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念行合一

2024-09-18 23:57:50 作者: 鯽魚湯要加香菜
  鄭玄是一個十分講究禮儀的人,平日裡只有和弟子相處時會做隨心打扮,著襜褕、戴巾幘,仿佛尋常老者。

  而今日應袁術所邀,他出行時便是覆幘戴冠,身上也換作袍服,用以表示對邀請者的尊重。

  昔年他跟隨馬融門下學習古文經學,但他注經之時,卻並非只用流行於世的師法、家法,以及那些古文經學家們的注釋。

  對他而言,理義的精準並不在於學派,而在於這些經文中所蘊含的道理是否正確,是否可以奉行於世,是以他所注經典,往往以古文為主,兼采今文,擇善而從。

  然而這終究是一個經不外傳的時代,家學和師學才是氏族子弟獲得知識來源的主流,今文經學作為後起之秀,尚且為許多古文經學的擁躉所不容。

  像是今天這一場宴席之上,便有幾位號稱是馬氏、許氏門人的名士同他起了舌辯之爭,他雖然贏了這場爭辯,心中卻生出些隱憂。

  鄭玄不認同今文經學以讖緯附會儒學經典的做派,賈氏之學,附會文致,甚至往往出現歪曲經典的弊病,在古文經學者眼中,今文經學堪為流毒,毫無可取之處。

  大多數古文經學者不僅敵視今文學者,更是將徹底消亡這一學派當做目標。

  這樣的做法在鄭學眼中似乎太過激進,再回三公山的路上,鄭玄再度陷入了沉思,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難道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而不能取其精華為我所用嗎?

  他的思考很快被弟子傳來的消息打斷。

  跟隨鄭玄而來的辛毗還是首次看到這位盛名在外的儒學大家如此激動,甚至顧不上去扶正頭上的冠帽,丟下了他不管不顧,風馳電掣般往山中而去。

  辛毗心中不免疑惑,轉頭詢問那前來報信的弟子:「可是山中發生何事,怎麼引得康成先生這般失態?」

  那弟子滿面帶笑:「老師尋常絕不會如此,現在這樣,只是因為前來拜訪的人是種太史。」

  「伯衡!伯衡!怎麼今日便到了?」

  鄭玄萬分驚喜,緊緊握住種平的雙手,連發冠脫落都未曾發覺。

  種平亦是發自內心的高興:「冬日風浪大,船隻順風而行,故而節省時日……見到先生精神矍鑠,學生不勝欣喜。」

  「我是學了元化的五禽戲,確實有保養精神之效。伯喈在許都如何,他那本《東觀漢記》可修撰完成了嗎?」

  鄭玄還記得上次蔡邕來信,信中說有意將平生所述編撰成集的事情。

  種平不由失笑:「老師的書尚未修完,可想要附在書尾的十意倒是全部撰寫完畢了。」

  鄭玄雙眼一亮,蔡邕所書十意乃是《律歷意》、《禮意》、《樂意》、《郊祀意》、《天文意》、《車服意》等,其中有不少觀點與他相左,闡述道理也多有新奇之處,他早就想就這些觀點和蔡邕好好說道說道了。

  只是想到那本《東觀漢記》尚未著完,他難免感到可惜。

  種平既然來拜訪鄭玄,又如何會讓他失望?他在去往荊州的路上時便寫信詢問過蔡邕此事。

  蔡邕從前便將手稿寄給友人討論過,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早在他還在停留襄陽時,便已拿到了蔡邕托人寄來的書稿,因著竹卷太過笨重,蔡邕還特意選擇了用布帛謄抄。

