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臥房響起敲門聲。
「師父。」
「進來吧。」
馮抱山和虞濁敲開門戶,就見蒲團上打坐的許知秋睜開眼,臉上有些許蒼白。
前者端著一碗湯水遞上來。
「得知這幾日您消耗不小,這是下院的渠院長親自給您熬的。」馮抱山笑道:「她可囑咐我們了,要您無論如何當著我們的面把它喝光咯。」
「這是把我當病號了啊。」
許知秋接過,碗中湯藥色呈碧綠,散發著濃濃香氣靈氣。
他飲了一口,只覺得給空虛的五臟六腑注入了幾分活力。
這幾日運功救徒,耗費了大量的先天一炁,人都肉眼可見的清減了。
眾弟子們看在眼裡,心裡頭難免火熱,卻又為他心疼。
「無咎下山了?」
「是,今早走的,得知您在閉關,沒敢來叨擾。」
許知秋聞言沉默了一會兒,又問:
「銀錢帶夠了麼?」
「他自己說不用。」
「……」
許知秋沒再問,轉而提起另一樁事:
「對了,我閉門的這幾天,南疆那邊如何了?」
「近日來,南疆傳出多有妖獸出世,肆虐各處,但具體數量未知。」
說著,馮抱山面露隱憂:
「根據先前付師弟他們帶回的消息,那巫妖已經集齊了復活上古魔神的五聖器,未知真假。」
「聯盟那邊有什麼動靜?」許知秋又問。
馮道:
「幾日前就有大動作,從西、南兩個區域中的二十八個宗門抽調高手,外加大量散修攢聚,共計千餘修真人士趕赴南疆了。」
「這麼多人?」
許知秋有些意外,以修真聯盟如今的體量,不是刮小風下小雨就能驚動的。
既然出動這麼多人,那就說明,
「看來事情不小啊。」
「是的。」
馮解釋道:
「據說此去是為查清那魔神復甦一事,若是真,即行剿滅,若是假也當揪出那巫妖碎屍萬段,為先前犧牲的那批人報仇。」
一直沉默的虞濁似乎有些煩躁,忍不住抱怨:
「這幫聯盟的真是出息了,此等大事卻不先過問師父,一個個真是飄了。」
「住口。」
許知秋把碗往桌上一擱:
「他們又不受我統屬,何必非要先問過我?日後不可再存此念想。」
虞濁臉色一僵,低頭道歉。
「弟子知道了。」
許知秋看出了他的反常,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你娘所在的藥谷離南疆不遠,她又是個執著救人的,萬一南疆戰事一開,難保把她卷進去。」
他思索了一番,道:
「我知你心憂,這就叫上你弟,去把顧大嫂接上山來吧。」
虞濁聞言大喜:
「多謝師父!」
說罷竟一秒都不願意耽擱,急匆匆出門去了。
他走後,屋裡剩倆人。
「師父,您可是有什麼擔心麼?」
馮抱山安慰:
「聯盟自從廣開門路吸納外宗入伙之後,麾下好手眾多,應付區區獸難,應是足矣。」
許知秋卻搖頭,
「最近多夢,總感覺不是個好兆頭。」
他臉上凝重,止不住在口中咂摸:
「上古魔神……」
他忽的想到了一位活了幾千年的老母狐狸,她八成知道。
於是讓馮抱山這就去請,可馮卻有些尷尬:
「小白……姐姐不在山上,她去山下飲酒去了。」
「……」
————————
修士參戰,與凡間軍陣戰法不同。
鮮少烏泱泱一擁而上,如凡夫俗子那般擠到一起亂砍亂殺。
修士戰鬥,不止依仗道法神兵,御劍隔空殺敵,還多運用陣法。
此次修真聯盟派遣大批修士進駐南疆,至今方才兩三日,沒費多大勁已將十萬大山外圍流竄的妖物凶獸掃蕩一空。
雖說還未與妖獸主力發生接觸。
但這無疑增加了極大的信心。
只待將中樞前移,挺近十萬大山之中,便是神兵天降,務必將那巫妖及麾下妖魔粉身碎骨,報當日之仇。
如此,不但對於南疆百姓是個大功德,對於聯盟的聲望也將是一次極大的提升。
中樞營地,
執行此次任務的首領是受聯盟委派的一位散修,人緣甚好,據說年輕時曾在軍中效命,自稱當過將軍校尉。
其實是扯了謊,不過是當過隨軍記錄之職。
