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有石柱。在戴明的青光眼下,還有石猴、石鳥、石魚和石屏幕。
戴明抬頭看了那嵌在洞頂三十八米高處的大約五十八寸左右的石屏幕一眼,望著「藏匿」散發的紫光。看了好一會兒,覺得紫光照射的範圍太小,再投了些NPC之力,引其去更高處放光。
戴明沐著紫光,再看著張七二木然的臉、不動的身,若有所想。
若有所想,忽伸手為其抬起右手,動雙手助其一手五指掐指算命。掐算了十二秒後,戴明臉上驀然是笑,笑嘴望著張七二木然的臉說話:「七二,如韓長老所說,你果然是精神體進來的。如果你是因為缺了肉體來這個任務世界而變得要去瘋,我想我可以幫你。」
戴明笑著轉身赤腳走去一塊黃石上把屁股放下,駝著背,左手扶右手手肘,下巴枕在右手,把臉換了平靜,聽著身旁地下河的流水聲,又笑臉繼續說話:「我以前在圖書館看過一本《招魂從莫名里開始》的真實之書。」
他轉頭看向地下河中心處的石猴,那是一隻面色猙獰的猴子:朝天張大那無牙的嘴咆哮,雙手捶胸,下身部分隱於水下。
「總之是一本關於怎麼把缺失的靈魂招引回來的一種術法。後來我認真研究了一下那本書,我覺得既然招魂可以實行,為何招肉就不行呢?」
自語此,他似在腦子裡使勁搜刮著什麼,臉上的笑換了疑惑,「我自作了NPC修士後,記憶一向不錯的,就連我三歲偷看隔壁村的小花撒尿的事情我都記得。現在怎會一時想不起我當初怎麼改動那《招魂從莫名里開始》,從而創造的《招肉從名莫里結束》的術法呢?」
戴明深知一個道理,如果你越想得到什麼,反而越得不到。
所以他不去刻意的想那術法,把眼睛投在了那站在石猴頭上的石鳥上:那是一隻像燕子的小鳥。它目光低垂,像在與腳下的石猴說話。
戴明替它說:「不要痛苦,也不要憤怒,抱住平靜,去走自己想走的路,殺想殺的生命,保護想保護的珍視的對象……」
說完,戴明轉頭看向趴在洞頂屏幕頂端的石魚,想了許多、許久:那鳥是想說這些話麼?
不重要了,「那猴子在被鳥說了後,肯定會也想說點什麼。他會說什麼呢?」
搜腸刮肚,戴明想了好幾個回答都不滿意。
他沐著紫光,赤腳踩在冷涼的水上,走去仰頭無牙咆哮的石猴前,伸右手進去它那張大的嘴裡。
「叮。觸發『浮生四刻』任務。完成任務獎勵十點貢獻點。」一個甜美的聲音突然直接響在戴明腦里。
戴明愕然的把手抽出來,仰頭看著洞頂上的屏幕閃著白光,放著一個畫面:
藍天白雲下有一片綠草。綠草上坐著一隻翹著二郎腿吃桃的猴子。
忽然,天上飛來一隻燕子和一隻人的右手。
燕子朝地上的猴子大叫:「猴弟,救我!」
猴子見了那手,把桃丟了,憤怒捶胸,咧嘴齜牙,沖天而去!
那隻手掐在猴子的脖子上,任由它四肢捶打,仍不為所動的掐住猴子的脖子。
畫面中有人說話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如果回答對了我兩個問題,我就放開你。」
燕子飛來了,問:「我能和它一起回答嗎?」
那隻右手食指鬆開猴子的脖子,曲起,上下點了點。
右手說話:「第一個問題,花未開時是什麼?」
被右手掐住脖子的猴子想說話,但說不出來,不由瘋狂抖動身體示意自己要說話。
右手大怒,緊了五指力度:「不要亂動!」
戴明看到這裡已是滿臉的笑,為那屏幕里的猴子說出心聲:「恨不死的阿彌陀!問人家問題卻不讓人家開口!這是在耍自己玩呢?」
屏幕繼續演:
燕子思想了許久,開口回答那個問題:「花未開時不是花。」
右手掐著猴子左右搖擺,示意回答錯誤。
燕子又說:「花未開時是小花!」
右手把猴子的脖子鬆開,一巴掌扇在燕子的身上,把它扇去了地上的草地上撞出一個大坑。
「蠢貨,不知道就不要亂說!」
立在空中揉脖子的猴子見到此幕,咽了口口水,想說點什麼答案,想了想還是沒有去說。
右手忽然握拳,伸出食指指向屏幕外的戴明,「如果你知道答案,也可以去說。」
看著那屏幕中的右手,戴明忽然想起自己在白雲門寫的那部小說的某章:
【陳沙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她現在穿著一身紅衣,臉上充滿歡樂的笑,踏跑在翠綠的草原上,身後跟著一隻猴子。
她的模樣似人間二六年歲的小女孩。
她不是一個人類小女孩,她是戴明的右手。
三年前,戴明為了斷欲,用左手斬下了自己的右手。之後被戴明吊於他隱居的門上以明斷欲之心志。卻不料七七四十九日後,這隻右手不知何故成了一個生命,幻形為女孩之態,終日歡喜纏於戴明身側,戴明多次欲狠心斬之,奈何他心內深處總會有一個聲音在吶喊——
「她做了何壞事,你要壞她性命?」
「她勾引了我的欲望,我要斬斷我的欲望。」
「欲望本源於你心,與她何干?」
「你難道要我放下斷欲的執念,完全接納生命中的種種欲求麼?」
「生命不就是如此麼?滿足需求就是生命的本質。她那麼歡喜待你,你如何能毒惡人家?」
「她是我的右手。」
「她不是你的欲望。」
「我給她取一個名字吧。」
「什麼?」
「陳沙。」
「有何特別的意義麼?」
「腦中突然閃現的兩個字,現在我也不知道。或許意義在未來。」
……
陳沙抱著戴明親親啃啃,好不歡喜。
戴明痛苦著臉龐回抱她,入手摸她,親她。
藍天白雲,翠草青牛,一雙男女,一人痛苦,一人歡喜。
情不自禁的脫了小女孩的衣服,不出意料,她的身體,是一隻右手。戴明無法對一隻右手釋放欲望。所以他痛苦。
……
戴明決定離開這裡。趁著右手睡著的時候。
戴明離開了這裡,趁著陳沙睡著的時候。
屋外星光璀璨,前方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冷風呼嘯刮面,再回首,陳沙在夢中仍在牽念自己麼?
