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姐姐!」希寧臉頰流著淚水,慌亂地跑過來。
她不顧一切地抱起地面上的蘇芸清,卻發現她生機紊亂,滿臉鮮血,根本無法醒來。
她再仰起頭,看見旁邊血帝尊和江晨兩人一動不動地維持著站立的姿勢,但絕非靜止。
無數模糊搖曳的光暈圖案自那兩人周圍升起,流轉變幻,明暗交錯,狂亂地舞動著,要將旁觀者的魂魄也吸納過去。
那一瞬間湧現的圖案中,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僧道婦孺,還有各樣受苦犯戒的罪犯囚徒。他們生前的種種喜怒哀懼皆在此放大,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由江晨身上出發,將血帝尊重重包裹起來。
希寧恍惚了片刻,便聽到陣陣熟悉的梵音,如晨鐘暮鼓在她心頭錘響。她一眼望去,虛妄的幻影皆被穿透,令她直直瞧清了那個苦海中沉淪掙扎的可憐靈魂。
她從痴愜中回過神來,耳畔迴蕩起昔日青燈古佛前低頌的言:「眾生貪嗔痴愛,終為網羅,
作繭自縛—.」
剎時間,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她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顫抖著,緩緩伸入那不斷變幻的光暗虛影中,小口微張,跟著那不知來源於何處的咒文,輕聲誦念起來「七毒纏身,永世沉淪——」
稚嫩的面容變為無比平靜、恬淡、神聖,一層祥光自她身上泛起,隨著低眉肅穆的聲聲低唱,
透出凜然不可侵犯的神采。
霧時,血帝尊周身光暈流轉的速度加快了數倍,凝聚成萬千若虛若幻的人影,一剎那盡數在他身上重疊交錯。
驟然間遭受如此凌厲詭異的神通攻擊,眼幕中血帝尊的身影已經無比模糊起來。
未來觀音尊者含怒之下,第一次出手就收穫了意想不到的戰果。血帝尊的元神很快支持不住,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步向枯萎的終點。
遠處,葉星魂在經過一陣激烈的心理鬥爭後,咬牙掙開尹夢的手,快步朝這邊衝來。
連一個小女孩都知道捨命一搏,我的勇氣沒理由輸給她!
尹夢看著他一去不回的身影,眼中流露出憤恨和絕望,
突然聽到有人在耳邊說:「他真是粗魯啊!對於這樣美麗的小娘子都不知道珍惜,簡直暴天物。而我就不一樣—矣,小妹你急什麼,我說完這句話就過去————-放手!臭丫頭,你要死啊....
原本已打算分頭逃命的人們,在看到一絲希望之後,便毅然奔赴前列。
剛才五名絕頂高手的對決實在發生得太快,兔起落,瞬息萬變,讓旁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提不起參戰的勇氣。
只是短短几個呼吸的工夫,己方四位玄罡高手就倒下了三人,剩下的江晨亦全身鮮紅,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看著就觸目驚心。
就算是現在,血帝尊與江晨僵持不下時,葉星魂等人想要插手,亦是覺得心驚膽戰。
因為那兩人之間的爭鬥,說起來似乎挺漫長,其實從頭到尾也就幾息時間,不知是否能來得及倘若他們趕去之時,恰好勝負已分,那麼他們能做的,也就是賠上自己的一條性命罷了。
血帝尊的身影,漸漸映入眼帘。
葉星魂雖竭力維持表面的平靜,但內心深處的焦慮惶恐已濃郁得無法掩飾,從他邁腳的步伐就能看得出來。其實就是幾步的路途,對於葉星魂這樣的劍客來說轉眼即至,但隨著血帝尊的身影愈來愈清晰,他心底產生出一股觸電般的戰慄之感。
在見識過那片紛亂暴烈的暗紅色劍浪之後,誰還能在這樣可怕的敵人面前維持內心的平靜呢?