年輕時未曾有過統領過千軍萬馬的殊榮,卻不想轉行修道了大半輩子,倒有了統領上千修士除妖的機緣。
心裡難說沒有幾分虛榮得意。
此刻正像模像樣的觀摩著沙盤,和下面的參謀人員做著人員調度:
「外圍的百姓遷徙的如何了?」
「那些百姓本就深受其苦,如今得知咱們來救更是巴不得配合,至今已經遷得差不多了。」
首領聞言很滿意,也做好了後續部署:
「等大軍進山之後,難免有漏網之餘逃到外面,要提前在那些居民原址紮上草人,再布下火行殺陣,那些畜生酷愛吞噬活人血肉,如此可叫它們有去無回!」
「首領高明!」
底下人自是不吝奉承。
忽的這時,帳外來人稟報:
「前方斥候來報,前方有一股中等規模的妖獸正在朝中樞逼近!」
營中對於妖獸的數量有具體劃分:
一百隻以下算小規模,五百隻左右算中等規模,超過這個數就是大規模。
聯盟又採取軍功制度,根據斬殺妖獸的數量事後做出相應的獎賞。
諸如靈丹妙藥,神兵法寶,道法神通、甚至靈山洞天之類的。
當然,還有聲望。
「來了!」
「老將軍」目光灼灼,久違的大戰來了,揚名立萬的良機到了。
底下的參謀人員勸導:
「中樞緊要,況且人手不足,咱們還是暫且轉移的穩妥。」
「不!」
首領大手一揮,胸中一股揮斥方遒的沙場豪情油然而生。
「中樞是全軍士氣所在,豈可輕動?」
「區區一股妖獸來襲,老夫今天倒要會它一會,來呀,隨我點兵出戰!」
於是,披上出發前自費定製的鎧甲兜鍪,戰馬大刀,雄糾糾氣昂昂的出帳除妖去了。
半個時辰後——
「快!妖獸兇猛,快撤!」
沒想到戰事一觸即潰,
中樞本就不多的人給妖獸一衝,基本就七零八落,三三兩兩各自逃命去了。
剛穿上還沒捂熱的鎧甲兜鍪邊跑邊丟,只為了減輕一些御劍時的重量。
人的潛能在這時候被毫不保留的激發出來,短短個把時辰,這幫人已經逃出去千餘里。
也不知栽進了哪片水泡子,丟盔卸甲的「老將軍」只剩狼狽,扯著身旁跟隨的傳令官倉惶部署:
「快!快傳信讓左近營地的人來救我……啊不對,讓他們來拱衛中樞!」
負責聯絡的聯盟傳令官剛接到丹青回信,臉色慘白如紙。
「剛接到左翼發來的傳信……他們近乎全軍覆沒。」
「什麼!?」
「老將軍」瞠目結舌:
「左翼有幾百人,竟被屠盡了不成?」
「他們遭遇了一隻前所未見的白骨蛇妖,妖炁驚人可稱妖王,非但如此……」
傳令官又翻出另一張信,臉色更白了幾分:
「就在剛剛,右翼也遭遇了一隻妖王,據說是一隻上古饕餮,如今右翼也損失慘重,正在向後方撤離。」
「完了!」
老將軍跌足重重嘆息。
僅這一波接觸大軍就被衝垮了,竟不是一合之敵。
他身為領軍之人,就算能保命,事後也難免遭到問責。
「焚香谷呢?」
他忽然想到出路。
入疆之前,他就先和焚香谷取得過聯絡,當時谷主上官策和他也做過保證,說只要能幫上忙,一定不吝出力。
焚香谷盤踞南疆千年,自然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好歹曾是正道三家之一,倒驢不倒架,必定是個大助力。
「焚香谷潤了!」
「踏媽的!」
「老將軍」氣得想罵娘。
傳令官卻不給他機會:
「還沒完呢!」
又顫顫巍巍翻出一張信,哆嗦嗦念道:
「十萬大山的群妖出關了,現在共分一十三路,每路各由一尊妖王統領,目前正在朝著中原方向挺進北上。」
「老將軍」聞言一個哆嗦,又問:
「總共大約有多少?」
傳令官的聲音已然帶著哭腔:
「初步估計,不下百萬。」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老將軍」面如死灰,
「這天下……危矣。」
本以為是場撈軍功攢聲望的輕鬆戰役,
卻不料在這場獸難面前,聯盟這千百號人,不過是戰車輪軸下的一隻擋路的螞蟻。
————————
鎮魔古洞外,
洞中吹出的陰風不知何時消失了。
