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是結束了!
江晨長舒一口氣,周身繚繞狂舞的幻影逐漸斂入他體內,他剛想站直身軀,兩腳卻為之一軟,
不由往前撲出去,半跪在地上,發出渾濁的呼吸。
腦子裡傳來一陣陣針扎般的劇痛,那是神元完全被耗空的症狀。連帶著靈識深處的地獄惡鬼們都安分了不少,為了抵禦外來的敵人,它們也貢獻了不少力量,各自累得夠嗆。
血帝尊以這樣重傷的狀態,都把我們逼到了這種地步,這老傢伙真不愧是三百年前號稱天下第一的男人。
當然,所謂「天下第一」,肯定是要把天空之城上的那位天劍撇開不算的。
由於神元耗盡,江晨此時的感知無比遲鈍,所以他甚至沒有察覺到抵在自己後背上的那隻小手正在微微顫抖。
希寧腦中天人交戰。
剛才的虛幻夢境中,她也出了足夠多的一分力,否則僅憑江晨一人還不足以堅持到最後。但她畢竟是作為輔助的角色,相比與血帝尊的意志正面交戰的江晨而言,她還保留著最後一絲力量。
那一絲力量,足以令江晨再墮幻境。以江晨此刻哀弱的精神狀態,很可能就此一去不回——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張平安的仇就此得報,還有那些枉死的浮屠教眾,他們終於可以目江晨尚不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繫於背後小女孩一念之間。
衣袂破空聲由遠及近,葉星魂姍姍來遲,在蘇芸清身邊停下,小心翼翼地探視她的情況。
本已平靜下來的荒漠再次吹起了風沙,層層巒巒延伸到天際。
希寧視線飄向遠方,耳畔迴蕩著恍如妖獸哀嚎的悽厲風聲,眼前逐漸蒙上了一層水幕。
隨著視線漸漸模糊,希寧茫然地想,畢竟,他饒過我一次,我是否也該還他一個不殺之恩呢?
杜山他們的腳步聲已經近了,再不動手,以後大概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
忽然,希寧聽到一陣低微的咳嗽聲,剎時如被夢擊中,整個人都無法動彈。
本已經神志模糊的江晨,由於近在哭尺的死亡氣息的刺激而重新清醒過來,驚地睜大眼睛。
血帝尊慢慢站了起來。
他明明已經喪失了生機,如同屍體一樣,然而卻在眾人驚惶恐懼的注視下,他悠然挺直脊背,
隨意朝前方警了一眼,那君臨天下的儀態頓時驚得杜山等人像中了定身術一樣無法動彈。
血帝尊還活著!
這個事實令眾人全身血液幾乎凝固。
這樣都殺不死他,難道今日註定要亡命於此?
一愣之後,江晨觀察對方,心中暗暗判斷,這老傢伙的力氣肯定也所剩無多,但從他氣息內斂、分毫未泄的表現來看,至少還具備玄罡的境界。如果這樣的話,己方杜山、葉星魂等人恐怕連他一劍都擋不住,眼下簡直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江晨心中唯有祈禱,希望希寧還保存著一點力量,能將這位可怕的劍聖再度拖入幻境-——·
「沒用的。對於他這樣意志堅定的絕世強者而言,只要有了防備,我就不可能進入他的精神世界—————」希寧的聲音在江晨心頭響起,帶著淡淡的憂傷,比起平日又多了一分釋然。
由於是心靈間的直接對話,現實世界中的距離被無限拉近,江晨可以感覺到她的一部分情緒。
江晨暗罵希寧懦弱,與其耗費精神力量與自己對話,還不如傾力向血帝尊做最後一搏。只要這小丫頭能讓血帝尊遲滯一瞬,旁邊的葉星魂和杜山說不定就有機會偷襲得手,就算死也能死得壯烈些。
仿佛聽出了江晨的心聲,希寧不緊不慢地傳來一縷心靈波動:「這個時候還想把我當成救命稻草,你也是混得夠窩囊的了。對於我來說,只要能看著你先死,就不會留下任何遺憾了——」
「了不起!」血帝尊突然開口。
所有人都為之漂然,盯著他不敢眨眼。
只見他右手輕慢地自衣袖拂過,撣掉了一粒灰塵,淡淡地道:「自從我拿到帝血劍之後,就再沒有人能令我陷入幻術了,沒想三百年之後,竟然讓你們做到了。你們能把我逼到這種地步,了不起,實在是了不起·...」
江晨動了動嘴唇,用異常沙啞的聲音問:「我明明都把你的元神焚燒殆盡了,為什麼你還沒死?」