  鄭玄其實很想好好和種平敘舊一番,但他也知道種平此次出行乃是身負職責,並不能多加停留。

  他只能閒話少敘,親自去屋內取了新注的典籍數卷,珍而重之的交到種平手上。

  種平自跟隨蔡邕學習以來,雖以詩辭聞名於世,但私下也曾自己的這兩位老師提出過「天地萬物隨理而動,學苟知本,念行合一」的治學理念。

  鄭玄對種平提出的「理」的概念十分感興趣,而蔡邕則更關注於念行合一要如何實行。

  他們都清楚自己的這位弟子似乎更偏愛墨家學說,儘管他學習儒家的「仁、義、禮,智」,私下裡輔助蔡邕修纂經典時,筆下的字句卻總流露出幾分「兼愛」的思想。

  蔡邕曾詢問種平,他的念行合一是否便如表面一般,代表著心中所思和身體所為符合一致,即所做皆為所思,所思皆為所行?

  種平卻回答說:「平初讀《為政》篇,其中有『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之句,常常疑惑為何夫子會說,七十歲做事情才能隨心所欲而不違背規矩?是因為夫子年紀越大,對心中規矩的把握更精準,行為的度更加靈活嗎?」


  「平冥思苦想良久,才恍然明白,夫子所奉行的規矩從沒有改變,只是他所做的事情已經符合他內心的規矩,不會再有任何逾越與違背了。」

  「老師,我所說的行念合一的道理就在其中。」

  鄭玄初次見到種平,就對他表現出無比的看重,甚至想將他當做鄭式門人培養,好友的囑託只占了一部分,更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這段話。

  種平沒有在鄭玄這裡多作停留,因為要繞開徐州的呂布,路上耽擱的時間只會更多。

  從魏種等人的態度中,他能感受到曹操目前對於他還是十分寬容溫和的。

  種平不太清楚到底是因為自己的魅力值,還是因為自己的名聲使得曹操心生猶豫。

  或許就如同關羽一樣,越是忠義便越得曹操喜愛。

  但只有種平一個人心底明白。

  他保護劉協,站在劉協那邊,不等於他就忠於劉協呀,就像他答應王允要匡扶漢室,選擇襄助劉備,三興大漢,那不也是匡扶漢室嗎?

  萬千思緒化作一個念頭,那就是趁曹操還對他有惜才之心,趕緊收拾傢伙跑路,儘量接下來衣帶詔事件之前趕緊離開。

  否則……以他對自家老爹的了解,那血詔的簽名之上,必有自家老爹一份。

  到時候就不是來不來得及跑路的事兒,而是老種家到底還能不能留個後的事情了。

  種平離開三公山前,將《東觀漢記》的書稿留給了鄭玄。

  此次為他送行的人是諸葛亮,似乎是之前他贈給諸葛亮的手弩點亮了對方的科技樹,現在的諸葛亮對於機關之術格外感興趣。

  「太史,那齒輪嚙合運轉的道理亮已研究清楚,只是不知道此物為何?非金非鐵,亮從不曾聽聞世間有如此精巧之物。」

  在諸葛亮借著討教問題的名義,拉著種平走到一邊之前,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像現在這般不知所措的時候。

  種平望著諸葛亮手心裡的那根彈簧陷入沉思。

  原來系統獎勵的手弩這麼高級嗎?

  那他現在到底要怎麼圓這件事啊……

  「此物……」

  種平臉不紅心不跳的指鋼為銅。

  「乃銅絲也。」

  「《墨經》有言:『力,重之謂,下、舉,重奮也』,每物加一石,乃張一尺,孔明就不曾思考過其中的道理嗎?」

  現在陷入沉思的變成了諸葛亮。

  「一石張一尺,二石張二尺,三石張三尺……孔明,回去好好想想吧。」

  種平心說我已經盡力了,彈性法則我就知道這麼多,已經全告訴你了,剩下的就看你能不能靠自已研究出來了。

  想在東漢搞出萬有引力應該是不太可能,但憑藉孔明的聰明才智,把彈性法則應用在軍械農具之上,應該還是有操作空間的……吧?