失去了砂塵磨礪,那尊女子人像似乎恢復了幾分溫婉的神韻。
凶靈黑虎在一旁瞪著銅鈴巨眼,可鬼體卻在止不住的輕微發顫。
他望著石像,也望著石像前站著的那人,胸中充斥著壓抑不住的恐懼,和憎恨。
巫妖黑木也在一旁看著,只不過他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
那人摩挲著石像的臉龐,忽而朝他問道:
「我睡了多久?」
聲音略帶沙啞,更顯出幾分磁性。
再配合上那副俊美妖異的容顏,一身華麗鮮艷的紫色絲綢,任誰見了也不會把他和那尊傳說中的上古魔神聯繫在一起。
可他明明就是——他脫胎於這天地戾氣,經大能之手奪天道造化塑造而生,是這南疆可號令群獸的萬獸之神。
「大概三千多年了。」
巫妖恭敬無比的回答,眼中閃動著莫名的光輝。
「原來,已經這麼久了啊。」
那紫衣青年輕輕感慨一聲,或許這三千年只是無意識的沉睡,所以臉上倒也看不出幾分滄桑。
他伸手輕撫著石像的臉頰,
「玲瓏,我回來了。」
眼眸中柔情似水,仿佛在觸摸最親密的愛人,
「你說過,在你死後,也會一直陪著我的,原來是這樣……」
若非化作石像,又豈能陪伴千年?
「你真傻……我是你創造出來的,你知道我最聽你的話了。」
秀眉蹙起,他眼中的柔情轉為愛憐和心痛,
「可你明明知道,若要我死說一句話就夠了,何必要這樣?」
三千年的因果往事,在眼前浮現。
紫衣青年對著眼前石像,痴情注視。
斯人為生身之母,卻也是銷骨毀身之仇敵。
可那些都不重要。
在眼前的,是「它」在這世上唯一所愛之人。
「我知你殺我,是為了解救這天下蒼生,可你……可你……」
仿佛是骨子裡的戾氣被勾了出來,明明沒有多麼猙獰的表情變化,可那張妖艷俊美的臉卻忽而變得陰森可怖。
「……可你為何,把這天下看得比你自己還重要?」
「什麼狗屁天意,什麼天下眾生,那又算什麼?」
表情愈發猙獰,聲音越發冷酷,隨著他的聲調逐漸拔高,四周響起重迭的嘶吼。
仿佛虛空中,另有一隻歇斯底里的妖獸在和他同步說話。
吼聲震得面前石像簇簇落灰,
見狀,「它」俊美的臉上露出慌亂,聲音立刻溫柔了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玲瓏……是這天下蒼生害了你,我今日甦醒,自當為你討個公道。」
說著,雙手輕柔的碰著眼前石像斑駁的臉龐,輕輕吻了下去:
「你放心,我會讓這天下蒼生為你陪葬,那之後,我再來陪你……」
一旁,凶靈黑虎似是忍受到了極限。
又似乎胸中的憎恨壓過了那份恐懼,他大吼一聲:
「我不會讓你玷污娘娘!」
說罷雄渾鬼炁在周身爆發,鬼力凝成一柄鋒銳刀罡,朝那紫衣青年頭顱斬下!
鏘啷!
逸散的刀罡甚至將身後的山體都切削出一道縱深數丈的溝壑。
可斬在那紫衣青年身體上,非但毫髮無傷,甚至連那身披的絲綢都未能傷及分毫。
紫衣青年緩緩轉頭看向他,被那雙妖異的眸子凝視,黑虎臉色猙獰抽搐,想要動作,卻忽然不受控制的跪了下來。
一身雄渾鬼炁所凝聚的軀體,竟被那股幾乎化為實質的沉悶氣機,壓迫的幾乎崩潰。
那紫衣青年指了指黑木,對他道:
「你與他都是當初跟隨玲瓏的五個勇士之一,我知你足夠勇敢,也足夠忠誠,可惜,你比他愚蠢。」
說罷,指尖輕彈。
那凶靈鬼體甚至來不及慘叫一聲,頃刻間灰飛煙滅。
兄長在眼前魂飛魄散,巫妖黑木依舊一臉平靜,只是望向紫衣青年:
「你是長生種,是不死身,娘娘當年把你造出來,不是為了讓你陪她殉情的。」
「呵!」
「獸神」忽然失笑,口中咀嚼著那兩個令古今無數人傑折腰的字眼。
「長生……長生……」
他抬頭看向那被他稱為「玲瓏」的石像,
「沒有了你,長生又有什麼意義?」(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