血帝尊的視線飄落到他臉上,一絲森然的笑意自嘴角邊逸出,徐徐道:「正是要讓你以為我已經死了,若非如此,我恐怕沒那麼容易從幻境中脫身。可惜,你們功虧一簧———」
江晨冷哼一聲:「如果真有你說得這麼厲害,那你還囉里吧嗦地說這些廢話幹什麼,怎麼不趕緊過來取我性命?還是說,其實你也已經是強弩之末,走不動路了呢?」
說著,他向葉星魂和杜山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找機會動手。
「是嗎,你真這麼以為?」血帝尊的聲音冰冷得就像暗紅沙丘上忽然而起的風,凜寒撲面,「如果非要我證明的話——.」
雖然血帝尊並未釋放出強者氣息,但江晨依然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旁邊蘇芸清、楊落、謝元倒下的身軀為血帝尊的威勢增加了說服力。
此刻正是生死關頭,江晨急忙用眼神催促葉星魂和杜山兩人,大傢伙併肩子捨命一搏一一「噗!」
杜山跪倒在鬆軟的沙堆上,涕淚橫流地哀豪道:「好漢,饒我一命!」
江晨的心霧時涼了半截。
血帝尊轉過頭去,深邃的目光飄向葉星魂,淡然道:「你呢?」
只有親身站在這位絕世劍客面前的時候,才知道開口向其挑戰需要多麼堅定的意志。
葉星魂好不容易鼓起的一點勇氣,隨著那短短兩個字的叩擊,亦隨著杜山的那一跪,如沙飄散。
就像綿羊面對猛虎,兔子面對雄鷹,事到臨頭,恐懼的本能壓倒了所有。血帝尊一句簡短的問話擊潰了葉星魂的戰意,他知道,就算自己今天能活下來,恐怕也永遠也走不出這個陰影了。
血帝尊對此情景沒有任何意外,三百年前,帝血劍橫行天下的時候,他已經看過了太多這樣的表情。無論時代怎麼變化,弱者的眼神都是類似的,不需要自己費一絲力氣,他們就會自己倒下。
當血帝尊的視線再回到江晨身上時,江晨已經覺得麻木了。或許今日一劫,本少俠真的躲不過了吧·—.—
血帝尊唇弧微彎,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恍惚間似與死神的身影重疊。
但就在下一刻,江晨以為他會用那隻象徵死亡的右手捏碎自己咽喉之時,卻見他轉過身,漆黑的長袍在風沙中飄舞,背影變得模糊,一步一步,邁向地平線的盡頭。
他放過了我?
一絲慶幸之後,江晨隨即恍然醒悟一一果然,這傢伙也是強弩之末,乃至於不敢承受自己的臨死反撲。否則,他定然不會留下任何人的性命!
可恨,只要那兩個傢伙、不,那三個傢伙有一個靠譜的話,都不至於讓他逃走-—」
心中遺憾著,江晨的視線漸漸地模糊,連心中那一點感懷都變得縹緲淡遠了。畢竟他的體力和神識都已透支,一口氣懈怠後,再沒有強撐的理由,身體飄飄忽忽地朝鬆軟的沙地上跌去。
楊落也隨他一起閉上了雙眼。
耳邊隱約聽見杜山怪聲怪氣地道:「大人物就是大人物,逃命的姿勢都這麼冷酷帥氣!」
「你這傢伙,真是丟死人了—————」杜鵑遠遠在埋怨。
「那也怪不得我。我可不能死,我死了,誰去安慰小桃紅脆弱的心靈,誰給那些可憐的姑娘們買胭脂水粉?」杜山道,「你看,這姓葉的平日拽得跟王八似的,還不是一樣被嚇破了膽?」
葉星魂望劍沉默。
江晨倒在沙堆上的一聲輕響,為杜山的言語更增添了幾分底氣。
「你看看,幾個最厲害的都躺下了吧,我要是剛才衝上去了,現在該落得什麼下場?你這小丫頭呀,就是不知道體諒哥哥——.」
希寧的目光在江晨身上長久停駐,直到雪荼靡走來,才默默轉向一旁。
她心裡暗嘆一口氣:罷了,就當是還了他的不殺之恩———
她忽然聽見雪荼靡驚叫起來:「我,我,我怎麼一—」
希寧愣然回頭,只見雪荼靡右手拔下了頭上的玉簪,顫抖著向江晨胸膛刺去。
「雪姐姐,你做什麼?」希寧驚叫。
「我,我控制不了自己—————」
雪荼靡的手在顫抖,雙眼冒出彤紅妖異的光芒,獰的表情顯得分外詭異。
她眉心中間泛起一個梵文,幽幽發亮。
希寧面色霧時變得雪白。
那個梵文,她當然認得,正是浮屠教的手段。
浮屠教的兩位菩薩,不知什麼時候在雪荼靡身上種下了咒印,只等江晨最虛弱的時候,才會爆發出來。
希寧本能地抬起手掌,卻又似有千斤之重,無比艱難。
我該救他嗎?
