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李明的陽謀,無解
一支軍隊如狼似虎,另一支軍隊窮凶極惡。
在兩軍之中,李明達的身影單薄得像張紙片,一戳就破。
但她仍然毅然決然地屹立在正中,張開雙臂,用身體隔開了這對鬩牆的兄弟。
「阿兕子?!」
李治驚疑未定。
差一點,他的鐵蹄就踏過了自己最親愛的妹妹!
待心緒平復下來,李治不由得惱羞成怒,向這個不聽話的妹妹怒吼道:
「你想幹什麼!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能擅自離宮!」
李治從沒有如此明顯地表達怒意。
因為他是真的被嚇到了。
只差一點啊!他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面對兇巴巴、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雉奴哥哥,李明達也沒有像往日那樣,乖乖地聽話、或者軟濡地撒嬌。
而是倔強地高昂著頭顱,與騎著高頭大馬的哥哥對視,針鋒相對地反駁:
「哥哥既然能擅自離京,我擅自離開皇宮怎麼了!
「小明弟弟半夜騎著馬倉皇逃出宮,我作為姐姐放心不下偷偷跟著,又怎麼了!」
李治被噎住了。
沒想到,平日裡乖巧可愛的阿兕子妹妹,脾氣倔起來也不遑多讓啊……
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明:
伱在宮裡,怎麼沒管好她?!
李明很無辜地兩手一攤:
我不道啊!我這一路怎麼急,怎麼會知道身後多了一匹馬?
呼……李治硬咽下一口濁氣,儘量和顏悅色地曉之以理:
「阿兕子,你不明白。
「你袒護的那個逆子,設計坑害了你的父兄!」
「不可能!」李明達斬釘截鐵:
「小明救了父皇、救了皇室、救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多少次了!
「難道當上了監國,就突然中了什麼邪術,成了反賊?」
李治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說:
「你不知道權力會把人變成什麼樣子……」
李明達定定地看著他,毫無掩飾語氣中的諷刺:
「我今天看到了,確實大開眼界,嘆為觀止。」
「你……!」
李治仿佛生吞了一大口花椒,頓時面紅耳赤,被諷刺得渾身發麻。
李明達緩緩放下了手,轉過了身子。
和小母老虎對視,李明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連忙解釋:
「大姐,你是了解我的。我如果真的要造反,會落得現在這幅熊樣?」
李明達直接略過他的解釋,儘量擰起一個和藹的笑容,問:
「小明,你想回家嗎?還是……」
沉默了一會兒,李明堅定地搖頭:
「不,我要回東北。」
李明達的肩膀明顯地沉了下去。
「我會率軍從東北往西進攻,深入大漠,解救我們的阿爺。」李明補充一句。
當然,不論是李治、還是李明達,都不相信他的鬼話。
李明的嘴,騙人的鬼。
「去吧,你是監國,你想去哪兒,姐姐我也攔不住你……」
李明達萬分惆悵地扭過頭去,含著兩泡熱淚,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向李治乞求:
「哥哥,放小明走吧,好嗎?」
「?!」
李治的胸膛劇烈起伏,腦袋向上仰,拼命抑制眼淚往下落。
這個充滿血腥的夜晚,讓他想起了另一個夜晚。
也是同樣的充滿血腥,九成宮事件的當晚。
他剛被李明從突厥人的屠刀下撈了起來,坐在他的馬鞍後面。
得知李明那廝要自殺式地衝進內廷大門、搭救父皇時,他立刻抓住李明的衣服阻止:
「你瘋了嗎?!」
李明回了一句:
「我爸在裡面!」
這樣的李明,會突然性情大變,陰謀弒父……
我也終究是不能免俗,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李治垂下腦袋,揮了揮手。
程知節駕著馬,湊在李治耳朵邊小聲提醒:
「殿下,這……」
已經往死里得罪了李明,卻又戛然而止,以李明的性格,大家以後恐怕都落不得好。
李治沒有直接回答他,還是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
程知節閉嘴了,默默向邊上一扯韁繩。
厚重的重騎兵陣,很快分開了一條路。
呼……李明一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天無絕人之路!
「姐!和我回東北吧!」李明向她伸出了手。
李明達站在原地搖頭,大顆大顆的淚珠撲簌撲簌地往下落:
「你以後從遼東回來,不要殺你的兄弟家人,不要殺你的兵士,不要殺你的子民!」
李明也被噎住了,眼神下意識地飄開,喉嚨咕嘟了幾下,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三個字:
「我儘量……」
一行人便順著并州軍讓出來的道路,疾馳而去,生怕反悔。
程知節有些急了:
「晉王殿下!此番放虎歸山,將來恐怕……」
坊間盛傳「那位殿下」性格惡劣,睚眥必報。
這萬一,最後還是讓李明殿下做了大。
那麼大傢伙跟著造反的兄弟們,可怎麼辦?