狠狠握緊左手,他向著黑暗的前方狂奔而去,只為了離開這裡。
他淚流滿面。
活著,是為了斷欲麼?
斷欲是為了不痛苦麼?
不痛苦,就是活著的意義麼?
他狂奔了一夜,來到了多年未來的同類聚集的塵世中。
那些陌生未見過的面龐都好奇的看著戴明那張淚流滿面的臉。
陌生人中走出一個方臉中年人。他扯了扯戴明的長髮,和其右手斷臂處,皺眉道:「逃兵?」
戴明久未和同類語,只茫然搖頭。
「你從哪裡來?」中年人又問。
戴明指了指身後。
「無生草原?」中年人皺眉。
戴明點頭。
人群中忽然喧鬧起來。有人喊話:「方闊,他就是個怕死逃兵,扯謊都不會扯的怕死逃兵!」
……
戴明是一個逃兵。
四年前,戴明就是一個逃兵了。
保家衛國,他一直認為是一件力所能及就及的事情,不能及選擇逃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他的上司不是個與自己合得來的人。不然也不會讓他去干深入敵營,燒人家糧草的必死勾當。
燒敵方糧草固然於己方有利,但事實並不是如此一廂情願就能的。
所以戴明逃了。獨自逃往了傳說中無任何生命可以生存的「無生草原」。
逃往無生草原,在戴明當時的思想里,其實也是一死。自由的選擇死和被迫的被同類殺死,他痛苦的選擇了自由。
參軍當初也是被迫,他只想安靜的和大家愉快的相處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不是日出殺人,日落也殺人。從來睡不得一日安穩覺。
這是一場保家衛國的戰爭麼?
不是。是當權者的欲望。
當權者的欲望和自己欲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欲望有什麼本質不同麼?戴明雖會覺擾亂其他生命的欲望是惡欲,但終歸都是欲望,善欲惡欲,都是相對而言,其實並沒甚麼本質不同。
生命們會自相殘殺,這就是生命。
戴明如今回到同類中來,不也是為了逃脫自己的「右手之欲」麼?
……
方闊把戴明帶到了軍營。或因他斷手之故,被分配至了糧草營,負責燒飯做菜。
這支軍隊要出發去攻打瓶國的堪當城。
這一天,天方明就下起了雨。
如今是冬,雨冷且大,不能行軍。軍不行,便得補充糧草滿足欲望。
附近有個小鎮。戴明被分配去搬運搶奪小鎮居民得來的糧食。路經回來時,他見到三個士兵正破了一戶屋門,隨後就傳來女人的哭喊與零星的男人怒吼聲。
戴明駐足仰首望著灰黑不住落雨的天,耳中只剩嘩啦啦的雨聲。
「走啦!死殘廢!」
戴明突覺屁股一痛,身子向前傾去,抗在肩上的紅薯頓時撒了一地。
灰黑的天下了三夜雨,今日天方明,熱情的太陽就出來關照世間寒冷的生命們。
戴明身前抱著一口鍋,身後背著一口鍋,走在光明的天地中。他的周圍全是人,男人,心情各不同的人。他們與自己正走在同一條路上,去往共同的目標。
這一刻,他竟有股安心的感覺。
是因為置身在人群中,發生了任何事,前面都有其他人一起共同面對麼?
趙四是一個還保有熱情的人。他喜歡和戴明說話。
「嘿。」趙四敲了敲戴明身後的鍋,笑面相迎。
戴明也笑,看著他,一齊並肩而行。
趙四隻有一隻眼睛。他說丟失的那隻眼睛生病了,最後沒得辦法就挖掉了,和一隻不小心被他踩死的螞蟻合葬在一起。
剩餘的那隻眼睛,常被他笑得彎眯。就是這樣一隻眼,戴明望著它。
「你殺過人嗎?」趙四笑問戴明。
聞言,戴明撤了臉上的笑,把眼投向了走在身前的士兵,輕輕點頭。
「殺人是什麼感覺?」趙四笑問戴明。
戴明想張口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趙四見戴明不說話,也斂了些臉上的笑,微微低頭道:「如果他不想殺我,我是不會殺他的。」
「我總夢到他,夢到他來殺我。」
戴明忽然轉身看了眼正訓斥下屬的糧草營的葛大爺。
印象里,他似乎總喜歡訓斥人。任何職位比他低的人,都被他訓斥過。
戴明似乎明白了什麼,碰了碰身旁的趙四,輕聲笑道:「我念一首詩給你聽。」
「啊?」趙四愕然看著抬頭望天的戴明。
「詩。開始了。」
「天上的白雲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白。」
「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特別白特白。」
「極其白。」
「賊白。」
「簡直白死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