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三一的門庭還沒來得及灑掃。
一眾弟子聚集在校場上,議論紛紛:
「一大早叫大起,這是有事兒啊?」
「誰知道啊,你知道麼?」
「我不道……」
眾人疑惑不解,又遲遲等不見主事的人來,於是紛紛看向召集之人。
「咳咳!咳嗯!」
郭大壯捏了捏嗓子,邁著螃蟹步上前。
今日的他不同於往日邋遢。
一身體面盛裝不說,還將頭面拾掇的板板正正,連鬍子都刮乾淨了。
這可少見。
「下面我說兩句噢!」
見他要說話,底下議論聲就停了。
結果他開始拿腔拿調兒:
「日前囁~青雲門通天峰來人了,是送帖子的。其掌教萬劍一與小竹峰首坐今日大婚,特意邀請咱師父過去。」
「師父囁~本來是不想去的,但想起早年間曾受過那水月真人的恩惠,於是沒好意思拒絕。」
「但是囁~本意是將你們都帶去見見世面的,也好給青雲捧場麼,知道為啥不帶你們麼?」
眾弟子面面相覷:「對呀,為何不帶我們啊?」
「因為我沒答應!」
郭大壯把本就肥壯的胸脯卯勁一拱,指向這些師弟師妹:
「你瞅瞅你們一個個散漫德行!平日裡樁也不願站,功也不好好練,到了青雲山露怯是小,少不得要和外人過過手交流實戰。」
「屆時萬一丟了丑,再被人磕磣了那又該如何是好?豈不是給宗門丟人麼?」
「所以!為宗門大計,也為我三一赫赫威名,我就勸師父別帶你們去嘍。」
眾人又嚷嚷著問:
「那帶誰去啊?師父跟前總得跟人吧?」
「我麼!」
郭大壯一拍胸脯,很是得意。
顯然他被選為此次出訪青雲的唯一陪同弟子,臉上甚是榮光。
「當然,你們也別灰心~日後要更加努力,爭取為宗門爭光,為父母爭光,為村兒里的老少爺們爭光……」
一番片兒湯話甩的臉不紅氣不喘,既苦口婆心,又滿足了人前裝比的虛榮,還得讓人念著他的好。
「嘖嘖……」
果然,下邊有人開始一邊點頭一邊感慨:
「還得大壯師兄有力度,連師父都聽他的,比別個師兄可強多……」
「屁!」
一人毫不客氣的打斷。
眾人轉頭,卻見是四師兄虞濁來了,他和郭大壯的脾氣可謂一時瑜亮。
上來就指著他鼻子:
「我說你三張紙糊個驢頭——面子不小!你咋不說實話呢?」
郭大壯臉上橫肉一哆嗦:
「啥……啥實話?我講的就是實話!我跟你講正教育他們呢……你可別給我在這搗亂噢!」
說著上手去扒拉他。
可虞濁顯然不給他面子,搶著對眾人道:
「大家別信他的胡謅!之所以不帶你們去是因為咱三一的法門太招搖,隨便拎出一個到江湖上都夠讓人羨慕。」
「今日的青雲山上必定各門匯聚,人多嘴雜,師父怕你們到了那邊被人吹捧兩句就找不到東南西北,這於修行心境上有礙,所以才不帶你們去的。」
大傢伙兒恍然大悟。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噢!」
「師父還真是良苦用心……」
但隨即有人問:
「那師父為啥偏偏帶大壯師兄去呢?」
「對呀,為啥不帶別人?」
見此,郭大壯麵露幾分得意,小眼睛都眯了起來。
虞濁卻把手伸向了他的底褲——
「多新鮮呢?師父帶他去是相中他胃口好,一張嘴頂過五張,到了酒席桌上不吃虧,好把隨的禮份子吃回來一點麼!」
這話一出,眾人哄然大笑。
底褲都被他扒乾淨了,郭大壯把臉臊得通紅。
「虞濁!你嫉妒了就直說,不就是這次師父帶我沒帶你麼?你眼紅啦?」
他拍著胸脯,口水都要噴濺到下邊人臉上:
「我知你平日裡對我一百個不服,我也不服你,但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我才是師父的心尖兒!」
「心尖兒?」虞濁把眼睛一斜楞,「吃屎吧你。」
抬手朝他後方遠遠指了過去,
「你也配當心尖兒?心尖兒擱那邊兒呢。」
郭大壯聞言一怔,轉過頭瞅去。
只見遠遠幾十丈外,
許知秋和身邊蹦蹦跳跳的巫不負正朝這裡走來,
身後還跟著馮抱山虞清幾個大字輩兒的徒弟。
見許知秋來了,眾弟子趕緊收拾體面。
「沒讓你們集合,這麼筆挺幹什麼?」
許知秋問話,眾弟子環顧相覷,同時抬手指向一人。
「……」
郭大壯有些尷尬,瞅著許知秋嘿嘿直笑。
許知秋曉得他的毛病,一眼就能猜出個大概。
但今天這日子也沒顧得上說他。
昨晚上天狐小白還張羅著要去湊熱鬧,說要在青雲的酒席上大殺四方。
許知秋可沒敢答應。
「走吧。」
「好誒!吃大席去嘍!」
巫不負小臉兒堆歡,高舉著個一尺見方的紅色錦盒。
錦盒裡裝的是禮份子。
是一株上千年分的靈芝仙草。
就算是掌門級別之間的禮尚往來,拿出手去也不磕磣。
許知秋笑了笑,打了個手勢讓郭大壯前頭開路,才牽起小徒孫兒的手要出發。
眾人送他們出了宗門外,正要御空而起。
忽的這時,東南方向的天空中隱約出現幾個黑點,正在朝亢龍峰山門飛速駛來。
郭大壯見之納悶兒:
「這咋……吃個席還特意來接啊?」
不能這麼熱情吧?