唯有沉醉於虛妄中的可憐者,尚不知死期來臨。
夢境顛倒錯亂,彈指一揮間,便已過了二十年時光。
紅山夜雨。
暴風雨的呼嘯被隔絕在惟帳外,紅燭香暖,一室旖旎。
房中飄蕩著濃烈酒味,外間僕從的腳步低忙匆匆,生怕驚擾到主人的興致。
血帝尊凝目望著搖曳燭光下嬌艷的容顏,只見百花公主眼波流轉,瑩瑩中仿佛要滴出水來。
他心中一陣感嘆,柔聲道:「究竟是哪一家的仙子,私自為我下了凡塵———」
百花公主微微低下頭,紅暈泛上臉頰,星眸低,嘴角一絲淺淺的笑意擴散開來,檀口微張,
輕輕喚道:「帝尊——」
血帝尊輕嗅她發間的芳香,心神迷醉。
倘若能永遠這麼下去,該多好·—··
「帝尊!」百花公主雲鬢散亂,按下血帝尊的手掌,正色道,「妾身有話跟你說。」
她起身撣了撣衣衫,一轉背瞅向了紫案上的酒壺,邁開柔足,蹬蹬蹬地走過去。
眼見她拿起了那壺酒,血帝尊心情一沉,藏在身後的左掌悄然緊握成拳,面色也變得有些僵硬了。
這一日,終究還是如期而至。
就像曾經經歷過的那樣,她最後還是拿起了那壺裝有九幽鳳涎散的毒酒,親手遞到我面前。
無論我怎麼做,都改變不了這個結局。
可憐那時的我,哪怕遭受背叛、浴血廝殺,都未有一絲一毫懷疑過她。
直到她親自出現在眼前,才將我的意志擊潰—.—
「這些年來,蒙帝尊錯愛,妾身感激不盡,敬你一杯。」百花公主端起金樽,為其滿上。
「免了吧。」血帝尊走上前去,挽過了她的皓腕,將酒杯輕輕放在一邊,「你我之間,說這種話就見外了。」
「不,帝尊對妾身的深恩厚意,妾身銘感五內,無以言表。」百花公主堅持端起那杯酒,躬身舉過頭頂,向血帝尊遞去,「妾身僅以這杯薄酒,聊表寸心。」
血帝尊嘆了一口氣:「一定要喝這杯酒嗎?」
倘若可以,他真願醉死在這幻夢中。百花,你又何苦喚我醒來?
「帝尊若不答應,妾身就長跪不起。」百花公主低眉順目,眼中閃爍著脈脈柔情。
血帝尊接過酒杯,剎時一股電擊之感漫過全身,痛徹心扉。
從開始到最後,一切劇本都已經寫好,只等一個扯線木偶來演這場戲,這就叫做命中注定。我所做的一切反抗,在命運這隻大手的操控下,都化為劫塵,徒勞無益。
他低下頭,端詳百花公主的芳容。直到此時,她的一一笑,仍如此可愛。
她當然會笑,因為她的夙願就要實現。可憐的唯獨只是我,將獨自迎接這既定的命運。
飲下這杯酒後,就意味著這一夜血腥的到來了。
接下來等待我的,將是宮殿外狂舞的雨點,是暗穹下萬箭齊發的寒芒,是漫天血灑的廝殺,是罄竹難書的罪狀宣判,是望不見邊的叛軍,是無數舊部的倒戈相向,是斬不盡的仇人頭顱-—」
不過,在那之後,不會再有昔日的最後一幕,不需要再有一個女子來親口告訴我真相了。
血帝尊胃然長嘆。
這一幕冰冷的現實,也正在提醒他,眼前所見所歷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虛妄的夢幻罷了!