「誰知道呢?」李治望著那十幾個輕騎的背影,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小子的一舉一動最是混沌,是禍是福,猶未可知。」
他定了定神,看向了李明達小妹。
李明達正哭得梨花帶雨,讓人心疼。
李治暗自嘆了口氣,勉強做出一個笑臉,恢復到從前和藹和善的樣子:
「愛哭鬼,我都按你說的放他走了,你怎麼還哭呢?」
李明達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嘩啦啦往下流,抽噎著說:
「母親去世,父親失蹤,你們兄弟幾個還要自相殘殺,太極宮現在冷冷清清……」
李治眼神一黯,強撐著輕鬆的口吻道:
「你年紀不大,操心的事兒還不少。回去吧,阿爺吉人天佑,遇到過遠比這次還危險的境況,哪次不是化險為夷?薛延陀又算哪根蔥?」
李明達還在那兒嚶嚶嚶:「嚶嚶嚶……回宮後你別懲罰立政殿的宮女宦官,是我瞞著他們偷溜出來的。」
李治有些無奈,這次是真的笑了:
「行了行了,都依你!」
李明與李治這對兄弟虛晃一槍,終歸是沒有釀成流血事件。
而有了并州軍的支持,李治一直懸著的心才算安定一些,便要帶著李明達回宮。
這時,一名傳令兵騎馬而來:
「報!發現一名可疑人員!」
大軍出動,并州軍習慣性地在附近安排了暗哨。
沒想到,這野戰環境下的安排,在城裡也能逮著條魚——
暗哨發現,有人在旁邊暗中觀察。
長安市民都是身經百戰,見得多了。
當半夜發現大隊騎兵開進城裡的時候,絕對不會有誰會不長眼地來看熱鬧。
連重騎兵都不怕,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市民了,必須要出重拳。
「可疑人員?」
李治和程知節互視一眼,立刻命令:
「帶上來!」
士兵們攙扶著一位中年貴族上前,他渾身哆嗦,綾羅綢緞在火把的照耀下一閃一閃的。
「舅舅?」
待看清來者,李治也是吃了一驚,立刻翻身下馬。
那個暗中觀察老李家內部矛盾的一般路過市民,正是長孫無忌!
今天晚上真是邪了門兒了,先是「偶遇」李明、又是「偶遇」李明達。
現在又「偶遇」大家的舅舅。
怎麼一家人趕在一起開會了?
「舅舅!您怎麼大晚上的在大街上溜達?」
李治恭恭敬敬地向長孫無忌行禮,親手攙扶著他。
雖然把國舅大司空排除出了自己的核心決策層,但是在面上,李治還是一位尊敬師長的好孩子。
「嗯,我……臣在尋找臣的不肖孫,偶然路過,無意冒犯……」
長孫無忌也畢恭畢敬地回答。
比起他大半夜在馬路上亂逛,明明李治帶著幾百上千重騎兵在馬路上亂逛更可疑。
但他不敢問,他還想多活幾年。在目睹了好大孫翻牆出院,被李明那小兔崽子拐跑以後。
長孫無忌想都沒想,直接騎著馬就追上來了。
奈何,蘇定方指揮下的十幾輕騎,實在跑得太快了。
等他追上時,剛好趕上李明達力劈華山、開出一條路,放走李明一夥這一幕。
他覺得自己三觀盡碎。
大家眼裡的老實人李治,居然也是一位扮豬吃虎的狠角色。
不但悄默聲地拉起了一支隊伍,還堂而皇之地進京。
甚至還把「那位」殿下給逼到了幾乎山窮水盡的地步!
這還是老實人麼?這還是他的乖外甥麼?!
伴君如伴虎啊……長孫無忌感到陣陣的後怕。
「長孫延和……外甥的那個弟弟,一起跑遼東撒野去了。
「那廝雖然跳脫,但對手下人還是很照顧的,舅舅不必擔心。
「那容外甥先送舅舅回府,之後便與明達一起回宮。」
李治客客氣氣地和長孫無忌說道,仿佛身邊並沒有跟著幾百大漢。
「不必不必,臣自己回家便可,那不肖孫就隨他去了,不敢煩勞殿下。」
長孫無忌對這位外甥比以往更為客氣。
絕不是因為他身邊虎視眈眈的程知節和幾百大漢。
「治母后薨逝,父皇不明,娘舅便是半個爹媽,請容治為舅舅盡孝。」
李治仍然堅持。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再拒絕就顯得脖子太硬頭太鐵了。
「那……臣恭敬不如從命。」長孫無忌只得接受這如山一般沉重的好意。
一路上,長孫無忌騎著馬在中間。
左手邊是臉色鐵青還在強顏歡笑的李治。
右手邊是兩眼通紅、一言不發的李明達。
身後是程知節和幾百大漢。
長孫無忌覺得,屁股下的馬鞍好像長滿了尖刺,讓他坐立不安。
「對了。」
長孫無忌冷靜下來,想起了一件本來就打算儘早匯報的事項。
他像撿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拿來緩解這尷尬的沉默。
「啟稟殿下,監國……那個,李明,給臣安排了一份任務。」
李治順口一句:
「哦?明弟給舅舅安排了什麼工作啊?」
這副親熱的語氣,仿佛剛才的劍拔弩張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
如此自然流露一般的嫻熟演技,讓長孫無忌不禁感到膽寒,趕忙回答道:
「回殿下,是監國。」
「嗯?」李治一時沒聽明白。
「李明將監國治理國家的重要職能,基本都移交給了我。」長孫無忌詳細地解釋道:
「加上朝內太子、魏王兩黨式微,而勢頭正盛的李明一黨又被他自己先行一步送到遼東,這就意味著……」
長孫無忌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伏低身子抬頭向上,以謙卑的姿態,仰望著自己的小外甥。
「這就意味著,治國的大權,都在我們……都在您的手中!」
「嗯。」李治只是嗯了一聲。
長孫無忌等了老半天,都沒等來小領導的下一步指示。
晉王殿下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居然這麼淡泊超脫……長孫無忌心中發出迪化的感嘆,主動提議道:
「若殿下有令,臣自當將託付給臣的治理之權,拱手還給殿下您。」
過了半晌,李治才像如夢初醒一般。
「什麼?哦,不用……不是,父皇不在朝,就全賴舅舅打理國政了。」
他下意識地拼湊著客套的詞語。
和外表的無表情不同,李治現在的心中那叫一個波瀾壯闊。
國家大權!