  種平拍了拍諸葛亮的肩膀,眼中滿是深沉的鼓勵與期待。

  離開揚州之後,種平等人一路上再沒有停歇,也許是水路通暢的緣故,竟然真讓他們趕在新的一年來臨前回到了許都。

  與選擇先去拜訪蔡邕的國淵不同,郗慮十分坦率的表達了希望種平可以舉薦他「為一小吏」的願景。

  種平在經歷過第一次被人行賄後,終於又迎來了人生中首次作為薦主的體驗。

  當然,這事情還是被他外包給了荀攸。

  畢竟種平以前從沒舉薦過人,實在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而郗慮又是鄭玄門下,他自然不可能真像郗慮口中所說那般給對方安排一個微小的職位。現下所使用的正是劉歆編纂的三統曆,這立法大部分還是沿襲武帝時候的太初曆,所定的歲首及元旦並沒有太大改變。

  聽說臘日的時候,許都還舉辦了一場大儺戲,雖然並非是按照《後漢書·禮儀志》中所記載的一般,是由一百二十名穿皂服的少年舉行,可場面也足夠宏大熱鬧。

  種平短暫的嘆息了一下。

  從前他被種輯拘在家裡,可從沒看過什麼儺戲,好不容易現在有一次機會,竟然還就這樣錯過了……至於以後,以後還不知道會不會再能看到那樣的場景呢……

  唯一讓他欣慰的大概就是,自家老爹當真什麼事都沒做,只是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等他回家。


  種平有些不太放心的出言試探了幾次,種輯的回覆也極為正常,除去開始唾罵曹操為曹賊之外,沒有顯露出任何想要拔劍硬剛的意思。

  種平一度心生恍惚,他甚至內心湧起一股強烈的想上去扯一扯種輯的臉的欲望,然後開口質問:說!你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我爹?

  難不成是年紀上來了,老爹終於開始沉穩了嗎?

  他百思不得其解之中又帶了些難言的欣慰。

  這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既視感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種平艱難按耐住自己這倒反天罡的念頭。

  這邊,種平還在想著要不要偷偷防自己老爹一手;另一邊,宮中的劉協聽到種平終於回來的消息,幾乎要喜極而泣,天晴了,雨停了,他覺得自己又行了。

  要說如今整個許都城中,最期待種平歸來的人是誰,那肯定是非劉協莫屬。

  其餘一概不論,至少種平他靠譜,有事情他是真上啊。

  從前在長安,在洛陽,哪一次不是種平將他拯救於水火之中?這時候,劉協不得不承認伏完的正確性,關鍵時候還是得指望種氏父子發力啊!

  其實他剛來兗州的時候,對於曹操還是抱有很大好感的。

  畢竟和董卓、李傕,郭汜那些逆賊相比,曹操起碼是真把他當做皇帝對待,衣食住行都不曾有疏漏短缺。

  那時候,他也曾以為可以將曹操當做霍光倚仗,也確實曾在心中想過要和曹操做一對賢君良臣。

  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曹操願意給他兵權之上的。

  劉協很清楚,手中沒有可靠的將領,沒有可用的兵卒,那他無論在哪裡,在哪個諸侯手上,都只剩下做吉祥物的份兒。

  這條他摸索出的真理放在那些劉氏宗親身上也同樣適用。

  但凡他手上有一支聽命於他的兵馬,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舉步維艱,處處受人挾制。

  此次許田圍獵再度印證了他的想法,朝堂上或許的確還有忠誠於他的臣子……但這些人除了上奏彈劾曹操,慷慨淋漓的罵上幾句,或者表示憤慨與曹操的舉止,選擇觸柱而死之外……

  對於他處境的改善並不能起半點作用。

  這樣的場面,他自董卓掌權之時便常常看見,初時還會痛心憤懣,現在卻似乎已經有些麻木了。

  曹操終究還是和董卓不同,起碼現在的曹操還是注重名聲的,絕不會做出鴆殺皇帝之類的事情。

  這樣的想法減少了一些劉協心中的畏懼,卻加重了他的憂慮和猜疑。

  曹操此時不做董卓,或許是顧及天下悠悠眾口,又或許是實力不足……若有一日,曹操的勢力真的到了無人可以抵禦的地步,那這人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董卓可就不好說了。