他卻沒注意,許知秋的臉色瞬間嚴肅了起來。
那方向顯然不是青雲來人。
更何況在許知秋的眼力之下,來人是誰更是一覽無餘。
來人共有十餘位,其中大半衣衫整潔,皆戴著修真聯盟的袖標。
少數幾個渾身是血。
落地之後郭大壯方才看清,
那其中兩個衣衫染血的,赫然是堂兄王悲風和那李不遲。
這兩個傷殘人,居然還抬著一個昏迷的。
那人傷的更為嚴重,滿臉是血不說,全身上下的衣服幾乎被鮮血泡透了。
那是誰?
小孩兒巫不負驚叫:
「是無咎師叔!」
三一眾人趕緊圍了上去問詢:
「怎麼搞成這樣?」
「聯盟派出的人馬都被獸妖殺了,就剩我們幾個活著回來!」
當事人哭訴著撿要緊的把事情說了一遍。
當時他們被巫妖和那些妖魔團團圍住,逃生無門。
欲擒住巫妖搏出一條生路,奈何那巫妖道行不淺,再加上周圍群妖環伺,根本不可能辦到。
但好歹攪亂了場面,眾人奮力突圍。
這其中,付無咎憑藉逆生二重的底子,主動作為眾人撤退的有力支柱。
卻也承受了最多的傷害。
幸虧那巫妖或許本就不在意他們的死活,因此倒也沒有非要斬盡殺絕的心思,否則決留不下一個活口!
王悲風和李不遲跪倒在許知秋面前,嘴裡哭訴:
「許門長!付兄弟是為了掩護我們撤退才傷成這樣的,我們有愧啊!您快救救他吧!「
這自然不用他們說。
許知秋仔細探查著徒弟的傷勢。
發現其已經傷至骨髓要害,以付無咎本身的逆生造詣根本無法進行自我修復。
眼下一身道基已然稱得上「破碎」,先天一炁不斷流失,且正處於不可逆的狀態下。
照此下去,不出個把時辰就得一命嗚呼。
而若想保住他的命,則非得花大功夫為他修復不可。
許知秋開始吩咐眾弟子:
「先把人抬去功房。」
「再去府庫中取三片忘憂草,以及一些療傷輔藥。」
「師父,他傷得重麼?」
「僅憑靈藥還不夠,先天一炁不斷逸散流失,再不補充也是一死,自即日起我要專心運功為他療傷,不見外客。」
馮抱山立刻點頭:
「師父放心,些許外事自有弟子應付。」
原本平靜祥和的日子,就這麼被打亂。
往青雲赴會是不成了,也只能遣個小輩過去全了禮數。
………………
抬進房去後,許知秋開始為他運功療傷。
這一過程一開始就不容易停下。
付無咎起初全無反應,儘管服下了靈藥也根本沒有醒過來的兆頭。
一直到了三天後,方才開始有些迷迷糊糊的意識反應。
口中不住念叨著:
「巧姐兒……巧姐兒……你在哪兒?」
他一遍遍叫著這個名字,
仿佛得不到回應就死不甘心一般。
許知秋一聽這個名字就猜出了是誰,遲疑了一番,告訴了他:
「那女子死了,投河。」
「……」
一聽這話,付無咎的囈語立刻就消停了,並且再無反應。
但許知秋沒有放棄,每日都為他輸真炁療傷,溫養氣脈臟腑。
終於不負他的努力,直到第七天,付無咎才清醒了過來。
傷勢雖得以穩定,命也保住了。
然而其一身本事修為,卻幾乎散了個乾淨。
但好歹經脈竅穴是保住了,只是萎縮太甚,需要漫長的時間蘊養恢復。
付無咎靠在床榻上,蒼白的臉上,帶著幾分憔悴。
自甦醒後他又沉思了兩日,此刻卻像是想通了。
「師父,弟子今後……不想再做修士了。」
「為何?」
許知秋詫異,還以為他是因廢功而心灰意懶。
「從頭再來固然艱難,但將以往走過的路再走一遍,也未嘗不是一種修行。你資質不差,多耗費些年月,未必不能重新入道。」
許知秋這般勸導。
少年多磨難,未見得就是一件壞事。
「不是的,不是因為那個。」
付無咎搖頭,眼睛有些發直:
「弟子在想,哪怕只做個凡人,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見他如此狀態,許知秋乾脆點破:
「為了那個女子?」
「……」
付無咎沒有否認,只是沉默。
過了一會兒,掙扎著從床榻上下來,給許知秋跪下:
「求師父成全,弟子想下山去。」
許知秋盯著他看了許久,見他臉上全無一絲猶豫和緊張,便知曉了他的決心。
「人生就是這樣,一步踏錯不覺怎樣,可往往需要付出更沉重的代價來挽回,有些甚至挽回不來。」
「你既有入世化凡之念,說明你打算承擔這份業力,我無權干涉,但是有一點你要想清楚……」
許知秋字字清晰的把後果告知給他:
「一旦下山,仙凡兩邊,日後反悔再想重修入道,悔之晚矣了。」
這句話還有一層意思——既是要做凡人,那麼以凡人匆匆三十載壽元,與三一的緣分恐怕也就到此為止了。
明知如此,可付無咎跪伏的身子卻紋絲不動,只是聲音愈發堅決,甚至帶著幾分哽咽:
「弟子……決心已定。」
許知秋嘆了口氣,這幾日救助下來,他也是滿身疲倦。
然而徒弟的這番話,更是讓他身心俱累。
許知秋緩緩閉上雙眼:
「那,就依了你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