他舉起酒杯,拿到唇邊,在百花公主灼灼目光的注視中,卻又放下來,淡淡地道:「你說反了。」
「嗯?」
「若非遇見你,此身如在長夜中漫漫獨行,沒有任何意義。所以說,應該是我感激你才對。」血帝尊將酒杯向她遞來,「這一杯,由我敬你。」
「帝尊一一」百花公主的表情有點兒疑惑,避開酒杯,嬌聲道,「是我先敬你的,至少你該把這一杯喝了吧?」
血帝尊握住她手心,輕輕地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你在我心中的位置都永遠不會變。」
所以,就讓你保留著完美的樣子,安靜地離開吧——
百花公主更加摸不著頭腦,血帝尊這答非所問的言語,到底喻示著什麼呢?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原先迷離的眼神漸漸驚訝起來,越睜越大,盯著血帝尊俊朗的面龐,
玉齒緊緊咬著下唇,嬌軀緊繃著,仿佛這樣就能抑制住胸口不斷蔓延的冰涼。
紅燭燃盡而熄,慢帳悄然滑落。
不見無邊春色,只有一點鮮紅,自百花公主胸襟擴散,染成一朵紅梅,淒艷而脆弱。
黯淡的光線中,血帝尊如刀刻斧劈般剛毅的五官大半隱藏在陰影內,他眼晴一眨不眨,深情凝視百花公主的表情,蹲下身去,在她耳旁柔聲道:「還有什麼話想對我說的嗎?」
「為,為什麼?」百花公主嘴唇蠕動,輕淡得像一陣風,一縷血跡自她嘴角滑落。
「理由,你自己不知道嗎?」血帝尊溫柔地貼著公主面頰。
百花公主仰面望天,眼中閃過複雜的神采,晶瑩動人的雙眸逐漸暗淡。
過往的一幕幕畫面在眼前浮現,她似乎明白了什麼,用盡力氣,微微點頭,艱澀道:「抱我—.」
血帝尊抱住她,用力之大,幾乎要把這具脆弱的嬌軀融進他身體裡去。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懷中的這個女子,溫度一點點流逝,生命的氣息正要離她而去。
百花公主微微開口,只能發出低微的氣流聲,但在血帝尊耳中,那是一首嬌柔無邪的歌曲,歡悅動心,飄入靈魂。
他聽著聽著,就已經淚流滿面。
須臾,語聲漸漸低沉下去,喃喃消失。
血帝尊仍抱著百花公主的屍體,緊閉雙目,任淚水沖刷面頰。
他要靜靜享受這最後的溫存,留給他的安逸時光所剩無多。
再過片刻,就會有叛將叩門,五軍會師,將腥風血雨吹灑進來,將千頃宮閣付之一炬。
而他此時卻什麼都不願想,什麼都不願做,若無別人的打擾,他情願就此停留在時光中,直到地老天荒。
恍然如夢,忘了身在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長廊的遠處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將血帝尊從痴愜中喚醒。
『來了嗎?
他緩緩放下懷中嬌軀,最後看了百花公主一眼。
公主平靜地睡著,面容恬淡。若不是那憂目驚心的血跡和冰冷的膚色,她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場夢中。但血帝尊從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生機了。
他拭了拭眼角,深吸一口氣,面容重新恢復成剛毅,轉身推開門。
領事太監討好地邁著小碎步湊過來,面上堆著卑微的笑容,低眉順眼地道:「帝尊,晚膳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傳嗎?」
血帝尊冷冷地道:「楚華還沒有來嗎?」
「楚將軍?啊,這個————」領事太監的腦筋完全不夠用,這時候血帝尊已經越過他,大步朝外走去。
寬闊的長廊里,眾禁衛皆俯首聲,唯有王者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空間裡迴蕩。
血帝尊走出一大段路,眼中的陰霾愈來愈重。
這個時候,大元帥楚華應該已經掌控了禁衛,就等著清君側了。
但這麼平靜的氛圍,完全看不出預兆,這讓血帝尊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隨即,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還有什麼事情,能比眾將合叛、舉世皆敵更可怕呢?
楚華來不來,只是遲與早的分別而已。
莫非因為沒有收到百花的信號,楚大元帥不敢輕舉妄動麼?
除了楚華,還有誰有資格向自己宣讀那十惡不赦的罪狀?若無他牽頭,那五軍首領又豈肯輕舉叛旗?貂崇沒這個膽子,洪安候也沒有,那麼他們苦苦策劃的一場陰謀,就只能變成可笑的鬧劇了.....
忽然有一道靈光,閃過他心靈一一如果,歷史已經被改寫了呢?