  「陛下因何嗟嘆?」

  伏皇后見劉協夜半仍未入睡,只是臥在榻上連連嘆息,心中猜測恐怕還是因為那許田圍獵之事。

  她怕劉協因憂憤生疾,便低聲提議:「妾一禁宮婦人,身無長策,不能叫陛下寬心,陛下何不密詔國舅入宮商議?」

  因著伏完居金吾衛一職的緣故,劉協想要偷偷召幾個人進宮還是有機會的,只不過這些人基本上一出宮就會被曹操的人發現就是了。

  「不可。」

  劉協微微搖頭:「朕心中尚無定計,此時召見國舅,豈非是打草驚蛇?」

  他說完,又是長嘆一聲,撫著皇后的手喃喃自語:「恆月,恆月,這天下除去你,還有多少人是真心待朕的呢?」

  伏皇后眼眶微紅,輕輕將手搭在劉協的手背上:「陛下莫要灰心,朝中定還有忠義之士願為陛下驅馳。」

  劉協沉默良久:「縱然有忠義之士,朕又能如何去分辨?」

  「陛下。」

  伏皇后眼神堅定:「無論發生何事,妾與父親都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哎!你我都囿於深宮之中,不過籠中雀鳥,如何能掙扎的出?」

  劉協說到此處,心中一動。

  「左將軍劉備對朕十分尊重,聽聞種太尉言……當日圍獵之時,其二弟見曹操冒犯,有抽刀誅賊之意。朕有意書一密詔,秘密相贈,藉此網羅天下義士盡忠討賊,恆月以為如何?」

  伏皇后雖常聽劉協說起劉備,知道這是個忠貞可信之人,但終究對方來許都不過數月,麾下兵馬又少,不由得遲疑:「此等大事……交給此人當真可行?」


  劉協說完之後,自己心中也有些動搖,若是以往,這樣的事他肯定是要交給董承去做的,只是……

  「國舅手中雖有兵馬,但自長安奔逃之時折損逃失許多,如今北軍之中混雜不少兗州兵卒,素日又是那夏侯兄弟在操訓……想要動作,何其難也。」

  「而劉備是外來兵馬,手中兵將不多卻皆可為他所用,此時劉備兵馬便駐紮在城外,私下做些布置,比在城中要方便許多。」

  「更何況……朕表面上是將這密詔託付給劉備,實際上想要託付的人確是種伯衡啊!」

  他現在開始後悔,之前不應該讓董承處處挑釁種平,將二人的關係弄得這麼僵了。

  「種伯衡雖無實權,但頗有人望,善舌辯、通交際,常常作為使者遊走各方,豈非是替朕聯絡天下忠義之士的最好人選?」

  劉協在心裡默默補了一句。

  此人甚至能從黃巾軍中拉出一支兵馬奇襲長安,還有什麼是他做不成的?

  他抱著一絲微弱的期待。

  或許種平還能來個經典復刻呢?

  伏皇后聽得劉協說到種平,心中一定,對於這個人選,她是十分認可的。

  劉協又道:「這事需叫國丈知曉,有國丈在旁策應,朕也好放心……朕現在唯有一慮:曹操監管甚嚴,這秘詔不知該如何傳遞。」

  伏皇后想了想問:「父親前幾日送了幾匹新布入宮,是否可以裁製新衣,將詔書藏在衣物之中?」

  「只怕曹賊謹慎,將那衣物奪去檢查。」

  劉協覺得這方法過於簡單,風險太大。

  伏皇后苦思良久,此事本就冒險,想要萬無一失,根本就是不可能。

  「明日大朝會時百官俱在,陛下何不留下種太史問計?」

  到了這時候,劉協也顧不得心裡的那些小九九,只將希望全都寄托在種平身上。

  「便依皇后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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