此刻,竟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有一種不真實感。
那可是內心深處十分渴望、但理智又讓他不敢奢望的權力啊!
李治參與四子奪儲的初衷,原本只是看不慣李明那個庶子的突然躥紅,心裡難免有「他做得,我做不得?」的不服氣。
如果繼承帝位的是他的兩個嫡兄之一,李治就不會眼紅了。
不論是李承乾還是李泰,他都只會平靜地接受。
就如這一次,李泰請他「共謀大事」,他也欣然配合。
心中默認由哥哥來領導,他只是被動執行即可。
然而,然而。
當手中真的握住了權力的時候。
即使只有一刻,即使他還沒有時間去行使。
李治的心態,也已經完全改變了。
老李家的血脈,對權力的天生渴望,徹底在他的血管里覺醒。
「我知道了,哈,我知道了。」
李治笑了起來:
「我知道李明的陰謀了。狡猾的傢伙,臨走前還不忘給我們挖坑?
「以全天下為誘餌,誘導我和李泰反目成仇,互相攻伐,他能躲在東北坐收漁翁之利是吧?
「狡猾,狡猾!」
他越笑越大聲,越笑越放肆。
笑得長孫無忌恨不得鑽到地縫裡,笑得李明達眉頭直皺,擔憂地問:
「哥哥?」
李治卻像完全沒有聽見一樣,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可惜啊,就算我參透了李明的秘密,可我還怎麼做呢?
「還不是被他操控著,心甘情願地替他火中取栗,替他和李泰大戰三百回合?!
「因為,因為……」
李治的笑容逐漸扭曲。
「因為,全天下的權力,我真的不想拱手相讓啊……」
有些東西,一旦曾經擁有過,勾起了心中的貪念。
是不可能輕易放手的。
並不是每一個李世民的子孫,都有李明那樣的大智慧。
而李明也是在兩個時代的基層摸爬滾打了幾十年,時刻生活在死亡的恐懼之中,才達到的如此覺悟。
李治、李泰、以及其他從小養尊處優的皇子,並不具備這樣的智慧。
李明正是找准了他們的這一心理,才挖的這個坑。
即使明知道這是個大坑,這些皇子也會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陽謀無解!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李治自言自語道。
長孫無忌有些畏懼地看著自己的小外甥:
「呃……殿下?」
「舅舅。」李治恢復之前溫文爾雅的外表,和風細雨地對他說:
「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得出城一趟,可能沒法送舅舅回府了。
「能煩勞舅舅,護送明達妹妹回宮嗎?」
李明達大驚:
「雉奴哥,大晚上的你要出城做什麼?」
李治無視了妹妹的抗議,繼續吩咐長孫無忌:
「我撥給您五十騎,不知夠不夠?」
「夠夠夠,絕對夠!」
長孫無忌把頭點得像搗蒜似的,摁住還想繼續抗議的李明達,把韁繩往太極宮的方向一拉。
「臣這就護送晉陽公主回宮!」
說著,強硬地牽著李明達的馬韁繩,腳底抹油地溜了。
李治看著他們走遠了,一刻也沒耽擱。
「盧國公。」
「末將在。」程知節策馬上前。
「我們率軍走金光門出城向西。」李治快速說道:
「如果魏王給我的信沒有說假話,那在今天後半夜,他差不多就要率領部隊前來長安了。
「長安城東門外,有一條截斷東西的龍首渠,不方便大部隊行軍,所以他會繞道向西走。」
不知不覺中,他對五哥李泰的稱呼,從哥哥變成了「魏王」。
「遵命。」
程知節領命,多嘴問了一句:
「是迎接魏王殿下麼?」
「嗯……」李治點點頭,又補充了一句:
「順便阻止他和他的部隊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