

  蔡瑁一見此人,心中便有怒火,雖已知殺不得甘寧,卻仍出言恫嚇:「賊子劫糧,竟敢嫁禍於我荊州?!今落得我手,安能叫你好過?左右,將此人拉出去,先賞二十鞭!」

  甘寧挺著身子,死死瞪著蔡瑁,那些士卒忙上前扯他,他卻仿佛腳生了根似的,只是不動。

  掙扎間,甘寧一口吐出口中粗布,揚聲怒罵:「今日你若殺我也罷,若叫我活命,來日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蔡瑁本就是睚眥必報的性子,能放過甘寧一命,不過是因為劉琮。

  此刻劉琮不在,他怒意上頭,哪裡還顧及得上許多,當下一腳將甘寧踹倒在地,提刀便要砍下。

  「德珪且慢!」

  龐紀提前和劉琮商議過,已知曉蔡瑁不會殺甘寧,因此安心在外等待,只是許久不見蔡瑁將人送來,心下不安,故而來此查看。

  誰知正撞上此景,他又驚又怒,忙高聲喝止。

  「不殺這賊子,難解我心中之恨!」

  蔡瑁氣紅了眼,口不擇言。

  「姐夫那裡自有我去說,今日留這賊子不得!」

  「那兗州被劫之糧由伱蔡家出!司空所要的交代也由你來給!」

  龐紀也怒了。

  他本來也同蔡瑁不對付,若非是受了劉表之命,此事受損的又是荊州的利益,他根本不會願意跑過來給蔡瑁擦屁股,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蔡瑁被這兩句話說得啞口無言,氣勢蔫了下去。

  甘寧眼見得蔡瑁吃癟,心中無比快意,又要出言嘲諷。

  龐紀正留意著他神色,見甘寧有開口的跡象。

  他什麼也沒說,自己當機立斷揉了一團破布塞甘寧嘴裡,把他話堵住。

  蔡瑁再如何也是他荊州人,哪裡輪得上這小崽子出言嘲諷。

  「此人我帶走了,德珪好自為之吧!」

  龐紀實在難以忍受蔡瑁這目光短淺、不顧大局的性格,話語中多少帶上冷意。

  蔡瑁在甘寧面前對龐紀露了怯,此時心中也是不滿到了極點。

  二人相對著冷哼一聲,一個去尋劉琮,一個則帶著甘寧去找種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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