這二十年來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仔細回想,確實,有許多事都脫離了原先的軌跡,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血帝尊的心臟驟然緊,一點一點沉下去。
血帝尊舉步行出宮外。
天地一片漆黑,狂風夾著豆大的雨點撲面而來。
血帝尊記得那一夜,就在這樣漆黑的暴風雨中,自己獨身一人,手持帝血劍,迎向那仿佛永遠也殺不盡的敵人。
那樣的絕望與悲憤,一直伴隨他陷入永眠。
但與剛才百花公主臨死前的眼神比起來,那個暴風雨之夜的廝殺,倒仿佛遙遠得只像一場夢境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那一夜這個時候,宮殿外面應有數萬火把高舉,三千勁弩蓄勢待發。可現在,血帝尊舉目望去,除了兩支巡邏的禁衛隊,再沒有一點聲息。
或許,那一夜所謂的血雨廝殺,其實只是一場清晰的夢境?沒有人背叛我,沒有人想要害我,
一切的一切,都源於一場虛妄之夢·——·
所謂三百年後,只是一場幻夢?
這本是一樁喜悅的事情,血帝尊卻越想越惶恐,他嗓子帶著顫音,慌張地叫起來:「來人!來人!」
近處的禁衛隊匆匆趕來,為首的英武將官跪伏於地,恭聲道:「帝尊!」
「楚華在哪,你有沒有看到楚華?『
禁衛隊長面上閃過一縷疑色,稟道:「楚將軍此刻·-應該在元帥府中-
——
血帝尊不等他說完就暴喝:「快傳他過來!還有貂崇,洪安候,把他們都給我叫過來!」
「是!」禁衛隊中不敢多問,趕緊領命而去。
血帝尊在宮殿外來回打轉步,心臟一陣陣悸動空虛之感讓他無法安靜下來。即使被暴雨淋透,他背後也滲出一身冷汗。
他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突然走到宮門口一個持戈衛士面前,問道:「你說,我是在做夢嗎?」
「啟稟帝尊,您不是在做夢!」衛士雖然被他的表情驚得有些害怕,但回話聲還是鏗鏘有力。
「不是做夢,不是做夢————」血帝尊重複幾遍,忽然發出一聲大叫,縱身往宮內疾奔而去。
一路闖回寢宮,屋裡的物事無人動過,百花公主的遺體躺在地上,安詳地刺痛血帝尊心臟。
血帝尊抓起酒壺,高聲喚來領事太監,
領事太監走進來,第一眼看見血泊中百花公主的屍體,當即兩腳一軟,恨不得自己馬上就暈過去。
「你過來,喝下這壺酒!」血帝尊急切地吩咐。
領事太監噗通一響就跪下來,哆哆嗦嗦地求饒。
血帝尊暴怒地一拍桌子:「快喝,不然我砍了你的腦袋!」
領事太監臉上浮現出絕望之色,呆愣半響,俯下去磕了一個響頭,道:「奴才深受帝尊之恩——.」
他遺言沒說完,血帝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氣沖沖地提著酒壺過來,硬往他嘴裡灌。
領事太監不敢掙扎,被灌了好幾口,嗆得直咳嗽。
血帝尊硬逼他喝下大半壺,然後將他甩到一旁,冷冷觀察他的反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領事太監雖然涕淚橫流,卻無任何不適的表現。
酒里沒有下毒··—
血帝尊的臉色慢慢灰敗下去,無盡的後悔和內疚變作了一把鋒利的尖錐,狠狠扎進他的心臟。
被淚水模糊的眼眶中,似乎依稀瞧見,殘紅中凋零的百花公主在朝自己微笑。
「帝尊,楚將軍、貂將軍、洪將軍求見!」
朦朦朧朧中,一切都在遠去。
通報聲、腳步聲,模糊的面孔,飄忽的人影,什麼都看不清了。
血帝尊跪倒在地上,雙臂抱住腦袋,徹入骨髓的哀慟將他吞噬。
燭台倒塌,火苗向周圍擴散,漸成燎原之勢。
血帝尊一動不動,任憑火光將自己包圍。他將與這座困擾了他近百年的精美牢籠一起,步入地獄。
光焰盡處,便是無際的黑暗。
血帝尊的元神消彈於其中,直到徹底感覺不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