我明明應該幫雪荼靡殺了他才對·—·
希寧還在發愣之際,杜山如夢初醒地大吼一聲,飛步趕來,將雪荼靡狠狠撞開。
雪茶靡嬌弱無骨的軀體正向希寧這邊摔過來。
「這就是命數——
希寧輕嘆一聲,抬起右手食指,蜻蜓點水般在雪荼靡眉心處按了一下。
纖細蔥嫩的手指,竟帶有不可思議的魔力,立時讓雪荼靡面容發生了巨大變化。她丟開簪子,
捂著額頭痛叫起來。
「啊——」
悽厲的慘嚎,如同夜梟泣血、老猿悲啼,聲聲刺耳。
雪荼靡像發了瘋一般,左臂向周圍狂亂揮撥著,跌跌撞撞地跑向遠方。
希寧右手藏在背後,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樣,微微顫抖。
她剛才看得分明,雪荼靡額頭的那個古篆文,是浮屠教的「亢」字印記,用以迷惑凡眼、操控人心。
應該在很早的時候,平等王或者乾達婆就給雪荼靡下了咒,讓她不自覺地接近江晨,被他所吸引引,漸生愛慕-———-而一旦有了機會,這份愛慕之情就會轉為劇毒的利刃,讓受術者痛飲血淚,甚至與所愛之人同歸黃泉···—
可憐的女子,她恐怕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個被操控的木偶,甚至連那份自以為隱藏得極好的愛意,都是由於咒術的緣故,而非出自她本心」
她愛與恨,早就不由她自己決定。
不過,這又與我何干?
坐視江晨被偷襲致死、浮屠教得手,不也正是我想要的嗎?
只因為覺得欠他一次,不好自己動手,但如果能借別人之劍那是再好不過,為何事到臨頭卻又忍不住出手阻止.
「這娘們兒吃錯藥了吧?」杜山望著雪荼靡的背影說道。
遙隔數百里之外,石頭城的某個酒樓,一男一女在隱秘的角落裡對飲。
男子面容俊美,只是臉色略顯蒼白,修長的五指把玩著酒盞,輕聲道:
「咒印被引發了。」
他對面的女子白衣勝雪,秀美如畫的容顏,可以勝任世間任何男子的夢中情人。
正是浮屠教的平等王和乾達婆兩人。
乾達婆此時握著杯盞,美目迷離,看上去懷著沉重的心事。一層淡淡的陰霾縈繞在她眉宇間,
聚而不散。
見她不答話,平等王抿了一口酒,問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結果?」
乾達婆淡淡地道:「姓江的一定會死。」
「哦,你這麼有信心?」
「心咒能夠讓雪荼靡認為對方在最虛弱的時候刺出一劍,你知道是什麼時候嗎?」
平等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行房的時候?看來那位雪姑娘,終究清白不保。」
乾達婆的纖纖十指在一起,陰冷地道:「那時候就是姓江的最鬆懈、最虛弱的時刻,他絕不會想到抵死纏綿的枕邊人會對他下手,也絕不會有人來救他。他會帶著最驚、最絕望、最痛苦的表情死去!」
「不僅殺人,還誅心啊!」平等王笑著搖搖頭,「可我卻覺得,咒印引發得太早了。」
「都到了同房的那一步,還早嗎?」乾達婆眯著眼睛,鳳眸愈顯狹長勾魂,朦朧中透出些許陰狼。
平等王小抿一口酒:「你沒有聽說過一種秘術,叫『養劍」?」
「你是說聖城的那個老窮酸?」
「知道他為何曾被譽為天下第三嗎?」平等王故意停頓了一下,警見對面直勾勾盯過來的眼神,徐徐道,「將天下最凶邪最鋒利的神兵封於鞘中,十年不見血,不沐陽光,不沾雨露,不染塵埃。當它重見天日之時,便會有無可匹敵的絕唱。」